人身上三個最重要的東西

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很忙，但我想問一個問題，我們醒著忙忙碌碌，但那些最根本的，人的本質所在醒了沒有？我認為人身上有三個最重要的東西：一是生命，看似簡單，但我們常常對生命不敏感，它常常被社會性的東西所遮蔽，所以第一個覺醒是生命的覺醒。二是自我，每個人都是獨特的生命個體，都是一個“我”，第二個覺醒是自我的覺醒。三是靈魂，和宇宙萬物不同，人是精神性的存在，你還是一個靈魂，第三個覺醒是靈魂的覺醒。

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就是一個生命，當父母的看見孩子出生，就知道生命剛來人間多么純粹。但我們長大走上社會，可能關注自己的生命越來越少，關注社會上的東西，權力、地位、財富、名聲這些生命上的社會堆積物越來越多。但是人不能永遠為這些東西活著，生命在多大程度需要這些東西？我覺得生命本身的需要是很單純的，有一些平凡的、永恒的需要，但是往往被我們忽略了，比如和自然的和諧，比如說對于健康的需要、對安全的需要，還有自然情感的滿足，這都是生命本身需要的。

我經常回顧，這輩子幸福感最強烈的是什么時候？有一段是剛進北大的時候，才17歲，有一天突然發現世界上有這么多漂亮的姑娘，覺得世界美好極了。當時的感覺，就是看什么都用一種戀愛的眼光、戀愛的心情，你跟整個世界和人生談戀愛，這種感覺很好，包括讀書。那個時候我讀了很多書，讀了很多愛情小說、愛情詩歌，特別喜歡《海燕》。有一種閱讀叫做青春期的閱讀，跟戀愛很相似，一個是單純，一個是癡迷。如果說在高中和大學期間沒有這樣一段青春期的閱讀經歷，可能你一輩子就不是一個愛讀書的人，但是有了這個經歷以后，你往往一輩子就愛讀書。

走上社會以后，你會發現社會的力量非常強大，財富、名聲、權力可以爭取，但是要保持一種清醒，不要把那些東西看成是人生最重要的東西，那僅僅是個手段，目的是讓你的生命有好的狀態。如果爭取這些東西讓你的生命有壞的狀態，那你就走錯了路。生命的覺醒就是要從權力、地位、財富、名聲等等這些社會性的堆積物中傾聽生命的聲音，滿足單純的需要。

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世界上只有一個你。生命也不可重復，你只有一個人生。所以一個人根本的責任就是要對你唯一一次的人生負責。一個人如果對自己的人生不負責，我不相信他會對其他生命負責。你這一輩子怎么過都無所謂，可能會對什么事情認真嗎？要做自己的人生的主人，而不能讓別人或社會潮流支配。但要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生活往往受環境、輿論、習俗、職業、身份等等制約，我們經常作為別人眼中一個角色在生活，作為獨特的自我來生活，其實很難。隨大流最容易，而要活出獨特的自我，一方面很艱苦，另一方面也有風險，你要經受輿論的評判、庸人的非議，承擔失敗的風險，但這是值得的。只要你想到你死了沒人能代替你再活一次，你的人生是不可重復的，如果虛度了，沒有任何人能夠真正安慰你，那還有必要在乎別人的眼光嗎？

怎么才算實現自我呢？我覺得有兩條標準：第一，人生的態度上，要自己做主。也就是說，要有自己的明確的堅定的價值觀。第二，在事業的選擇上，要自己做主。找到符合自己稟賦和興趣的，做自己喜歡的事，從中得到內在的愉悅。一個人如果對什么都沒有興趣的話，那一定是一個非常無趣的人。除了一般的興趣，還要找到自己特別的興趣，當然主要的興趣以后也可能發生變化，但是每個階段的興趣累積起來，人生就會越來越豐厚，能夠不斷朝自己的方向前進。所以，一個人有沒有真正的自我，兩條標準：第一，人生中有真信念。第二，事業上有真興趣。

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是暫時的，人生有沒有超越短暫生命存在的恒久的意義或者終極意義？如果要解決這個問題，實際上我們就進入了信仰的領域。唯一的途徑是把你看重的那個小我和某種意義上的大我溝通起來，你要尋找這個大我。讓二者溝通起來以后，實際上，在我看來就是說，你身上有更高的自我，它覺醒了，這個更高的自我是和宇宙大我溝通的，那就是靈魂的覺醒。

怎么樣把小我和大我溝通起來？人類歷史基本上是兩條途徑，一個是信仰的途徑，相信宇宙是一個精神本質的，在基督教中這個精神本質用上帝這個符號代表。

靈魂，我們可以把它分成“靈”和“魂”兩個字。“魂”這個字實際上代表自我意識，就是說人是能夠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的，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獨特的生命個體。但是這個“魂”按照基督教的說法，它是從上帝那兒來的，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的。上帝是什么形象？上帝沒有形象，就是靈，是精神意義的東西。所以上帝按自己的形象來造人，就是上帝按照精神性的東西來造人的，靈是魂的來源。但是，人出生以后忘記了這個來源了，所以要讓自己的魂和這個靈重新溝通起來，你這個魂被靈照亮了，你才真正有了靈魂。

還有一個途徑，我認為是哲學和佛教所不同的。佛教其實是一種很深刻的哲學，它的途徑就是智慧，通過智慧來讓自己的小我和大我溝通起來。按照哲學的說法，人都是有認識能力的，這個認識能力可以說是智，把自己和周圍世界區分開來。但是，許多哲學家包括佛教認為不能停留在智這個層面上，應該認識到自己屬于一個大我，有一種說法叫萬物與我為一，宇宙本體和自己是完全一體的，這就達到了慧的層面，讓你認識到，自己身上的精神性的自我才是人的本質之所在。

我覺得這是一個人覺悟的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更重視精神生活，內在的精神生活。仍然可以到社會上做事，可以奮斗，但是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修煉精神。另外靈魂覺醒以后，我覺得我好像有了一種分身術，一個是身體的我，在社會上活動，有時候受氣，有時候很高興。今天又站在這里講話，但是此時此刻也會有一個更高的自我在看著我，然后給自己一個規勸，這樣做是對的，那樣做是不對的。一個人精神性的自我覺醒了，就會和自己的外在遭遇保持一個距離，不會完全陷在里面，不會把自己的遭遇看成是天大的事，這樣的人生才會不糾結。

（本文編輯整理自周國平2015年5月10日在北京大學的演講）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