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
這是一部關于影子的歌唱,沉思,囁嚅,呢喃,玄想,想象……所有的感受難以表達,一言以蔽之,這是一部關于影子的童話。是的,是童話。我這樣說,也許是因為在《影子之歌》前,我讀到的關于影子的最好的文字,是安徒生的童話《影子》。
安徒生的故事更多地諷喻了現代的許多神話,那恰恰是知識對人的血肉之軀的謀殺——人的知識、信息、思維得到極大的強調,強調到它們拋開人、控制人的地步,以至于人無法確認自己作為肉身存在的價值。影子殺死學者,隱喻了知識殺死了知識的主體——人。從安徒生回到小海,我感到,對影子的表現上,兩位詩人有著特別的共通之處,那就是關注人與影子的若即若離,互相取代,互相對立,互為他者,共處一體。不同的是,在小海這里,影子不只是作為人的肉身的影子,而是以人為中心的世界里萬物存在的影子;小海似乎具有更大的野心,要在人的世界之外借由影子再造一個世界:“世界被倒空后,/影子仍然在飛翔”。
于是,在小海這里,影子是一個超級能指,一個無法窺破的黑洞,它將我們全部的生命吸附進去,構筑它自己的生命。
在語言直觀的層面上,小海筆下的影子負載了詩人個人豐富的人生體驗和至深的生命反思,鄉村與都市,欲望與愛情,自我與社會,歷史與傳說……還有詩人對詩歌寫作經驗的追索和思考。如果說安徒生的童話并不只是寫給兒童看的,那么,小海的詩歌卻每每將我們帶回到童話的起點——無拘的想象,赤子的情懷,還有最重要的,是對自由的渴望:
討厭國境線
討厭海關、安檢、申報個人物品
你要遠行的疆域比那廣闊得多
從無阻攔,暢通無礙
……
從童年起你就清楚地知道
不為人知的旅行
忽然的失蹤
有多重要
但是,《影子之歌》絕不是個體自我的自哀自憐、自我價值實現的吁求。相反,在這里,有關“自我”的一切,成為一種材料,化為色彩斑斕的音符,奉獻給了“影子”的歌唱。于是,“影子”成為君臨萬物,僭越一切權力,碾碎所有陳見的符號。如此這般的影子,其內涵的廣闊性和沖擊力自不待言,看看《影子之歌》的序言部分,小海用四個小節、近三個頁碼的篇幅關于影子的闡釋,你就可以知道,這部長詩在某種意義上是小海的“影子”哲學。它從看起來極其單純的意象出發,追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境界,將世間萬象凝結于影子的存在:
在影子與現實的交匯之處,影子即是現實。
在影子與時間的交匯之處,影子即是時間。
在影子與空間的交匯之處,影子即是空間。
影子即歷史。
影子是時間與空間交叉處的歷史。
影子是時空與現實交叉處的歷史。
《影子之歌》用全部的不確定性展示了未來的缺席,最后指向了終結——死亡:“影子撲騰著,橫沖直撞,/像從墳墓中飛出來的蝙蝠”,影子是“終極時刻的集合”。
但是,死亡并不意味著意義的放逐。詩人通過反復地擊打這影子,敲褪其上的斑斑銹跡,揉搓這個失血的影子,將生氣貫注其間,讓意義重新從絕望與虛無的深淵中挺身聳立,容光煥發。一個混沌的生命體由此而生,引領我們回到創造的初始時刻,也就是全詩開頭的段落所寓意的世界:
影子在向地下生長
影子是附著于我們身上的祖先
影子是肉身的盔甲
影子是當面的背叛
……
影子是已發生世界的橫笛,尖銳地延伸
影子的影子,喜歡做女孩和男孩的父親
注定的不期而遇,噢,父親,一切父性之母
我曾寫過短文《長跑詩人小海》,讀了《影子之歌》后,我想到,長跑運動不過是小海詩歌創作的“影子”,它將強烈的創作欲望掩映于最日常、最枯燥的時光里,積攢起創作靈感的巨大能量,然后在某個時候突然地爆發出來,摧毀無聊、單調、乏味的生存表象。于是,小海給自己、給朋友、給熱愛詩歌的人們帶來一個更為有趣,更為豐富,更加溫暖,也更加空靈的世界。《影子之歌》又一次將我們帶入到這樣的世界,它矗立于中國當代詩歌史的進程中,不是紀念過去,而是指向未來。
注:《影子之歌》,小海著,重慶大學出版社,2013年10月出版
(編輯 ?陸艾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