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走的時間

李松蔚

女兒兩三個月大的時候，我正在為博士論文抓狂。

每天都在懊惱，對著電腦抓頭發。一個字都寫不下去，又感覺累得要吐血。工作沒有著落，經濟上的壓力也接踵而至。偏偏女兒那時鬧覺，睡不著時就哭，只有我抱才肯消停。我抱著她搖來晃去，焦躁得滿屋亂走。明知她聽不懂，仍是一個勁地催促：“趕緊睡覺！你不睡，耽誤的是老爸的時間！”

女兒縮了縮。我低頭一看，她小小的身子躺在我的臂彎里，睜著眼睛看我。

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在人生的某一刻，忽然通透了，靈光乍現，恍然有悟，又微妙得難以形容。對我來說，與女兒四目相對的那一瞬，就有那樣的觸動。我意識到，女兒在這里，論文在這里，那個滿心焦躁的夜晚也在這里。這些全然屬于我自己，絕不用擔心失去。我很久不曾體會過這種簡單的感覺了，就是踏實地“活著”。作為一個人，而不只是一個抓狂的畢業生，一個前途不明的失敗者。寫得出論文也罷，寫不出也罷，時間絕不會拋棄我。它總保持著一貫悠緩的步調，沉默而不失慈悲地相伴相隨，承載我那一刻的全部。

這段小小的經驗一直珍藏在我內心，我對時間有一種無法形容的信任和感激。之后幾年，我從事心理咨詢，接觸過各種痛苦的人。我意識到很多痛苦的背后，都源于對時間的某種不信任。直到最近，還有很多人問我要“時間管理”的辦法，這個看似彬彬有禮的詞組，所掩藏的正是那種不信任。今天看到一條熱門微博，讓人們提防一些事“偷走時間”：缺乏計劃、缺乏時間管理、拖延、不良情緒……然而這不是一個病句嗎？除了死亡，時間怎么會被任何東西偷走？

人們會說：不，那些時間本該是有“產出”的，你一天能夠工作10個鐘頭，結果只工作了9個，剩下一小時就等于被“偷”。你偷了你自己。

“偷”之一字，暗指所有時間原本都該用以正途。活一天，就該從事一天的生產。不可無目的，不可懈怠，不可陷溺于不良情緒，否則就是對自己的犯罪。時間本是各人自有，但是一些人對待它的方法，居然比另一些人有更高的合法性。有這份執著，難免就會憂懼叢生。上課的時間走神，等于被偷;放假的時間用來睡覺，又是被偷;下班之后不想著好好提升自己，上班的時候傷春悲秋，績效不盡人意，朋友吃個飯不談業務，休息的時間不順便健個身……都是在做自己的賊。真是禍從天降，好端端地過著日子，憑空就產生了罪惡！相聲里有句臺詞嘲笑人的貪婪——“出門不撿錢就算丟”，活活就是那樣的心態。

我做大學老師，很多人羨慕這份工作，“自由，假期多。”其實大學老師并不自由，說是有幾個月的長假期，誰敢放心地玩？課題、經費、論文、職稱……多少座大山壓著。許多同行，下班坐對電腦，每天熬到深夜，過年只歇3天，多浪費一刻都生怕自己落后。也不只大學老師如此。過去沒有電腦手機，下了班想工作也不成，現在工具順手了，很多人便模糊了辦公室與臥室的界限。“上班時間是國家的，下班時間是自己的”，天下熙熙，還能這么輕松的有幾個？

如果不相信時間總是可以屬于自己，人又怎么活得理直氣壯？

女兒6個月大的時候，我通過了論文答辯。帶她去畢業典禮，她手舞足蹈，已經可以咯咯地笑出聲了。一位老師看到她，說：“長得這么快！”

我說：“半歲了嘛。”老師感嘆：“有苗不愁長啊！”

看著女兒胖嘟嘟的笑臉，就仿佛看到時間存在著的、確鑿無疑的證明。我又感受到那天晚上那份簡簡單單的踏實。這個時代的邏輯是：你要盡全力爭取每一分每一秒，才有權保有這些時間。而我要讓女兒知道：你就是你，不管你做什么，不管過得好不好，時間總是與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