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識與習慣

沈嘉祿

常識的有趣，是因為它總被人們忘記。比方說，在全球范圍內，每隔0.24秒就有一個嬰兒呱呱墜地，同時也有8000萬只螞蟻在這個瞬間洶涌而至，所以在原始森林里，一個蟻穴中的螞蟻數量就能夠達到3億只，超過絕大多數國家的人口，如此密集的數量，倒也沒聽說過螞蟻被擠死的消息。當然，除了生物學家，一般人根本不會去關心這伙小東西，或者聽說過卻淡忘了。再比如，海洋中的魚，天空中的鳥，在總數上遠遠超過地球上的人類，但是誰聽說過水里的魚因為密度太高而擠死？天上的鳥因為對飛導致迎面撞擊而墜落？動物的求生本能，避免了許多致命的碰撞。人是“高級動物”，有超過直系旁支“祖先”的智商，在承襲本能之外，似乎有著足以讓動物們“汗顏”的判斷力和處置事故的應急能力。但是，欲望遮蔽或修改了人類的預感程序和憂患機制，而且我們將許多事情托付給了電腦軟件和機器人，于是像回避、躲閃、逃跑、警覺、搜索、追捕、儲存、繁殖等人的本能正在退化。

本能之外，我們還常常受制于習慣。許多壞習慣是在貧困、貪婪、自私、怯弱、無知和虛榮中養成的。比方說，吃相。有些人的吃相一直難看，即使他現在富可敵國，但捧起飯碗后就會露出一副猴急相。還有人邊吃邊嘮磕，在飯店里尤其喜好指手畫腳亮出大嗓門。他這么做可能是想告訴別人：他正在上館子，有錢，任性。再比方說在公交車、地鐵和火車、飛機等有限的公共空間里，許多人也毫無忌憚地大聲喧嘩，有意無意地暴露值得炫耀的種種隱私。

前幾年有識之士忍不住發出呼聲：希望人們在公共場所乘坐自動扶梯時盡量靠右站，空出左邊一個身位讓有急事的人跑步向上，經過幾年的“運轉”，這份“契約”應該說執行得還算不錯。但是廂式電梯的風景依然欠佳，里面的人還沒出來，外面的人就爭先恐后沖進去。

跟中國式過馬路的一幕相仿佛，有些人總是如急旋風那般來去匆匆，簡直要把同路人擠倒，好像急著要去完成某項光榮使命。其實他是要趕回去打麻將或在弄堂口看人家修皮鞋。有好幾次我在排隊買東西，冷不防前面插進一個人，那速度與體量顯得如此的理直氣壯。“先生，你如果有急事可以先來。”我說這個話，多半是替他找個臺階，而這位老兄一愣，居然也反應過來了，“是的，我有急事。”急什么呢，不就是買兩客生煎饅頭呀！

先下后上、先出后入、靠右行進、為老弱病幼孕讓座、不隨地吐痰、不亂拋雜物、咳嗽打噴嚏一定要遮擋飛沫、及時清理寵物排泄在公共場所的污穢之物……這些都是最起碼的常識，是在小學課堂里就明確告訴孩子的文明守則，也是公民社會友好相處的基本前提，但是一再宣傳而效果欠佳。

城市的現代化，說到底就是人的現代化。如果沒有足夠的修養，財富和學歷并不能改變沉疴式的壞習慣。有許多人認為：我有錢，我學歷高，我有豪車別墅，我高人一等。他認為無論何種場合，自己都沒有避讓的必要。避讓就是示弱，就是吃虧，就是沒面子，就是沒有腔調，就與現實或臆想中的身份嚴重不符。人有趨利避害的本能與智慧，但在許多情況下，有人更急切地要表達自己的神氣與能耐。孔夫子強調的溫良恭儉讓，休矣！紐約發生9·11恐怖事件那會，在烈焰騰騰的大樓里，不同膚色、不同性別、不同信仰的人們都能保持鎮靜，順著樓梯逃生，并為消防員留出一條通道。如果這事不幸發生在中國，誰都能夠猜想后果會怎樣。

我記得有位哲人說過：示弱，是內心強大的表現。這位可愛的哲人如果生活在我們這個嘈雜的城市，他可能會發現自己處于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尷尬境地。也許，正是由于常識的普遍缺乏與不良習慣的養成，處于食物鏈頂端的人類喪失了動物的生存智慧，也造成了外灘擁擠踩踏這樣的“低級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