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憶耕
人物簡介
梁金生,1948年生,祖籍河北大成,原故宮博物院文物管理處處長。從其高祖父起,梁家連續五代人都在故宮供職,這一傳奇經歷已成為一段佳話。

2015年8月20日,梁金生在故宮。
早上8點,67歲的梁金生都會騎著自行車從北京東四環外的家準時趕到故宮——這是他堅持了36年的習慣。梁金生退休前是故宮博物院文物管理處處長,人稱“大內總管”,負責180多萬件文物的保管、征集和抽查。退休后,他被返聘回來。
梁金生的辦公室位于故宮東華門附近一處僻靜的院落。房間不大,一張辦公桌、一個書架、一組沙發,就已經裝得滿滿當當。平日這里很安靜,不過最近,他的辦公室突然熱鬧起來——今年10月10日是故宮博物院成立90周年紀念日,吸引人們紛至沓來的,正是梁家五代人在百余年間書寫的一段與紫禁城的傳奇故事。
梁金生曾在故宮藏品里見過高祖父梁德潤和曾祖父梁世恩的畫作,百十來件作品,以花鳥魚蟲為主,隔著玻璃遠遠望去,很難看清楚。梁家自己倒沒藏有這些傳世之寶,整個家族曾隨故宮文物幾度遷移,祖輩們的畫作早已散落,一件都沒有留下。
梁家與紫禁城的緣分始于清朝咸豐年間。梁金生的高祖父梁德潤通過選拔,進入內務府宮廷畫院如意館,擔任咸豐皇帝的宮廷畫師。光緒年間,曾祖父梁世恩也進入宮廷就職,擔任如意館的掌管。祖父梁廷煒這一輩同樣是承襲祖業,可就在他進宮擔任畫師不久,一場大變革發生了。
1912年,清王朝滅亡,1924年,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大清的最后一位皇帝溥儀被逐出紫禁城。為了防止國寶損失或外流,民國政府成立了“清室善后委員會”,梁廷煒也由畫師變成了委員會的工作人員。1925年“雙十節”,故宮博物院正式成立,梁廷煒被分配在圖書館,進行圖書的編目整理。“我爺爺經歷了紫禁城從皇宮到故宮的變遷,他后來的命運也隨著故宮文物的遷移發生了巨大改變。”梁金生向《環球人物》記者感慨道。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華北告急,一些專家提出“文物南遷”,隨即引起軒然大波,有人認為國家風雨飄搖之際,文物南遷必然動搖人心;且文物“一散不可復合”,一旦離開故土,重歸之日將不可預知。為此一些民眾走上街頭游行示威,更有甚者對故宮的工作人員進行威脅恐嚇。為了避免招惹麻煩,梁廷煒不得已把掛在家宅大院門口的牌子“梁宅”改成了“楊宅”。
但隨著時局愈加動蕩,文物南遷勢在必行。1933年2月5日夜,從故宮到前門火車站全線戒嚴,一大批板車停在了神武門廣場上,第一批兩千多箱文物起運。3個多月里,共有13491箱珍稀文物分批登上開往上海的列車,世界文物史上絕無僅有的“國寶長征”就此拉開帷幕。梁廷煒也帶著家人一同上路,開始了押運國寶輾轉各地的漫漫征程。

1933年,午門前的廣場上擺滿了準備南遷的文物。
梁金生說,關于文物南遷的這段歷史,媒體很少報道,父親梁匡忠在世時也不愿多提。梁金生出生在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當時的工作人員大部分是隨國寶南遷而來的,從他們的聊天中,梁金生才了解到一些祖父護送文物的故事。
故宮文物運抵上海后一直存放在法租界一座天主教堂,直到1936年,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成立,才被運往南京冶山一座3層樓的庫房保存。然而好景不長,1937年7月7日,盧溝橋的槍聲響起,抗戰全面爆發。11月,上海淪陷,南京已經袒露于日軍的炮火之下。國民政府決定遷都重慶,故宮文物也開始分3路向后方運送:一路從漢口,轉長沙、貴陽,保存在貴州安順的“華巖洞”;一路經寶雞、漢中、廣元、成都,保存在四川峨眉,梁廷煒負責護送的正是這條線路;還有一路沿長江而上,經漢口、宜昌、重慶、宜賓,保存在四川樂山。由于當時交通工具緊張,還有2900多箱文物留在了南京,抗戰勝利后才被交接回來。
雖然押運途中沒有與日軍發生正面沖突,但幾次躲避飛機轟炸的經歷還是險象環生。“我爺爺在漢中的時候,一天,他正與運送文物的運輸公司結賬,突然空襲警報拉響了。他趕緊往城外的菜地跑,還沒跑到,日軍就開始了轟炸,他只好躲在一個橋洞底下。轟炸過后,他發現那片菜地被炸了,死了不少人。”還有一次,梁廷煒從樂山沿大渡河押運文物至安谷的途中,因為逆水而上,加上事態緊急,船撞到巨石,他不慎落水,還好并無大礙。
梁金生說,故宮的文物是有靈性的,每次都能化險為夷。“1939年8月19日,日軍飛機轟炸完重慶,轉了個彎又開始空襲樂山。當時文物正從樂山運往安谷的途中。在那次轟炸中,半座樂山城化為灰燼。但安谷上空卻因為有厚重的云團,日軍飛機根本沒法靠近,而保得平安。再比如,去貴州的那80箱文物,在長沙大學圖書館存放了好些日子,因為覺得不安全就往貴州安順方向轉移,走了不到一個星期,長沙大學圖書館就被炸了。”在那段黑暗的歲月里,故宮護寶人經歷了一次次生與死的考驗,無數次與險隘擦肩,無數次化險為夷,終于保住了大批文物。
無論文物南遷還是西遷,梁金生的父親梁匡忠都一直跟在祖父梁廷煒身邊。1941年,17歲的梁匡忠開始負責庫房管理工作。“北方的東西到了南方,受不了潮,尤其是書籍、畫作、絲織品這類古物,所以防潮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天氣好的時候,我父親和爺爺就要打開箱子進行晾曬。到了四川,不僅天氣更加潮濕,還有白蟻,所以他們的工作又增加了查白蟻,防鼠。”
抗戰勝利,內戰硝煙又起。隨著蔣介石軍隊在大陸戰場節節敗退,國民政府密謀將部分故宮文物分3批運往臺灣。1949年1月,祖父梁廷煒接到密令,押送其中一批赴臺,隨他一同前往的還有梁金生的祖母、大哥、二叔、三叔。梁金生的父親梁匡忠則奉命留在了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
誰都未曾料想,這匆匆一別竟是數十載,再相聚時有的親人已是陰陽永隔。
盡管當年運送故宮文物去臺灣屬于政府行為,但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此事被定性為“蔣介石盜運古物”,這層關系自然給留在大陸的梁家帶來不小的麻煩。
“我在北京十三中讀初中,當時一年級有四五百人,只有兩個預備團員,我是其中之一。后來班里都有團支部了,我還是預備團員。”梁金生笑著回憶。1968年,20歲的梁金生到內蒙古通遼插隊。插隊11年,入黨、提干、招工、招生等,統統與他無緣。“當時農村還有民兵,可我一直都不是,人家都發槍,我也沒有。”最后經人介紹,梁金生進了一家民辦小學當老師。
1979年,知青大返城,分配工作要統一參加考試。從小在故宮大院里長大的梁金生第一個想要填報的就是故宮。可在故宮的各招工部門中,只有工程隊接收30歲以上人員。當時已經31歲的梁金生二話不說就報了名。“梁家幾代人的故宮情結,讓我特別堅定,就算當泥水匠也要進故宮。”就這樣梁金生從工人做起,5年后才調到保管部總保管組,負責文物總賬、文物征集以及庫房保管。
時至今日,梁金生依然秉持著老故宮人的原則——“搞文物的不收藏文物”。研究了一輩子文物,他卻從不逛古玩市場,用他的話說“看慣了皇家的東西,再看別的都覺得不起眼”。偶爾會有朋友找他去幫忙鑒寶,梁金生也是點到為止。
雖然兄弟姐妹中,只有梁金生一人在故宮工作,但梁家幾個孩子都與故宮有著一種密切聯系——他們的名字都以國寶押送儲藏之地取名。“我的大哥是1944年在四川峨眉出生的,因此取名叫梁峨生。大姐是1946年在樂山出生的,樂山古時叫嘉定府,因此取名叫梁嘉生。弟弟妹妹的名字也是如此。”梁金生說,給孩子取名的主意來自祖父梁廷煒,他希望孩子們長大后記住這段歷史。
梁金生與海峽對岸的親人取得聯系,還是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一位黃先生從美國來到北京故宮參觀,聽聞他之前曾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工作,梁金生立即與他見了面。當時兩岸還沒有“三通”,梁金生只能寫好家書,托付黃先生帶回美國,再從那邊把信轉給臺北故宮博物院。彼時,祖父梁廷煒已過世多年,臺北故宮又將信轉給在臺南居住的梁金生的大哥。至此,梁家人中斷了近40年的聯系才又重新恢復。
梁金生被問到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故宮,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至今,他都沒想好要如何回答。這座紅墻深院曾經主宰了家族五代人的命運,個中情愫怎是一兩句話就說得清楚的。2008年,梁金生的父親梁匡忠去世,海峽兩岸兩個故宮博物院最后一個見證文物南遷的老故宮人也走了。也是在這一年,梁金生到了退休的年紀。退休前,他終于完成了幾十年來的心愿——入黨。故宮有規定,不主張員工連帶親屬關系,但大家還是希望梁金生唯一的兒子能來故宮工作,誰都不希望梁家與這里的緣分就此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