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體制內流到體制外,體制外流到體制內,利用“旋轉門”進行人才交流。
換工作對一般人來說是稀松平常的事,但一些官員辭職去干其他工作,就會引起人們的聯想,這跟公務員身份的特殊性有關,也跟體制內外人才流動的渠道不暢有關,因為罕有,所以就顯得稀奇。
最近幾年又有一些官員離開體制,這種現象應該怎么解讀?本刊記者就此采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所所長房寧。
《南風窗》:近兩年,一些領導干部辭去公職到體制外尋求發展的事情發生得比較多,引起了一定的關注,改革開放以來,此類現象出現過幾波,能否根據你的觀察對此做一個回顧,分析一下每一波的特點?
房寧:我對這個問題不能算有專門的研究。改革開放嘛,最重要的就是帶來了社會流動,從第一產業向二、三產業流動,從農村向城市流動,從較低的社會地位向較高的社會地位的流動。從體制內向體制外,也是一種流動,而且是一種比較有中國特色的流動。
體制內流向體制外,在我印象里有兩次較大規模的流動,一次是改革開放之初,特別是1985年、1986年的時候,當時有個經商熱,海南、深圳等地開發得早,一些國家工作人員就辭職了。當然那些人級別一般不高,但畢竟是有干部身份的,當時叫下海,我的一些朋友、同學,都是在那個時期去了深圳、海南等地。后來還有一個高潮,是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以后,國家開始實行市場經濟,就又出現一波比較集中的流動。
關于近兩年的情況,我覺得現在還不能夠說有大面積的干部辭職,這還屬于個別情況,但為什么引起注意呢?我認為主要是因為有一些級別比較高的干部離開體制,比較典型的是原濟寧市長梅永紅。過去這種情況是比較少的,都是一些比較年輕的離職,或者有的人年紀大了,覺得在體制內沒有太多的發展空間了,才辭職離開。一些被認為比較有前途的、年輕有為的干部辭職到體制外,這確實還是有一定的新意的。
《南風窗》:有些官員辭職被媒體注意到了,估計還有媒體沒有覆蓋到的,根據你在調研中的觀察,這一波浪潮的力度跟以前比算大的嗎?
房寧:不能算,這一波的規模不能和以前的相比,應該說還只是極個別的情況,談不上出現了一個所謂的趨勢或浪潮。
《南風窗》:那么,要講特點的話,就是你說的有些級別較高的干部離職了,能否進一步分析一下為什么會出現這個情況?
房寧:我認為是因為觀念上的變化。中國傳統的觀念,學而優則仕,大家都認為仕途才是正途,一旦走上那個路,一般沒有人因為個人原因而改變選擇的。尤其是干部當到一定級別,更不會輕易放棄。現在有一些有能力的、被看好的干部流向體制外,這以往是不多見的。比如梅永紅是一個下放鍛煉的干部,是后備干部,他也比較年輕,是60后,已經當到地級市的市長了,將來還是很有發展前途的,結果辭職去了企業。這種情況過去很少發生,但現在就有了。
我認為確實存在著一種趨勢,將來中國社會會越來越經濟化、商業化,從個人發展的角度,從事經濟活動、商業活動會更有前途。體制外比較靈活,有機會,空間更大一些。
經過30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社會一直在發展和轉型,現在開始從工業化、現代化社會向后工業化、后現代社會繼續發展轉化,后現代社會一個明顯的特征就是價值觀的多元化。什么叫成功,什么叫人生價值,這在過去是比較一致的,現在多元化了,大家更愿意去追求自己認為是有價值的事情。我認為現在一些干部之所以辭職,主要是和這種現實和趨勢相關。
《南風窗》:但一般來講,社會價值觀的轉化應該更明顯地從年輕人身上體現出來啊!
房寧:那不一定啊。年輕人在他的職業和社會地位還不鞏固的情況下,自由度比較小,反倒是一些取得了一定的社會地位和生活基礎的人更自由一些。當然年輕人也有敢闖的,我們這一代人如果調動一次工作,那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如果你老跳槽,大家至少會認為你這個人不踏實,但是跳槽對現在的年輕人就很正常。
價值觀轉變的影響肯定是全社會的,但程度不同,年輕人受的約束更多一些,很具體地說,你買了房子了,有貸款和還貸壓力,跳來跳去的,生活可能就支持不了了,對不對?但對中年以上、有一定社會經濟基礎的人來說,他想做點什么,就沒有那么多顧慮了。
《南風窗》:你覺得近期的官員辭職和創新創業潮有關系嗎?國家鼓勵“雙創”的導向還是比較明顯的。
房寧:我覺得這倒談不上,如果是那樣的話,辭職的就不應該是少數人了,但現在所謂官員辭職還限于極個別的人。
《南風窗》:官員辭職還涉及一個敏感的話題,就是跟整個官場的形勢、反腐壓力的關系,這方面因素的影響有多大?
房寧:這確實是個比較敏感的話題。我覺得至少沒有明顯的證據表明,有官員辭職與反腐和官場嚴明紀律有關。有人可能會認為是不是官場要求嚴了,甚至有些官員個人有點問題了,才選擇離開,但恐怕現在還得不出這種結論。
我們多年來做多國的政治發展比較研究,我一直有一個觀點,現在官員的待遇還是不高的,這歷來是官員辭職的一個原因,上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大批體制內干部辭職的原因也包括待遇低。這是個老問題了,但在今天變得更加突出,因為整個社會的生活水平高了,大家各方面的要求也高了。
過去人們講“升官發財”,這肯定是非常陳腐的觀念,現在絕對不行,你做公務員,就不可能發大財,當官和發財只能占一邊。要是想發財,就去經商,發不發財取決于你自己的能力和運氣。我也認為,要想讓公務員廉潔,當然和教育、價值觀、道德操守有關系,但從各國的經驗來看,這和良好的待遇也是分不開的。這個不矛盾。
當干部群體的待遇比較好,比較有保障的時候,思想道德的因素才更利于發揮,待遇差,教育和道德操守這些因素就不容易發揮。對公務員一方面要嚴格管理,也要教育,讓他們變成一個情操高尚、道德良好的群體。但同時呢,也要給他們比較好的待遇,至少要解除他們的后顧之憂吧,讓他們有一種在社會里中上水平的生活,也就是所謂的體面生活。
《南風窗》:近年來,大學生熱衷于考公務員,你觀察這個趨勢現在有沒有什么變化?一方面是擠破頭要進來,一方面是一些人出走,這個對比倒是也蠻有趣的。
房寧:過去有一種批評的聲音,說大學生都是一門心思去考公務員,一個公務員崗位有多少人去競爭什么的,我覺得這是某些媒體的偏頗導致的,沒有客觀地、全面地反映情況。我看到過一個報道,一個殯儀館化妝師的崗位還有很多人去競爭呢。而且實事求是地說,中國人多,競爭激烈,大學擴招了以后,大學生也很多,所以有些崗位就有很多人競爭。
有些媒體總是盯著公考,而且強調的是那些特別熱門的崗位,可是還有很多崗位沒有人報呢,有一些基層的公務員崗位就沒有人報考啊。吸引幾百人幾千人去競爭的,是極少數的崗位。另外,一些大企業,包括一些私營企業的競爭也很激烈,并不是說大家都去考公務員,不想干別的。
對人才流動,我覺得社會應該有一個平常心,尊重這些人的選擇,社會不應該給他們過多的解讀或某種壓力,好像官員辭職了就是心里有鬼,或者是不是現在管得嚴了,沒有油水了,你就走人了。沒有證據的時候,還是不應該說這樣的話。社會應該越來越寬松,越來越自由,自由就包括人在做選擇的時候,不去承受那么多不必要的壓力,也包括輿論的壓力。

《南風窗》:說起人的流動,其實體制里面囤積了大批的人才,而體制是金字塔型的,越往上走位子越少,這必然造成人才的浪費。但人在體制內外的轉換現在看來還不是很順暢。從體制機制建設方面,有沒有必要搞點創新,有利于體制里淤積的人才更好地疏解出去?
房寧:這個我很同意,盡管我們改革30多年了,但是改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所以現在“四個全面”還要繼續,包括繼續深化改革。體制中優秀的人才太多了,我做了很多調研,很多的企業和社會組織當中也有人才,但是公務員系統,包括事業單位積攢的人才確實是特別集中。
這造成兩方面的情況,一方面是這么多優秀人才擠在一起,實際上不利于各自的發展,比如在社科院,我們也算體制內,職稱競爭就特別激烈,這確實耽誤了一些人才的成長和進步。但另外一方面,體制外特別缺乏人才也急需人才。實際上很多的人才出去以后,的確是大有用武之地,受到尊重。
我舉一個在浙江調研時看到的例子。中國的一些民營企業充滿活力,浙江的民營造船企業居然發明了不在船臺上造萬噸輪的技術。過去造船一定要有一個船臺,就是在一個大槽子里頭造船,造好了把水放進來,船才能下水。船臺的成本特別高,一般都要上億,也就是說還沒造船呢,就得先投資一個億去造一個造船車間,這對企業的壓力是很大的。
但浙江沿海的許多造船企業可以在平地上造船,然后用非常簡單的橡膠囊,把兩萬噸的船逐漸地推到水中。真是個奇跡,我訪問的企業的骨干技術人員統統都是體制內國有企業出去的,我跟他們交流,感覺到他們那種陽光的狀態,那種受到尊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的自豪感和成就感,真讓人羨慕。
體制外確實需要人才,而且確實有人才的用武之地,其實能到那些地方去是非常好的。體制放松了以后,人才流動會釋放出極大的活力。
《南風窗》:那么在打通這個體制內外的通道上面,是不是應該再多做點什么?
房寧:對,現在的問題主要就是在這方面,包括之前有一些待遇、社會保障等怎么能夠轉過去。另外,我覺得一些民間社會組織,包括在企業里的職稱啊、學銜啊,國家也應該有一定的考慮。我們現在既然講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講平等,那你不能說公辦的單位有一套評價體系,而民間的就沒有,或者說得不到承認。我覺得這不好,這是一種歧視。
別的領域我不夠熟悉,拿智庫來講,我覺得任何一個智庫、一個學術機構,它應該是平等的,應該主要看它的水平和實際貢獻,而不是看身份,對吧?如果你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或者是某某大學的,你就享受一定的待遇,占有一定的資源,它不是公立的研究機構或者大學的,就要遇到很多的困難和阻礙,這就是一種不公平,是不平等的競爭。這些問題都應該在未來去解決,使我們的人才更順暢地流動。
進一步講,最終中國也應該建立“旋轉門”。人才的流動是整個社會發展的活力、源泉、動力,所以我們應該支持人才的流動。而且人才流動應該是可以“旋轉”的,并不是說只能從體制內流向體制外,而體制外到體制內就必須經過什么公考,考的人多了大家還覺得是不是過熱了,這是不太正常的,不是常態。我覺得這是將來要解決的,人才流動要平滑、要順滑,體制內流到體制外,體制外流到體制內,應該是可以循環的,就像某些西方發達國家那樣,利用“旋轉門”進行人才交流。
我覺得那個狀態才是一個比較好的人才流動的狀態,我們應該向那個方向去探索,去努力,探索出有我們中國特色的“旋轉門”,探索符合中國實際的人才流動的機制。這是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