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技術在各國的應用,特別是發展已有30多年歷史的轉基因作物研發、生產、食用所帶來的全球性狀況和問題,近年來引發諸多關注。很多對化學農業、綠色革命、轉基因農業的認識是基于簡化法和成本外部化,這樣的認識是不完整的。第一個簡化是生物簡化,把復雜的、互動的生態系統簡化為作物,然后把作物簡化為單一作物,單一種植,然后把單一作物簡化為僅能作為商品出售的部分。然而,在所謂高產的同時,整個生態系統在沉淪,生態的多功能在沉淪,每畝的營養產出在下降。在所謂高產的同時,它們把高產的成本都外部化了,比如所造成的水污染需要花費450億美元才能清除,而這些成本由整個社會來承擔。第二個簡化是經濟上的簡化和扭曲。生產效率是指單位面積的產出,然而生態系統的種種產出全部沒算,農田的種種產出都沒算,所計算的產出僅限于商品的部分。
2015年是世界土壤年。我們如何對待土壤,土壤就會如何對待我們。范達娜·席瓦(Vandana Shiva)認為,生態農業系統是多功能的,它不僅提供授粉、害蟲控制、節水、再生性土壤肥力等技術性服務,它還提供生態多樣性,而這種多樣性會變成食物的營養。使用地方種子的生態農業每畝產出更多的營養,更多的健康。世界農業面臨著一個重大選擇,新的范式正在出現。
范達娜·席瓦,世界知名的環境保護思想家和社會活動家。作為國際全球化論壇領導人之一,她與拉爾夫·內達(Ralph Nader)和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一道,在1993年獲得了有另類諾貝爾和平獎之稱的“適宜生存獎”(Right Livelihood Award)。代表作有《失竊的收成》等。在成為社會活動家之前,她是印度一位頗具影響的物理學家。
嚴海蓉:新自由主義為印度農政發展帶來了什么沖擊?其發展歷程是怎么樣的?請你就農業、農民、農村三個維度進行介紹。
范達娜·席瓦:從1991年世界銀行向印度政府施壓及1995年印度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開始,新自由主義政策才在印度大行其道。新自由主義的首要影響是導致農耕無以為繼。所有在農業上的投入,包括種子,自此成為公司的投入。其中種子供應、種子所有權的變化最為巨大,這種變化在棉花種植區尤為明顯。過去數個世紀,棉花一直是印度非常重要的經濟作物,殖民時期英國人曾經試圖摧毀它。印度也擁有世界上許多久遠而古老的棉花品種,可是時至今日95%的棉花種子已為孟山都占有。推行新自由主義政策后,棉花價錢比之前飆升了80倍,大部分收益以專利權稅方式交予孟山都。農民借貸致貧、選擇自殺,他們大部分正是栽種棉花的農民。隨著農民對種子的依賴增強,這個現象逐漸擴散到其他地區,1995年至今已經有30萬名農民自殺。這還只是政府提供的數字。
新自由主義政策帶來的第二大轉變,是我們再一次不能保障自身的糧食安全。英殖民時代開始,印度的糧食保障是個問題。獨立后,我們嘗試擺脫那些可能造成饑荒的因素。
然而新自由主義使政策倒退到取得獨立之前的境況。國家政府退場,不再為維持食物的價格和安全而出力。全民保障制度瓦解,政策變得有“針對性”。世界銀行喜愛強調這一點,但是從來沒有起作用。這個制度帶來的惡果是,每4個印度人就有1個挨餓,每2個小孩就有1個是營養不足、發育不良。這是新自由主義帶來的惡果。
我希望建立一個不同的模式,大自然可以得到保育,農民的生計有所保障,人們也可以得到健康的食物。
新自由主義帶來的第三個影響是食品質量大幅下降,“市場力量”驅逐了健康的食品。舉個例子,印度不同的地區,用不同的食用油,其中芥菜油很受歡迎,但它偏偏被禁。芥菜油在市場上絕跡,是由于轉基因大豆不斷進口,印度人民被迫食用受補貼的大豆油。我們的金錢被挪用去調低大豆油的價格,卻不允許其他食用油在市場上販賣。關于食品,另一個顯著的變化是過去小吃的種類有很多。以前隨便進一個店里,可以找到超過200種小吃,全部由當地婦女手工制作。現在即使你到最偏遠的鄉村,你也可以找到包裝好的薯片、可樂。這些產品涌入市場,導致當地食品加工業崩潰、本地就業機會喪失,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垃圾食物涌現。我們的小孩的健康,如中國和其他地方的小孩一樣,受垃圾食品影響,取代了原來健康的飲食。首當其沖的受害者自然是窮人家的孩子,但是這對各階層都有影響。
嚴海蓉:我想知道有關印度農業治理和食物生產、消費的情況。這方面起了什么變化?國家在其中的角色是什么?
范達娜·席瓦:首先是國家退縮,受到壓力而退縮,大企業取替其位置。這就是所謂的企業管治。企業會使用非常聰明的方式,他們往往會編造故事去掩蓋他們實際上在做的事情。如,沃爾瑪看上了印度龐大的市場。這家公司總是在談缺乏效率導致的浪費的問題,盡管沃爾瑪本身就在浪費龐大數量的食物。該公司與世界銀行等組織創造一套詞匯。例如,在印度我們的食品體系是去中心化的,但他們卻稱之為“零碎的”。這兩種講法可不一樣啊!后者是描述負面的、有缺陷的,而去中心化的意思,卻是表示多元之間相互關聯。在各方面,不管是種子、生產、加工、銷售,都有公司接管。開始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在留意,尤其是農業這個層面,沒有人去關注。
嚴海蓉:那是1990年的事情。
范達娜·席瓦:我自1987年就開始關注種子和知識產權的議題,尤其是關稅貿易總協定,即后來的世貿。我從1987年起一直觀察這些企業的所作所為,但我不止于觀察,我希望建構一個對自然、對人類皆有好處的系統。這促使我成立Navdanya。我希望建立一個不同的模式,大自然可以得到保育,農民的生計有所保障,人們也可以得到健康的食物。
嚴海蓉:稍后我們再來談這個。回到食品生產和治理這一塊,政府的角色是什么呢?例如剛才提到廢止芥菜油和其他食用油的例子,那是政府主導的行為。
范達娜·席瓦:是的,政府受到企業的施壓。美國大豆的政治游說一直都有,說印度是大豆的理想黃金國。
嚴海蓉:改變政府農業治理的策略是什么?
范達娜·席瓦:企業經常使用的策略是游說和貪污。這些工作直接面對某一官員,例如某一個部長,繼而影響他們全部。他們也會收買媒體、編造故事,還有就是收買幾家科研公司,資助他們去做看似正經的研究,但說穿了只是宣傳伎倆。
嚴海蓉:從你剛才講述的印度農業和食品問題來看,所謂的民主制度所能起的作用即便有,也似乎非常有限。許多人認為,只要一個國家施行民主制度,上面我們提到的問題或多或少可以避免。但似乎不管國家是不是所謂的民主制,我們面對的問題依舊相似。
范達娜·席瓦:的確我們有相似的困境,因為我們都面臨著公司專政。公司比任何一國政府都要大。正因如此我們要采取各種渠道去挑戰對方。
嚴海蓉:你目前的工作以什么為重?是否仍主要致力于種子保護?
范達娜·席瓦:我認為有一系列相關的工作要做。對我而言,過往我在種子保育上花的功夫很重要,但這遠遠是不夠的。我覺得我們要把這個議題聯系到消費者的健康這一端,兩者息息相關。一方面要著重保育本地種、有機耕種和人的健康。轉基因種子、化學耕作和疾病屬于問題的另外一面。大部分人不關心農夫,而貧困的農夫也很難組織起來。90年代初,我曾經組織過反對GATT和世貿的抗議,那時候有50萬,有時是20萬名的農民,你號召他們上街他們就去。那時候他們仍有錢買火車票。今日的農民沒有錢修補自己家的房頂,也沒有錢送自己的孩子去上學。今日農民遭遇新的貧困,難以再組織起來。
嚴海蓉:可以多解釋一下印度農民的新貧狀態嗎?
范達娜·席瓦:整個農業在變,從著重于國家的糧食保障,其中農民是主要的梁柱,到與全球市場接軌,農資和農業公司進入農業,農民成為當中最大的消費群體。許多農民欠債繼而終結自己的生命。企業生產模式導致農民從生產者變成消費者,生產成本遠比農作物賣出的價錢為高,這個制度注定農民欠債。據我統計,這個差價一般高達10倍,而且還不只是這樣。漢斯赫倫(Hans Herrens)今天向我們展示了第三世界國家的人們比發達國家的人付出多10倍的價錢購買食物,換言之我們被這些農企騙了兩次,甚至是3次。這些企業販賣高昂的種子和化肥農藥,農民陷于貧困;農民越是貧困,急于賣出自己的農作物,常常以極低的價錢交易。這樣一來好像是逐漸在償還債務,但對于農民來說只可能是負面的經濟模式;對于消費者來說這也是負面的,企業從農民手上以低價購得作物,在市場上卻又以高價賣出,消費者只能為高價埋單。食物已經完完全全地被扭曲作為純粹用來賺錢的商品。受損的是整個社會,贏的是少數人,那些企業的伙伴和買辦。
嚴海蓉:這種耕作模式是否加劇了印度農耕社會分化和貧富差別?
范達娜·席瓦:生產者陷入了極度的貧困,那些并非從事生產的人卻大行其道。這是因為,孟山都不僅僅在美國的圣路易斯設立了總部,他們也進駐了印度,憑借發牌規定和執業指引鎖死了每一間印度公司。印度公司也從經營高價種子上獲得更多利潤,他們更愿意賣4000盧比的種子而不是5盧比的種子。如果賣5盧比的種子,他們只能從中賺到1盧比。而賣4000盧比的種子,他們可以賺500盧比。損失的是農夫,印度的種業卻大賺,他們在這個企業王國里不可能虧損。這只是地區的情況。在一些小鎮,那些原先只販賣化肥農藥的小商戶也會兼賣種子,事實上這些化學品和種子都出產自同一間公司。
嚴海蓉:這是一個全國性的體系嗎?
范達娜·席瓦:不。這是各個邦制定的政策,而且不受國家監管。孟山都到處宣傳自己的產品,當地的中介就會跟農夫講:“來,看看這個錄像,你會變成百萬富翁啊!就是這個種子,買吧,買吧!”農夫也許會說:“但是我沒有錢啊。”“不用擔心,這里打個手印就可以了。”然后那個可憐的農夫就會將自己的土地抵押上,那位中介知道,這個農民不消兩年很快就會虧損,他也不在意農民欠他的錢,因為這塊土地很快就會屬于他的了。這根本就是一種土地掠奪,現實情況就是這樣。那些中介,或者任何有錢的人,促使農民上當,實際上就是搶奪農民的土地。這不是鄉村社會的分層化問題,而是擴大了城鄉之間的差異。
嚴海蓉:對此印度社會目前有什么行動?
范達娜·席瓦:我在1987年注意到跨國公司通過控制種子的專利權,并以基因改造技術去操控農業,我所做的首要事情是建立社區種子庫,至今已經建立了超過120個項目點。從一開始,我就很清楚不要去建立種子博物館,而是要創立一個全新的經濟模式。我們繼而鼓勵農民轉以對環境友善的方式耕作,不再使用農藥化肥。當地的土品種很適合有機耕作,但用化學耕作很可能就是一個錯誤的搭配,因為化學耕作方式需要能夠抵受化學物質的種子,有機種子卻不是為化學耕作而生的。當然了,我們也不可能單純地讓農民保留種子,叫他們轉為有機耕作,而不協助他們創立有機農作物的市場。因此我們從四個方面去介入。第一是設立社區種子庫,這意味著農民不再需要借貸去購買種子。第二是生態友善的生產方式,農民就不再需要花錢去購買農藥,生態系統的生產力也隨之提高,土地變得更健康、生物多樣性更豐富,也會有更多傳播花粉的媒介(昆蟲),這一切促使食物的增量。第三是通過食物主權運動把被垃圾食物占領的領域再拿回來。在印度,食物往往是婦女的手工作品,我們要復興這個傳統。這很困難,全球的跨國農企不斷扼殺在地的另類選擇,而且通過食品安全法例居然使在地生產變得“非法”。第四是公平貿易,讓有機的、生物多樣性高的食物進入市場,讓農民可以從中得到合理的回報。
嚴海蓉:當我跟學生討論這些議題的時候,首先進入學生腦海的意念總是我們沒有資金去推動有機耕作。不管是來自城市或鄉村的學生,往往都認為有機耕作的成本很高。你有這樣的經歷嗎?
范達娜·席瓦:沒有,有機耕作并不是昂貴,特別是在我們這個地區,有機耕作反倒是比較省錢的。所謂昂貴只是因為申請有機認證的費用高昂,這種想法可以通過聯結消費者和生產者—農夫,通過銷售渠道而改變。有機食品變得昂貴,往往是因為大企業從農民那里購買食品的價格很低,低得農夫的生活無法維持。現在你要轉為有機耕作的話,你也得確保農夫有一定的回報。有機食品的價格好像比較高,實際上那是最實誠的價格。舉個例子,我曾經對百事、利是兩個品牌的薯片做過研究。一袋薯片的價格,農民得到的回報是多少呢?只占那袋薯片的2%。
嚴海蓉:在埃塞俄比亞,種咖啡的農民所獲得的收益僅僅占咖啡終端價格的1%。
范達娜·席瓦:農民的收益大概就是1%~2%。這比生產成本和維持基本生活所需的成本還要低。說到底,只是整個制度讓有機食品給予人一種價格高昂的印象,實際上是真實誠懇的價格。
嚴海蓉:你前面提到了印度的土地掠奪的狀況。可以做什么去扭轉土地過分集中和私有化的現象嗎?
范達娜·席瓦:在土地方面,投機炒作和集中是大問題。投機資本進入土地,土地價格飛漲到一般人難以承受,一般農民難以參與到現有的土地經濟。農民可能隨時喪失土地,卻難以把土地買回來。正如種子的專利權被當成是獲取暴利的商機,土地也成為公司投資和投機的機遇,這個問題只會越來越嚴峻。這一切導致整個農業面貌改變,我們還需要發動一連串的運動去重奪土地。
嚴海蓉:那么印度農業是否不再是小規模種植為主,而越來越規模化?
范達娜·席瓦:土地所有權越發集中,但這種所有權在名分上仍然是分散的。比方說我是一個賣農資的,我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個侄子,每個人的名下都擁有一些,否則就是違法的。總而言之土地擁有權表面上仍然是分散的,但實際上的地權已經脫離了村莊。
嚴海蓉:這對農業模式有帶來什么轉變?
范達娜·席瓦:農業模式早就隨著旁遮普(Punjab,印度西北部一邦)的綠色革命而改變。但是在其他地區并不是這樣,其他地方農場的規模相對上還是小的。一個典型的小農場是多樣化的,會更保水,也會有更多的灌木、喬木以配合飼養牲口。而綠色革命自1955~1956年起,就大幅改變了旁遮普的鄉村地景,繼而自1965年及70年代之后就出現了危機。這種毀滅生態多樣性的農業模式至今依然盛行,他們認為工業化農業是好的。幸好,有機種植作為一種逆轉的力量而存在,有機耕種不至于完全消失,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