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長物

劉黎瓊

長物，本指身外之物，饑不可食，寒不可衣，實為閑情玩物，卻有無用之用，自古又有雅俗之分，實乃雅人之致。明代文震亨著《長物志》，分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榻、器具等12類，凡園之營造、物之選用擺放，纖細畢具，條分縷析，饒富玲瓏妙趣。今人窺斑識豹，領昔人蓬勃風雅。今試以之觀紅樓，察其院落廳堂、園林山石，覽室廬內之物件置放、體事關系，則嘆曹公風雅之外，亦為一部紅樓里煊赫顯耀的王侯府邸和園林風月擊掌拜服。

室廬

作為榮國府內體量最大、品位最高的建筑，榮禧堂是賈府進行公務活動和政治性社交的場所，不用于居住。儀門內一處大院落，五間大正房，正中堂屋，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鉆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堂屋上懸掛一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大字：“榮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乃是御筆。堂內陳設富麗堂皇，如大紫檀雕螭案，上設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等。榮禧堂極富公侯氣象，是賈家顯要地位和威赫權勢的象征。

相比之下，賈母所住的榮慶堂更具生活氣息，更能見證富貴人家的尋常日子。此處房屋高大，院落重疊，前廊后廈，抄手游廊、垂花門、影壁、隔斷都十分講究，院內有院，院外有園，院園相通，講氣派、重傳統，庭院方闊舒展，尺度合宜，規制嚴整，院中蒔花、植樹、置石、列盆景，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模樣。賈母院中五間正房的內部陳設并無大幅文字描述，只能從散落各處的零碎描述里拼湊一二，這不過一二的拼湊，已見得日常生活里浸透的長物雅趣。賈母臥室在西稍間的“套間暖閣兒”里，東稍間用碧紗櫥與西側房間隔斷，碧紗櫥內有床，原是寶玉臥室，后來騰出給黛玉做臥房。正中明間最主要的陳設是一張羅漢床，即書中屢屢提到的“榻”，這是三面裝有圍欄，不帶床架的一種床，有大小之分，大的羅漢床可供坐臥，圍欄多用小木做榫攢接而成，也有的用三塊整板做成。古人一般將榻陳設于廳堂待客，中間放置一炕桌或幾，兩邊鋪設坐墊，典雅氣派，形態莊重，是廳堂中十分講究的家具。自唐至五代《韓熙載夜宴圖》以至明清，繪畫作品中屢見古人以榻或羅漢床為中心待客的場面。明清時期這種禮制已發展成熟，沉淀成固定模式，羅漢床也漸漸由素板發展到雕鏤繁復，裝飾性大大增強。

劉姥姥第一次進榮國府時，王熙鳳的大院在一個鄉下村婦的眼睛里綻放華彩，曹公的筆墨便徐徐落在內部陳設之上。堂屋里掛著猩紅的氈簾，屋子里熏著香，滿屋的金貴東西爭相發出光芒，一根柱子上懸著個掛鐘，這舶來的高級西洋貨此時依舊是稀罕物，即使是富貴人家也未必多見，劉姥姥被它金鐘銅磬般的報時聲音嚇了一跳。劉姥姥來到西耳房，門外懸著大紅撒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綠閃緞大坐褥，旁邊有雕漆痰盒。

與正統的四合院相輔相成的，就是作為后花園的大觀園了。這是曹公總結當時江南園林和帝王苑囿創作出來的人間仙境。元春晉封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后，皇帝降諭旨“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賈府遂營建大觀園。這座金碧池臺總關情的園林建筑，位于寧榮二府的后半部分，由榮國府的東大院和寧國府會芳園的西半側合并而成，《紅樓夢》的主體故事均發生在這座遠離塵囂的清秀園林里。曹公生動詳細地描述了從園址選擇、布局設計、景區規劃、植物布置、山石構筑到小品點綴等一系列營建的全過程和整體風貌。園區以沁芳溪為主脈，沿水布置了寶玉和諸姐妹的院落，其間雜樹花卉，圓亭方廈，山奇石秀，橋梁水洲，蔚然而成一座“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園林藝術典范。廳堂樓閣、軒管庭院、水榭山庵，各種建筑形制皆于此間熠熠生輝。

大觀園里寶玉和諸釵的院落，全依照人物性情、命運而設置，自然有居住和游賞的實際功用，而每間院落卻是代表了各自主人的身份，絲毫不能換位和錯置。黛玉的瀟湘館與怡紅院遙遙相對，此處是元春省親第一行幸處，賜題匾額“有鳳來儀”。院外一帶粉垣，里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入門便是曲折游廊，廊上掛一架鸚鵡。階下石子漫成甬路。正房三間，一明兩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后院墻下一隙得泉一脈，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黛玉偏愛此處“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得幽靜”。第四十一回劉姥姥初游瀟湘館時因地下蒼苔布滿，不慎摔了一跤，亦可見得瀟湘館之寒肅陰涼。李紈的稻香村則在金碧雕琢的大觀園中匠心獨運，刻意做出田園鄉村風范，以與紅塵繁華隔開，亦是孀居者李紈所處環境和地位的象征。蘅蕪苑是寶釵住所，系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墻，清瓦花堵，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墻而過。入門迎面便是一處插天的大玲瓏山石，四面群繞各式石塊，把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只種異草，絕無繁花，但味芬氣馥，異香撲鼻，非花香可比。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正是薛寶釵恪守人情禮教、處處體現自我修為、不同流俗、如香草君子般形象的外在投射。

水石

大觀園從外河引泉入園，從東北山坳里繞過稻香村，又開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至怡紅院后院外，匯合成溪，再引出園外。所以大觀園中有山有水，時而青山斜阻，時而綠水蕩漾，其泉流即沁芳泉，泉水形成沁芳池，其池以白石為欄桿，環抱池沿。上有石橋三港，名沁芳橋。書中這樣形容它：“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云，白石為欄，環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名沁芳亭。”

大觀園沿著沁芳泉一脈，縈紆曲折，宛轉跌宕，隨時隨處設置了各種園林元素穿插布局，方有了賈政一行人“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湲，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的無盡景觀，可謂一步一景，別出心裁。這道活色生香的泉水提升了整座園林的品質，讓一切布景都有了活潑靈動的質地。

花木

園林若無花木，便少了許多生氣和趣味。花木隨處填充、隨時映襯，給園林增添了無窮的新鮮景致，賦予它活色生香和豐沛變幻的意境氣象。

大觀園中“佳木蔥蘢，奇花閃灼”，有桃、杏、梨、桂、海棠、芙蓉、牡丹、薔薇、芍藥、芭蕉、梅、竹、柳、松、梧桐等，不一而足。稻香村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怡紅院有“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瀟湘館有“千百竿翠竹”，“大株梨花兼著芭蕉”；秋爽齋有芭蕉、梧桐；水池邊有“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均見第十七回）。還有荼架、木香棚、牡丹園、芍藥圃、芭蕉塢、藕香榭、梨香院、榆蔭堂這樣以植物命名或作為主題的景點或建筑。樹木花草除了外在的審美功能外，還富有內在的象征意蘊和審美內涵，如竹之秀逸清高一如黛玉，梅之冰清玉潔一如妙玉。

器玩書畫

怡紅院是大觀園中最奢華富貴的一處，收拾得與別處大為不同。“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云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一槅一槅，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安放盆景處。其槅各式各樣，或天圓地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就，竟系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系幽戶。且滿墻滿壁，皆系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雖懸于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這種利用雕空玲瓏的木板做成各種花罩、槅扇來分隔空間，并放置了滿滿當當的富貴玩物，加重了富貴的虛空迷幻性。難怪賈政等“未進兩層，便都迷了舊路”。怡紅院室內整體設計極盡新巧奢侈之能事，更彌漫著欲望的風流淫靡之氣，可謂是紅塵中第一等繁華地了。寶玉卻是這第一等繁華地的離經叛道者。他與自己所居的空間形成了一種張力，這種張力源自他常懷好景不長、樂極生悲的哀感，這哀感將他從那些淫濫的欲望里頭遠遠推開。

探春素喜闊朗，性情光明磊落，大方爽直，其家居風格也一如她的性格：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室內一個大間，可一覽無余，空間非常通暢闊大。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壘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的《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官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這些物件都是非常震撼張揚的，很有個性，不同俗流。探春室內所陳設之物，絕無多余，件件經典，彰顯著主人的見識、氣度和風范。

幾案帳幔

先說探春秋爽齋里的幾案床品。當地放著一張花梨木大理石大案，黃花梨顏色深黃，花紋優美，配上大理石，給人一種沉穩的通透玲瓏感。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拔步床體量巨大，屋子層高在七八米才顯得優裕從容，否則便覺空間局促，床也顯出蠢相。拔步床從外形看，像是把架子床放在一個封閉的木制平臺上，平臺長出床的前沿二三尺，平臺四角立柱，鑲以木制圍欄，有的還在兩邊安上小窗戶，使床前形成一個小長廊，床前便有了相對獨立的活動范圍。這蔥綠色的紗帳顏色清新宜人，花卉草蟲也是溫和清麗的紋樣，淡雅明快，安裝在奢華的拔步床上，將富貴氣壓在了床面。賈府的三姑娘探春，人如其齋，齋如其人，明朗蔚然，不失高雅氣韻。

古人制作幾、桌，長短寬窄不拘一格，安放于居室但求古雅美觀，坐臥倚靠方便舒適。雅如攬卷閱讀、觀賞書畫、陳列文物、習靜坐禪、談玄揮塵，俗如擺設菜肴果蔬、躺臥歇息，均能順手稱心，幾桌之功，不可謂不大焉。大觀園各院落中桌、幾、案的設置，都是在工程開始之時就畫了各處的圖樣，量準了尺寸，量身打造的，均與各處院落的整體風格保持了高度統一。游大觀園時，賈政便問道：“這些院落房宇并幾案桌椅都算有了，還有那些帳幔簾子并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賈璉回道：“妝蟒繡堆、刻絲彈墨并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簾子二百掛，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二百掛，黑漆竹簾二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每樣得了一半，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無論是這些絲綢制品，還是各種顏色形制的竹氈制品，不僅區分了不同的空間，賦予居室以豐富活潑的景觀層次感，而且重重簾幕密遮燈，包裹著大觀園中兒女們的心事，見證著一幕又一幕浸透著悲歡歌哭寫就的故事和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