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曉磊
【摘要】霍布斯的國家學說建立在他對人性和自然狀態的理解上,其基本原則是個人主義。但以個人主義為基礎的人造“利維坦”卻擁有不受制約的最高權力和絕對權威。這一看似矛盾的理論邏輯使霍布斯被譽為“近代政治哲學的創始人”。文章以霍布斯對人性的理解開始,從國家產生的原因、方式、特征等方面闡釋霍布斯國家學說的政治邏輯,以便更好地理解霍布斯的國家學說。
【關鍵詞】利維坦 霍布斯 國家學說 政治邏輯
【中圖分類號】B1 【文獻標識碼】A
利維坦的建立起因
在《利維坦》第十七章,霍布斯專門論述了利維坦,也就是國家建立的成因。在霍布斯看來,人們天生愛好自由,如果說統治,也是統治他人,而不是被別人統治。那么,為什么這些人卻愿意建立一個國家,讓自己的自由受到束縛,使自己落入別人的統治呢?霍布斯給出的答案是:自我保全。這成為人們建立國家的終極動機,終極目的,就是“要通過這樣的方式保全自己并因此而得到更為滿意的生活;也就是說要脫離戰爭的悲慘狀況。”①
因此,要探討霍布斯為什么會建立起利維坦,就必然從自然狀態開始。霍布斯設想,在自然狀態中,人與人之間在能力與智慧方面的差距并不大,所以,人人都享有平等的自然權利。霍布斯也承認,在自然狀態中,人們之間存在著一種自然法。這種自然法,包括了正義、公道,也包括謹慎、慈愛等等,這被霍布斯總結為:“己所欲,施于人”。
但是,霍布斯也看到了另外一種狀況,那就是:“如果沒有某種權威使人們遵從,便跟那些驅使我們走向偏私、自傲、復仇等等的自然激情相互沖突”。②這種由自然激情相互沖突所引起的戰爭狀態是傳統自然法學派所否認的,但霍布斯卻發揚了它,為利維坦的建立進行論證。霍布斯認為自然法不再是至高無上的理性指引,而是限制人的自然權利行使,謀求和平的社會生活必須遵循的原則。所以,按照霍布斯的邏輯推理,人的自然權利導致了“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狀態,傳統自然法因為沒有強制力不能限制人的這種自然權利的形式,所以需要一個具有強大力量的利維坦,使人們脫離戰爭的悲慘狀況。下面通過對這個邏輯推理的深入分析,來更好地了解構建“利維坦”的原因。
首先,霍布斯認為,在平等、自由而且行動受意向指揮的個人結合的自然狀態中,人的欲望無法被理性約束。每個人都希望保存自己的生命,獲取財富。而實現這個要求就需要力量或權力來保護自己,以抵御他人的侵害。因此,人的所有欲望和激情都是為了追求力量或權力,加之物質財富短缺的現實,勢必形成人與人之間相互爭奪的戰爭狀態。權力是于自然人追求自己的好處,滿足自己的欲望的一種手段。在霍布斯那里,人和自然界的萬物一樣,是生命運動和意愿運動的統一體,其本身就是一種不斷地追求力量和權力的運動。權力對人來講是重要的,失去權力會導致人的運動終止,人的生命也會因此而終結。從這個意義上,霍布斯認為,心滿意足,不求上進,不是人們今生的幸福。欲望的終止,人就無法活下去。“幸福就是欲望從一個目標到另一個目標不斷地發展,達到前一個目標不過是為后一個目標鋪平道路。”③
其次,自然狀態下的平等,實際上就是“殺戮能力的平等”④。在這種狀態下,人類的生活始終處在相互猜忌和恐懼中。霍布斯認為“最為糟糕的是人們不斷處于暴力死亡的恐懼和危險中,人的生活孤獨、貧苦、卑污、殘忍而短壽”。⑤但他認為,在對死亡的極度恐懼下,人的理性的復蘇可以使人認識到自然法,并根據自然法的指使去建立一個國家,尋求和平。⑥這就是霍布斯的第一條自然律:尋求和平,信守和平。
此外,從邏輯上看,霍布斯認為自然權利對自然法擁有優先性,而自我保存又是自然權利中的核心權利,人的“激情”比起“法”或“規范”來說總是第一位的。因此要結束這種戰爭狀態,為了更長久地保存自我,人必須放棄或轉讓某些權利,建立制止相互傷害和抵御外來侵害的公共權力。
霍布斯的第二條自然律認為:在別人也意愿這樣做的條件下,當一個人為了和平與自衛的目的認為必要時,會自愿放棄這種對一切事物的權利,而在對他人的自由全面滿足于相當于自己讓他人對自己所具有的自然權利。⑦這實際上為利維坦的建立打下了基礎。同時,也正是需要這樣一個社會契約的方式,使大家的權利和力量能夠有所托付。而在霍布斯那里,正是通過社會契約的方式,“利維坦”才能夠得以誕生。
利維坦的建立方式
為了更好地保全每個人的自身權利,就需要通過人們彼此間的共同決定形成一種權力或力量來保障自身的安全,只有這樣人們才能自覺遵守自然法,以實現每個人所擁有的自由和權利。霍布斯認為只擁有聯合起來的強大力量還是不充分的,權力還要擁有統一意志。如果沒有統一意志,大家的行動都根據個人的判斷和各人的欲望來指導,那就不能期待這種群體能對外抵御共同敵人和對內制止人們之間的侵害。然而這種具有統一意志的權力來自于哪里呢?霍布斯與格老秀斯一樣都認為來源于人民的聯合與授權。但是霍布斯明確了這種權力的統一性和絕對性。霍布斯比格老秀斯更詳細闡述了權力的集中、授予的過程以及它具有絕對性的原因。
自然狀態下,確實有一種建立利維坦的動因,那么,這個利維坦是怎么建立起來的呢?這就必須來看看霍布斯的社會契約論。根據霍布斯的理論,這個結果有兩個步驟。
第一步,每個人與每個人之間訂立信約。而主權者不在這個信約范圍內。一旦訂立信約后,他們雖然有信約的約束,比如說受自然法的支配,追求幸福。但這種信約的成立并沒有結束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自然狀態,國家還未形成,主權者還沒有被授予。
第二步,根據信約,全體個人將代表他們的共同人格授予主權者,這樣才能成為主權者,國家才能形成。根據霍布斯的描述,對于這個共同的人格的形成,有一個托付的過程,也就是社會契約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大家把權利和力量托付給一個集體,這個集體通過多數的意志而取得合法性,把大家的意志轉化為一個意志。
經過這兩個過程,霍布斯認為,訂立信約,并根據信約進行托付,就在全體中形成了一個統一意志,霍布斯稱之為共同人格。這個共同人格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個由多人組成的集體,它可以代表托付方的人格。這個共同人格,有點類似代議制民主中的代表,但是,這個共同人格的權力是絕對的,尤其是在有關公共和平或安全的方面,這個“共同人格”的權力必須得到無條件的服從,這個“共同人格”可以采取任何行為,他也可以命令他人做出相關的行為,“在這種行為中,大家都把自己的意志服從于他的意志,把自己的判斷服從于他的判斷。”⑧
為了論證這一主權者的權威,霍布斯甚至認為,主權者并沒有參與訂約,他只是代理人或代表人。在霍布斯看來,主權者不存在什么違約與否的問題,它的一切行為都是合法的。他還從理論上做出假設,認為國家的一切行為不會加害于人民自身。我們看到,通過社會契約這一假設的過程,主權者得到了國家當中每個人的授權,這些授權,使得他能夠不受限制地運用把握在自己手中的權力,甚至可以超越大家的意志,形成強大的威懾力,像海中怪獸利維坦那樣,擁有強大的權力。但是,這個權力,是組織大家的意志,對內謀求和平,對外抗御外敵。我們看到,這種對內最高,對外獨立的權力,就是主權,就是國家本質的體現。
在霍布斯那里,雖然主權是絕對的;同時,他還主張君主主權;我們甚至能夠從他的理論當中推論出絕對的君主主權。主權者權力的統一性、絕對性和權威性是君主國家的標志。但霍布斯的君主國家是不同于封建社會的君主國的。原先君王的主權是從封建王統中獲得的,一直沒有被認為是人民的代表。但現在的君王就是人民所授予的絕對代表,通過契約擁有人民賦予的無上權力。所以,雖然霍布斯是馬基雅維利絕對主義的繼承者,但這種君主絕對權利的基礎是契約。
利維坦理論的悖論
霍布斯以人性和自然權利為基礎,運用契約論的理論,構建了“利維坦”,提出并論證了“君權人授”思想,從而摧毀王權專制理論的舊基礎,吹響了人民主權思想的號角,為近代資本主義民主理論的產生奠定了基礎。利維坦的絕對主權不在于主權的組織形式,而在于主權的歸屬,但霍布斯的國家學說缺乏對國家本質的認識,用一種看似合理的政治邏輯掩蓋了資產階級統治的實質。英國資產階級革命的實質是資產階級奪取統治權的斗爭,革命的結果證明了在資本主義國家,人民只能是被統治、被專制的對象,權力永遠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因此,我們在學習霍布斯國家理論時,也要看到它的局限性。霍布斯的利維坦,面臨著兩個沖突的要素,在當時英國的環境下,就構成了一個悖論。
從表面上看,利維坦的寓意就是強大的權力,主張專制,甚至是君主專制是利維坦的一個特征。然而,霍布斯的利維坦絕對不是簡單的專制主義。前文分析已經表明,國家或主權者之所以擁有至高無上的主權,是因為主權者并沒有參與訂立信約,他不是契約中一份子,所以也無所謂遵守或破壞契約。但因為主權者雖然沒有參與立約,但作為公共人格的代表,主權者就獲得了代表每個人行動的權利。但是個人之間相互訂立信約時并沒有將自己的全部權利都交給主權者,還有某些權利是不可轉讓的。霍布斯強調,抵抗他人威脅、傷害或其他難以忍受的身體損害的權利,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放棄。也就是說,即便訂立信約,主權者擁有絕對的權力,臣(下轉241頁)( 上接217頁)民也可以拒絕任何來自主權者的要求傷害自己的命令。信約并不能要求人違背自然權利,去放棄抵抗權利。所以利維坦的絕對主權并非是沒有限制的。
我們發現,這實際上意味著,生活在自然狀態中的人在進入國家后,并沒有轉讓全部的自然權利,而只是一部分,那些極為重要的自然權利,比如,保存生命,抵抗的權利等等這些原初的自然權利還是保留了下來。在霍布斯看來,這種抵抗權利的保留并不與利維坦要求的絕對權力相沖突。這構成了利維坦一個奇怪的特征:在絕對的權力中,仍然存在著正當的不服從。當然,也正是這個特征讓霍布斯的利維坦陷入了矛盾中。當國家的利益和個人的利益發生沖突時,應該怎么辦?維護國家利益可能導致對個人利益的侵害,而這又與自我保存的原則相違背;選擇個人而拋棄國家,則又會使人重新陷入戰爭狀態中。
一般學者認為,霍布斯的國家學說對于主權的絕對性強調得過重,但是,也有相反的觀點認為,霍布斯的主權學說遠遠沒有將這種主權學說強調到位,甚至是遠遠不夠。事實上,霍布斯的本意是將主權看成一種凝聚諸多個人意志的共同意志,或者說是一種促成諸多“自然人格”之統一的“唯一人格”(人為人格),以求實現政治社會的長治久安。但是,根據他的政治哲學方案,個人對主權者或國家仍然只有外在的服從,卻沒有同它達成真正的統一。
在奧克肖特看來,利維坦就是一個“人造的人”(aritificial man),其目的就在于使自然狀態中的人能夠免于奴役的困境,獲得自由。⑨實現這種幸福與自由的利維坦是絕對權力和權威的代表,而這種絕對權力和權威的基礎不再具有宗教和封建色彩,而變成了自由、平等的個人。這是利維坦的第一重悖論的內在合理性之處。
在這一悖論當中,還有一個中間變量,跟霍布斯所處的時代有關系。霍布斯正處于西方中世紀的晚期向近代轉換的時期,一個繞不開的主題就是宗教與王權的關系。這一關系,爭論了中世紀一個千年,到霍布斯,仍然是一個兩難的悖論。霍布斯既不敢,也不愿意徹底否定上帝的存在,但是,他又主張君主專制,要創造一個利維坦。他努力做的就是盧梭所說的將“雙頭鷹”變成“單頭鷹”,也就是說是將神權(教會權力)納入到王權(世俗權力)之中。這可以看出霍布斯對宗教的態度。他不否認宗教的作用,但他認為正是由于基督教國家內出現了兩個主權者,讓臣民無所適從。
而霍布斯對這兩個主權者的態度是明確的。他一方面承認君主主權,另一方面他認為人們接受的以上帝名義頒布的命令,是否真的出自上帝,還是發布命令的人在濫用上帝的名義謀一己私利。所以霍布斯認為最危險的是教權對主權的分裂。從當時歐洲實際看,以路德和加爾文為代表的宗教改革者發起了一場宗教革命。他們否定了教會和教皇的代理資格,強調直接返回耶穌的教導或福音,或者說通過個人的良知或認知直接面對上帝。而霍布斯比路德更徹底的就是,無論是教會還是個人,都不能以宗教的名義來否定世俗國家主權者的權力。宗教只是世俗國家主權者維護統治的方式之一。
霍布斯為了徹底將宗教從世俗權力之爭中祛除,使人完全服從主權者。因為主權者是公共人格的代表,不服從主權者便是不服從自己。每個人外在服從主權者制定的法律,內在自由的信仰上帝。但霍布斯已經認為將宗教還原為人的一種自然激情。并且他認為“由于除開人類以外便沒有任何宗教的道家或其成果,所以我們就沒有理由懷疑宗教的種子也只存在于人類身上。”⑩并且,霍布斯認為神是由人的恐懼創造出來的,而將人徹底獨立出來。而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上,霍布斯認為在國家這個人造人格那里,雖然有絕對的權力或權威,但也只能外在統治個人的言行,個人的內在思想不受任何社會團體或其他個人控制。因此,法律就將個人與國家分劃。個人自由地生活在法律范圍內。
(作者為天津師范大學政治學理論專業博士研究生)
【注釋】
①②③ ⑤⑦⑧⑩[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楊昌裕校,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28頁,第72頁,第95頁,第98頁,第384頁。
④[德]H·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林驤華譯,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第203頁。
⑥陳濤:“自我保存與公意—盧梭作為一個霍布斯主義者”,《政治思想史》,2012年第3期,第111頁。
⑨陳思賢:《西洋政治思想史—現代英國篇》,長春:吉林出版社,2008年,第14頁。
責編/張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