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所曾經描述過一個“洞穴隱喻”,特別有名,搞點哲學、文學的人應該都知道。我摘抄一下:
有一個洞穴,很大,一條長長的通道連接它和外面的世界,洞里只有很弱的光線照進來。一些囚徒從小就住在洞里,頭頸和腿腳都被綁著,不能走動也不能轉頭,只能朝前看著洞穴的墻壁。在他們背后的上方,燃燒著一個火炬,在火炬和囚徒中間有一條路和一堵墻。而在墻的后面,向著火光的地方,還有些別的人,他們拿著各色各樣的木偶,讓木偶做出各種不同的動作。這些囚徒看見投射在他們面前的墻壁上的影像,便錯將這些影像當作真實的東西。
這時,有一個囚徒被解除了桎梏,他站起來環顧四周并走出了洞穴,于是就發現了事物的真相,原來他所見到的全是假象,外邊是一片光明的世界。于是,他再也不愿過這種黑暗的生活了,而且想救出他的同伴。然而,當他回到洞中的時候,他的那些同伴不僅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反而覺得他到上面跑了一趟,回來以后眼睛就被太陽烤壞了,居然不能像以前那樣辨識“影像”了。由于他們根本不想離開這個已經熟悉的世界,所以就把這位好心人給殺了。
看到沒有?見到光明的那個囚徒,本想去幫其他囚徒,但后者把他殺了。這是一個非常悲劇的故事,既是柏拉圖的老師蘇格拉底命運的隱喻,也是對人類命運的隱喻—我們很多人都是“洞穴人”,在智力結構、心理結構上都是。
為什么囚徒們要殺死那個想帶領他們走出黑暗的好心人呢?為什么他們不想離開已經熟悉的黑暗的世界?后面我再來揭秘,現在只想說,這是恩將仇報最經典的版本了。
還有一些版本出現在今天的社會。比如,扶摔倒的老人反被訛詐(即使老人及其家屬訛詐不成大不了道歉一下就完事),就是一個比較熱的版本。一些社會底層的人,受惠于記者、律師、學者等的呼吁和幫助,但他們好像從來不知道別人是在擔著風險去幫他們,在損害這些人時毫不客氣。當然還有其他形形色色的版本,比如,你本來是借錢幫一個所謂的朋友,但你幫都幫出仇人了……
在所有這些版本當中,我聽到的最感到痛苦的一句話是一個社會價值排序其實挺高,但卻用善良和正義感去同情社會底層的同行所說的,她也受了多次的恩將仇報的傷害:“今天我們幫助他們,但明天他們就可能變成狼,來撕咬我們。”
“好人沒好報”,白眼狼的存在,并不是現在的發明,而是有悠久的歷史。只不過,由于現在大家在利益食物鏈和心理食物鏈的競爭中,加劇了人心之間的分裂,并對一個人的心理-人格產生了破壞性的后果,而使這個問題特別突出。在一段時間里,我發現微信朋友圈、微信公號,還有很多人的行為選擇,都在提醒“好人做不得”。人們已經痛了,怕了,發現做一個拿真心和舍棄自己利益的人去幫助別人的人是一個愚蠢而錯誤的選擇,而只按市場交易方式和相互隔離的社會原子的方式與人交往,則不會受到傷害—我不對你投入情感和單方付出利益,一直防御你,你哪有機會傷害我呢?
為什么一些人這樣糾結、憤怒于白眼狼們的恩將仇報?從本質上而言,是白眼狼們破壞了維持一個社會健全的兩種契約:道德契約和情感契約。
大家是脆弱的人類,組成社會,從人性上說,你的痛苦會引發我的痛苦,如果我對你的痛苦無動于衷,冷漠至極,這不符合人性,會殺傷我的人性,進而殺傷我健康的心理-人格結構。所以,我想幫助你。但是,在幫助你的時候,我跟你有一個心理契約,即這不是你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并不欠你的,你需要也向我表示一下感謝。這個很重要,因為你的感謝,是在肯定我較高尚的、真實的自我,讓我從幫助你中,自我也得到了價值感的證明,得到成長。
而從利益上說,理論上,我也可能處于你類似的困境,所以,我幫你,同樣也是在和你達成了一個心理契約:在我或別人也這樣時,希望你也能幫一把。
這兩個人性和利益的心理契約,被提煉成了道德契約。一個人如果是個白眼狼,那就相當于不僅撕毀了道德契約,而且還利用我們因為道德而露出的軟肋傷害我們。他們從兩方面對我們進行了無情的打擊。一個方面是否定了我們的自我,導致我們的自我不僅沒有在幫助人中得到價值感的證明,得到成長,反而被否定,被傷害。這把我們逼到了一個墻角:到底還愿意不愿意傾聽人性的聲音,還是用冷漠去破壞和殺傷人性,進而破壞心理-人格?就是說,我們被逼到了十字路口,到底是繼續保持心理-人格的健全而去遭受傷害呢,還是去破壞心理-人格的健全而保護自己?另一個方面,白眼狼利用我們的善良而損害了我們的利益。這兩個方面都是極其可惡的。
還有情感契約。任何一個社會,如果大家都是冷冰冰的,全按市場交易方式和相互隔離的社會原子的方式打交道,那就沒什么人間真情,也沒什么“正能量”了。我們將很難對他人有信任,情感也會萎縮。所以我們跟他人在情感上都有一個心理契約:希望大家不要那么冷漠、冷酷。但白眼狼們,卻不斷地提醒人們:就應該這樣,否則你就會受到傷害。
在不斷地碰到白眼狼而深感受傷中,人們總結出了一個古老的經驗:“一碗米養個恩人,一斗米養個仇人”。這個經驗,既沒有鼓吹你受傷了從此就不要幫人,或鼓吹你不要去幫人以免受傷,也同時提醒你幫“一碗米”就算了,再幫多,你等于去養個仇人。
這個經驗是這樣解釋的:當一個人在困難中的時候,你給了他“一碗米”,他印象深刻,當然會記得你;但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就會視為理所當然的了,但你不可能一直給下去,把他一生的責任都給包攬了,所以當你不再給的時候,你就相當于欠了他的,所以他會恨你。
如此從“量變”導致“質變”的解釋有問題嗎?看上去沒問題。可是,這個經驗和解釋都無法解釋:為什么有的人得了你“一碗米”,其實也并不感恩,而有的人,得了“一斗米”,卻不是恩將仇報,而是知恩圖報?換句話說,這個經驗試圖從心理上去解釋恩將仇報,但卻不知道是什么神秘的因素因為量的不同而導致了這樣。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只能歸結為“人性”如此。
更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解釋是非常靜態的,因此也無法解釋:為什么現在白眼狼也不少?跟社會在利益食物鏈和心理食物鏈的演變關系如何?
道德問題,首先是一個心理問題,因為“道德與否”只是對某種在心理驅動下的行為的一種外在的倫理描述。因此,在這里我想提醒一下,在解釋很多跟人有關的現象時,用“基因”、“人性”、“本能”之類來解釋,都是在智商上非常偷懶或無能的做法,因為這等于什么都沒有解釋。我們應該去破譯這其中的心理機制。
揭開恩將仇報和知恩圖報的秘密,讓我們從柏拉圖的“洞穴隱喻”開始,從那個看到了光明,然后返回洞穴里去的囚徒,出現在其他囚徒的面前開始。當他告訴他們,后者只不過是把幻像當真實的時候,在發生什么呢?表象上是后者不信,但在心理上,已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可能會被后者理解為說他們是白癡。
而不幸,這幫人長期在黑暗中生活,在認知上,已經把幻像當真實,在心理上,也已經構成了他們所認為的現實,即心理已經被這個由幻像構成的“現實”綁架,同構了。你要說這個是幻像,等于摧毀這個“現實”,進而瓦解他們的心理結構,他們在心理上當然接受不了,甚至像要他們的命一樣,不敢接受—而這一點很可能都已經是無意識的。
心理生存受到威脅,一個人的理性、內心的直覺就不起作用,就會玩心理保護。所以,他們只會把你說“你們是把幻像當真實”理解成說他們是白癡。他們是要跟你玩心理競爭的。為了要抗拒你對這個“現實”的摧毀,讓自己在心理上活下去,激動之時,心理保護玩到極端,他們只能掐死你。
所以,這個見到了光明的囚徒是想幫其他人沒錯,從道德、理性上來說,他們也需要投向光明,但他們在心理上不需要,所以,只能把你當仇人。他的悲劇性命運是激起了其他人的心理保護,但無法擊穿它。事實上,人類的悲劇性命運就是,你很難用理性、愛、寬容、慈悲、真誠之類東西,去感化、擊穿別人的心理保護,除非這個人是用一個真實的自我出現在你的面前。強調一下就是:你去幫一個人,他到底是知恩圖報還是恩將仇報,都跟“人性”無關,而是跟這個人的心理-人格有關,跟他在你面前是否玩心理保護有關。
問題在于,要幫人的那些好心人,沒有去想,也沒有去洞察,當你出現在那些你要幫助的人面前時,你的存在,對于他心理上來說有什么后果?他是扛著真實的自我跟你相會,還是扛著一個假自我跟你玩?扛真實自我的話,他是有自然情感的,他能體驗到你對他的真誠、對他的愛,但扛假自我的話,他無法體驗到這些,而只能體驗到心理保護所強迫產生的情感,比如對你威脅到了他心理生存的恨,他跟你只有心理競爭,只希望在心理上把你干掉。
舉個例子來說。假設一個有點社會地位的中產階層A出現在一個社會底層B面前,而B是個屈服社會價值排序,在自卑中對世界有恨的人,扛著假自我來玩。好,A已經給B的心理生存帶來了兩重威脅:一重是A社會價值排序較高,對B形成了壓迫性的心理優勢;另一重,是“幫助”本身建構了一種似乎有點居高臨下的不平等關系,預設或暗示了B的“低檔”。
B這種扛著假自我來玩的人,在這個時候只能感受到心理生存受到威脅,必須玩心理保護干掉A,而不可能體驗到A對自己的真誠和幫助的寶貴。當然,他因為利益上需要,不會表現出來(至少不會馬上表現出來)對A的恨,但忘恩負義,甚至恩將仇報的種子作為心理保護,已經在心里種下了。如果A只是給“一碗米”,只讓B受一次“刺激”,B的心理保護之一就是傾向于趕快忘掉這事。但是,如果A不去照顧B的心理感受,覺得他可憐繼續給“米”,給到了“一斗米”,不斷地“刺激”B,只會不斷地激發B的心理保護,最終恩將仇報,在心理上把A干掉,獲得心理生存。
教訓是深刻的:A確實幫了B,可他讓B在心理上活不下去!
如果A碰到的不是扛著假自我出現在世界面前的B,而是無論多么苦,也沒有被社會價值排序給摧殘得沒了真自我的C呢?
對于這樣一個用真自我出現在A面前的人,無論A幫的是“一碗米”還是“一斗米”,C都會感恩—感恩的程度大致跟量成正比。原因是,因為用真自我來面對A,所以,他是用自然情感來對A做出反應,能夠體驗到A對自己的真誠和人類之愛,而不會去體驗到A給他的心理生存造成了威脅,自己處于心理劣勢而A處于心理優勢之類。
同時,A幫C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C真實的自我得到了肯定,他有一種真實自我被認為有價值,得到強大的感覺。所以,他把A對他的幫助視為一種恩情,它讓自己得到成長。在人格層面,這讓他有巨大的道德壓力去記住這個恩情,否則,即是對自我的出賣,這種出賣,無異于人生的徹底失敗—生活的暫時失敗跟這種失敗不值一提。
這類人,知道別人幫助自己的恩情是這個世界上相當寶貴的東西。他絕不能辜負。記住這樣的恩情并報答,并讓自己也去幫助別人,是在成就自我。
看到了B和C的區別,我們對于一個人是否會感恩也就明白了。在這里我想提醒的只是:如果有能力,幫一下那些在困難中還在堅守自我的人是可以的,他們的存在,和我們的幫助,代表了人類一種美好的東西,一種價值,一種希望;至于那些扛著假自我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則有必要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