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就在不久前,巴黎愛樂大廳正式開幕運營,代表法國最高交響樂團水平的巴黎管弦樂團在首演典禮上舉行了演出。作為法國政府首推的文化地標項目,巴黎愛樂大廳的音效達到與世界知名音樂廳同樣的水平,其美輪美奐的現代建筑讓人嘆為觀止。但是,拋開音效和設計效果,西方媒體對此事的報道卻是以負面為主。不但如此,其設計者、法國著名當代建筑設計師讓·努維爾(Jean Nouvel)公開杯葛開幕儀式,以示其對施工方和法國政府未能達到其設計要求的不滿。
這一事件所凸現的矛盾在西方似乎并非偶然—很多國家不斷投入巨資興建音樂場館,以挽救不斷老年化的古典音樂市場,然而在民間,依然堅守古典音樂的藝術家們卻試圖不斷突破古典音樂的演繹模式,嘗試用更加互動親民的方式來讓民眾感受嚴肅音樂依然有鮮活的一面。
巴黎愛樂大廳(Philharmonie de Paris)號稱是法國21世紀的文化新地標,矗立在風塵仆仆的公路旁,周邊都是亞非拉的新移民居民區。它是法國前總統薩科齊委任著名當代設計師努維爾的項目,旨在把法蘭西的文化結晶帶進經濟落后的新移民社區,讓低收入家庭的孩子用電影票的價格走進交響音樂殿堂,促進多元文化的相互交流和滋養。
努維爾的設計藍圖是非常理想化的—這個有2400多個座位的音樂廳,能舉行高水準的古典音樂演出,音響質量可保證與奧地利維也納金色大廳和德國萊比錫格萬豪斯大廳保持同樣世界一流水平,將來會成為巴黎管弦樂團的常駐演出場地,也是世界各大交響樂團訪問巴黎時的演出地。大廳的演出能夠通過室外大屏幕直播,讓社區周邊的人們享受視聽大餐。除此以外,愛樂大廳還有1個展覽廳、兩個餐廳、6個排練廳、數個讓文化公益團隊進駐的教室以及一個讓700多個公眾在天氣晴朗時進行野餐的大露臺。
然而,這個“21世紀法蘭西文化地標”在修建過程中卻經歷了一系列的丑聞和是非,到了奧朗德接掌法蘭西總統大位時,已經變成了一個政治和文化燙山芋。首先是愛樂大廳工程出現了嚴重的超支現象:本應是1.7億歐元的建筑工程截至開幕儀式時已經耗費了3.9億歐元,而工程還遠未徹底完善。努維爾認為施工方在不斷縮減和“暗中破壞”自己的設計理念,呼吁法國政府推遲愛樂大廳的開幕日期。如果說遠遠超出預算的工程項目最容易在西方引起納稅人爭議的話,那么努維爾在媒體上的不斷抱怨則更加讓法國政府感到兩頭不討好。
無獨有偶,近年來號稱德國21世紀最大規模的文化建設—易北河漢堡愛樂大廳同樣深陷輿論漩渦。它有著水波紋形狀的屋頂和晶瑩反光的玻璃外墻,底層是一個容納2100多個座位的音樂大廳,以及一個容納500多個座位的室內音樂廳;高層則計劃引進一家擁有250個客房的五星級酒店和40多套高級公寓。按照官方的口徑,它將會成為德國最大的音樂廳和北部德國的一個文化象征,漢堡愛樂樂團將會進駐這個巨大的閃亮碉堡。
巨型音樂廳在2007年開始動工,預期2010年落成,預算大概在2.41億歐元左右。然而到了2010年,工地還是一個大廢墟。工程難度超出政府和承建商的預期。在2012年,漢堡政府為這個遠未封頂的建筑又追加了5億歐元,總預算達到7億歐元。在工程進度方面,預計最早要到2016年年初才基本結束。預計到2017年,也就是開工整整10年時,漢堡愛樂樂團才能進駐。
在西方國家,盡管政府投入巨資建造各種功能復雜的音樂場館,但是音樂團體本身所得到的資助有時候卻不盡如人意。荷蘭著名指揮家伯納德·海丁克曾經憤怒地說荷蘭負責文化事務的內閣官員是嚼著口香糖聽說唱樂長大的民粹政客,對高雅藝術一竅不通。今年1月,有75年歷史的丹麥國家室內交響樂團被丹麥政府告知終止財政撥款,自謀出路的樂團通過網上眾籌才獲得足夠捐款得以繼續生存。

新落成的巴黎愛樂大廳美輪美奐,卻引發爭議。
不過,與力爭成為政府寵兒相反,歐洲一些年輕古典音樂家試圖重新與觀眾產生聯系,在音樂身上賦予更多的社會關懷,并且把音樂演出帶到無法想象的地方進行試驗。
比如英國年輕音樂家自發組織的“多層空間”交響樂團(Multi-Storey Orchestra)就嘗試在倫敦的一個廢棄的多層車庫進行交響音樂會演出,而且曲目還非常嚴肅正規。在2011年,這個樂團在位于倫敦市中心的一個廢棄車庫里演出了斯特拉文斯基作品《春之祭》,隨后的幾年里又演出了勃拉姆斯的《第一交響曲》和當代作曲家約翰·亞當斯的《和音教程》。在一個或多或少有點后工業朋克氣氛的場景里,年輕人圍在交響樂團的四周,形成一堵人墻,讓樂團的各個聲部在音效欠佳的多層車庫里盡量凝聚在一起。聽眾同時也可以自由走動,到旁邊的酒水柜臺里買一杯飲品。隨著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這個樂團的曲目和演出頻率也在不斷增加,甚至成為2014年英國著名的逍遙音樂節的一部分。
更有甚者還探索嗅覺感官與音樂之間的關系—一個英國室內樂團體嘗試在演出法國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作品的時候,讓聽眾們蒙上雙眼并且在現場噴發出不同味道的香料,讓聽者的感官能夠貫通聽覺和嗅覺。古典音樂的演出從不缺乏活力,更加不乏對藝術敏感的音樂家在它身上創造出層出不窮的創意。而正是被激發了創新能力的演繹藝術,才獲得年輕受眾的喜愛。這種貌似“新潮”的互動模式,其實與18世紀晚期的音樂演繹模式有異曲同工之妙。
20世紀的聽眾多數習慣在音樂廳或者偶爾在教堂聆聽古典音樂演出。然而早在海頓和莫扎特的時代,在宮廷演奏的嚴肅作品并非像今天那樣“嚴肅”,觀眾并不像今天在交響音樂廳那樣一定要正襟危坐。在演奏一部交響樂作品的時候,樂章之間還有茶歇和點心時間。
隨著19世紀中葉市民生活的崛起,歐洲各城市的市政府都以修建大眾參與的音樂廳為城市的一道“亮麗名片”。以中產階級為主的“維也納愛樂協會”成為維也納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在奧地利皇帝約瑟夫·弗朗茨1857年興建環城大道的大計中,“愛樂協會大廳”成為多座文化地標之一,象征著中產階級的音樂話語權崛起。新的音樂話語權帶來了一套新的禮儀規則,比如樂章之間不能拍手,演出中途不能隨意走動等。
二戰后,音樂廳的功能和結構隨著大眾媒體的崛起而發生了變化。1963年啟用的柏林愛樂大廳是世界上第一個把高高在上的舞臺變成樂池的交響音樂廳,聽眾不再像以前那樣只看到指揮家的背面,而是可以全方位地看到指揮家的一顰一笑。從此音樂廳的設計也越來越大膽,開支也越來越高。但是音樂會的演出形式卻被抨擊變得僵化而且高高在上。
時至今日,用結構宏大、功能多樣的音樂廳來提振文化名片仿佛是近年來很多西方官員試圖挽救古典音樂市場的一種藥方。當然,嘗試修建更好的硬件設施來留住當地藝術資源也不難理解,可是在政績單上的一時輝煌,并不代表解決了實際問題。巴黎愛樂大廳的落成爭議,也向人們發出了一個困擾已久的“古典之問”:把音樂廳修筑得豪華無比、美輪美奐就一定能把年輕人吸引回古典音樂殿堂嗎?
在西方青年亞文化語境下,“古典音樂”一詞本身就是象征權貴和富有階層的代名詞。一座造價昂貴,成本遠超預算的歌劇院或者音樂廳不僅不能拉近與年輕受眾的距離,在經濟不景氣的時候甚至會造成鋪張和浪費的印象。相反,那些在貧寒中不斷摸索打滾的草根音樂家,也許能夠在晦暗中掀開一絲未來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