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新
疤痕也有組織,而且組織嚴密,一般狀況難以破解。
疤痕組織這個詞,是小孩接種疫苗后他的右臂上長出一個疙瘩時才知道的。那年他十二歲,學校接種乙肝疫苗,針孔穿刺處,慢慢長出一個小疙瘩,隨著他年齡的漸漸長大,這個小疙瘩也隨著慢慢長大,夏天穿T恤或短袖襯衫,那個紫醬色的疙瘩占據著袖口與胳膊的交接處,顯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我們陪他找過許多有名的醫生,都說疤痕體質的人,疤痕組織幾乎難以徹底消除,如果借助手術,則在手術之后還會長出一個比原先還要大的疙瘩來。
好在孩子發育后,那個疤痕也停止了生長,組織嚴密的疤痕形成了一個自我循環系流,處于飽和狀態,好像成熟了的桃李,但就是不肯掉下來。
人生難免有疤,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有些疤是自己給自己弄傷后長出來的;有些疤是別人弄傷了你后長出來的;有些疤是自己主動要求讓別人弄出來的,都屬人生的無奈。
我念小學的時候,不像現在的小學生,放學的時間非要挨到傍晚。一般在下午三點半的時候就放學了。一群小孩子回家放下書包,就背上草篰,嘻嘻哈哈地到田畈里割羊草。那次,我出來得晚了,見小伙伴們一個個跑得無影無蹤,也就急急忙忙背著草篰,拿著鐮刀,一蹦一跳地向田野奔去。結果,右手握著的鐮刀鋒口在奔跑的過程中,手臂擺動的幅度超越了范圍,一下子把自己右腿膝蓋骨上方砍出半寸左右的口子,那口子先是一層發白,然后,殷紅的血儲滿了傷口,再從傷口處溢出來,順著大腿,淋到腳下,與道路的塵埃連成一線,我急忙脫下上衣,用袖子將傷口繃住,可鮮血還是像渠道里的水,通過血脈往外滲透,直到白色的襯衫上,綻放出一朵鮮艷的玫瑰花。
后來,那傷口在我的右腿上結出一個疤,橢圓狀,中間一個圓點,像眼睛的瞳仁。向四周閃開的條紋,如眼睛周邊的睫毛,你看它的時候,疤也眼睜睜地盯著看你。那疤,一直伴隨著我,你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如身邊的影子。影子在沒有光線的時候會偶然離開一會兒,而這疤,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是醒著還是睡著,它是永遠不會離開你了,成了你終身的伴侶。
除了膝蓋上自己給自己砍了一刀,留下疤痕之后,念大學時,又主動要求讓別人再給自己一刀,部位在肚子的右邊,與膝蓋骨上方的疤遙相呼應。
挨刀的痛,將這一天的時間——1979年5月7日,與刀疤一起嵌入記憶中。
期中考試。古漢語。下午。當解答到庖丁解牛一題的時候,腹部突然好像讓庖丁切了一刀似的疼痛,汗珠如豆。待考試結束,我已痛得無法站立,救護車將我送入人民醫院,醫生診斷為急性闌尾炎,馬上手術。兩位醫生如庖丁解牛般一左一右將我的手腳綁在手術臺上,讓我想起庖丁解牛的壯烈場面。半身麻醉。一刀下去,醫生問我痛不痛,我忙說:“痛!”醫生笑笑說,我是切開你肚子后才問你痛不痛的,你現在說痛,那是嚇出來的痛。
手術后,當然又留下一個疤,身上的疤,等到長成自己的肌膚,自己的骨肉后,已經不覺得它們是我身上的疤了,而是開在我身體上的花了,是一種記憶的花。
而另一種疤,藏在心里,看不見,也醫不好。如某種記憶,有一些停留在膚淺的皮膚上面,看似斑駁交錯,但已不再疼痛,有一些已經深入肌膚,滲透心靈,別人看不到,最疼。
每年的清明節,我和妻子照例要開車去鄉下掃墓。上了車子后,妻子總是一路默默地流著眼淚,我知道,她的淚是從她藏在心里的傷疤中流淌出來的血。五年前,她的弟弟走進了一個風景區,走進了一輛汽車,走上了一條不歸路。當我們在汽車上發現他的剎那,他用沉默的表情鑄成一把尖銳無比的鋼刀,直插我們的心臟,給我們留下一道永遠無法彌合的傷疤,在心上。
人心中的疤,雖然不是刀疤,也不是傷疤,但這種疤,常常潛伏在人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流動在人的血液里,流之不竭,存儲在人的記憶里,隨時隨地會浮現,像李清照的詞,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摘自《皖南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