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鶴的速度與激情

木頭人

誰的成人禮，誰的無底洞

“每個強大的人，或許都有過一段沒人幫忙、沒人支持、沒人噓寒問暖的日子。過去了，這就是你的成人禮;過不去，求饒了，這就是你的無底洞。”生于1979年的李鶴說起這句話時，對往事已經云淡風輕了。

轉折發生在2006年。之前，李鶴是個驕傲的女孩，有事業，有愛情，有無論怎樣吃也不會胖的出挑身材。但也在那一年，這些令她得意的東西都失去了，一場大病讓她差點告別人世。她性格內斂，不會向外求援，只能向內求助，無人時瘋狂落淚，惡補了許多書，在湯藥單子上寫下心愿：給動畫片配音、背包旅行、學樂器、攀巖、滑雪、考摩托車駕照……大病初愈后，有一種新生的感覺，她一個一個給先前寫在藥單上的心愿打勾，很快就到了學摩托車這一項。機械的轟鳴、風聲、彎道時的速度，讓她突然覺得內心有共震的頻率。

李鶴騎著摩托車，只帶了一套衣服去了珠海，那里有很多專業摩托車手培訓基地。她在這個男人扎堆的地方待得特別安靜，也活得特別簡單——每天早上自然醒，喝喝咖啡，跟師傅去車場，練車、修車、跑步，生活特別簡單。化妝品就兩樣，一個是大寶面霜，一個是防蚊水。衣服就那幾件，再也不用糾結每天穿什么、搭配什么飾品，在夜市買30元錢的球鞋換著穿。掉了色的背心，每天曬得黝黑，不再擔心會不會長曬斑。

一天晚飯后，李鶴站在水池前洗十幾個人的碗。聽著流水與碗的纏綿，她也跟著哼唱起來。等到她發現自己在唱歌時，驚呆了。她發現，她愛上了這樣健康而簡單的生活——沒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相反，擁有的東西越多，牽絆越多，你總想握住的、掌控的東西就越多;你的精力都在東西上，根本不在自己，怎么會過得開心呢？

就這樣，下定決心做職業摩托車手。2009年，在一次比賽中，李鶴摔傷了，骨盆骨折，隊友們都以為她會知難而退，可六十天后，她奇跡般地回到了訓練基地。她抵押了自己在北京的150平方米的門市房，要組建女子摩托車賽車隊。這一次，沒有人認為她是鬧著玩的。

雪山不在乎你有什么，不在乎你是誰

2010年，李鶴成立了中國第一支也是中國唯一一支參賽的女子摩托車賽車隊——新蜂女子車隊。車手來自全國各地，不同民族，不同職業，有職業賽車手，也有業余發燒友。

車隊沒有贊助，只能以李鶴的私產來維持車隊的運營。她們的第一站是穿越川藏，那是高風險的路線，一路上困難和危險層出不窮。可在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山口，湛藍湛藍的天出現在眼前，潮濕的柏油山路蜿蜒曲折，遠處山脊的背后是皚皚雪山……車隊忽然變得鴉雀無聲，姑娘們被眼前的景致深深打動了。山間就是云海，她們穿過的那段霧就是云，在云海的背后遠遠矗立著白皚皚的雪山。

世界剎那間安靜了下來，所有的摩托車都像戰士一樣，向雪山無聲敬禮。她們的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下來——在這離天很近的地方，冥冥中有一種回家的感覺，突然間覺得可以放下所有的思想與情緒，放下貼在自己身上的所有標簽，放下那些你曾經認為很重要的事。就好像這里有一種可以讓你解脫的魔力，突然釋放掉了包在靈魂外面的層層束縛。美麗雄偉的雪山不會在乎你有什么，也不在乎你是誰……而李鶴的眼淚一直沒有斷過。她沒有想到，這種歸屬

感會如此意外地出現在自己的心里，這種安全和快樂令人猝不及防，幾乎讓她難以承受。

當天下午，一片草原像雪山一樣突然出現在她們的面前。摩托車被就地放倒，姑娘們沖向草原。有人趴在草地上，陶醉地呼吸著青草的味道，同伴調皮地告訴她：“難道沒看到離你只有三厘米的牛糞嗎？”“好可愛的牛糞啊，只有我這種鮮花才配得上啊。”看著眼前的一切，李鶴的思緒回到了童年。那時的她會為一棵狗尾巴草或一只蜻蜓激動萬分……那時候注意到的東西，現在放在眼前都看不到，為什么？

“世間萬物還在我們的周圍，而我似乎已經變了。有人說這是成熟的表現，有人說這是麻木。在成長的過程中，你接收著各種信息，學習著各種知識，接受了所謂的應該和理想，被灌輸了各種約定俗成的觀念，然后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地形成了自己的信念、價值觀、態度、標準，來約束自己、衡量別人、批判他人。可悲的是，人吸收信息的能力有限，大腦會自動篩選，有選擇性地看東西，以此來體驗世界的人和事。”李鶴在日記中寫道。站在草原上的這一刻，她終于找到了活在當下的快感。

在過程里尋找意義，是一種勇敢

在西藏，車隊偶遇了放學歸來的孩子，隊員們給他們派發禮物，就地給他們上英語課，教他們手工，和孩子們一起跳藏族舞蹈。告別時，孩子們在她們的車上寫下內心最真的祝福，說的最多的是“一路平安”。車隊走了很遠，孩子們還站在原地，用力地揮手。西藏無掩無遮的太陽將他們臉上的淚珠照得晶瑩剔透，人與人之間的愛與純粹在那一刻變得如此透明。姑娘們在看不到孩子們的身影時，集體停下，擁抱在一起，淚流滿面。那一刻，之前所有埋藏的不快都煙消云散了。

川藏之行讓中國和世界看到了女子摩托車隊的速度與激情，而對李鶴來說，則是收獲了一支對摩托有著更深了解的團隊，凝結她們的，是愛與勇敢。

川藏歸來，李鶴帶著她的姑娘們除了在各種賽場上與男人們競技，每年還會自發組織公益穿越。2011年十六天穿越絲綢之路;2012年成功挑戰新疆環塔賽段;汶川地震發生時，她和姑娘們第一時間趕往現場救援;雅安地震時，她們同樣以最快速度趕到……

李鶴的生活已經被簡化到只有賽車了。她再也沒有穿過高跟鞋，沒有做過指甲，沒有做過美容，只有健康的黑。當然，職業車手是一個無比高危的職業，繼那次摔傷骨盆后，她還曾經在賽道上被撞飛，造成短暫失憶。至于運動傷，自是不必說。可是，她說她沒有過一秒鐘想放棄賽車的想法。每個職業都有風險，非此即彼，她熱愛賽車自然也就熱愛它包含的風險。她迷戀比賽，迷戀自己遙遙領先，可是，彎道處摔了出去，看著他人一一超過自己，沖向終點的感覺——這世上，原本就不存在絕對的勝利，只有享受追求勝利的過程和接受失敗的心態。如果說人生是一場修行，那么賽車于李鶴而言，就是她找到的那個最舒服的道具。

一日，跟隨了李鶴將近15年的捷達車在路上自燃，而她安然無恙。在路人和交警的各種關心中，她心疼的，卻是這個跟隨她幾乎跑遍全國的老伙計。在她心里，它不比蘭博基尼差。于是，她和聞訊趕來的朋友一起，將老捷達一頓收拾，擦得像新車一樣，目送它上了拖車。李鶴不是一個善于表達的人，就像父親身患癌癥多處擴散，去美國和姐姐度過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在機場，她明明有很多話要對父親說，卻只是目送他離開，然后自己開著摩托上了高速飆淚，拍著心愛的座駕，對它說：“謝謝你陪我。”

說這話，她不是孤獨，只是感激——倘若生命只是一場虛無，還好有你在，陪我在這個過程里，找到快樂。明知生命有終點，在過程里尋找意義，這樣的勇敢，才是人生最大的魅力。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