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琪
前兩天閱讀趙焰長篇小說《無常》第一季《春之俠》。不時將頁腳打個折印,作為反芻記號。結(jié)果,幾乎每隔兩三頁就打個折。廢卷而嘆,那本錦黃色佛經(jīng)樣封面的《無常》,就像一把抒情到極致的手風琴綻放開來。
余華《鮮血梅花》的驚厥錯愕,三島由紀夫之劍的神秘詭譎,卡爾維諾《不存在的武士》宏闊深邃的寓言意象,還有“無常”二字咒符一樣所蘊藉的東方哲學(xué),一時隱隱綽綽,氤氳升騰,讓我像是中了蠱,斜攤在椅子上喘粗氣。
晚上就著饅頭稀飯,我端著一杯威士忌對老婆說:“中國如果有幾十個趙焰,顧彬也不至于放言無忌,說什么中國文學(xué)不屬于世界文學(xué)的昏話了。”前不久,一篇《顧彬:中國作家應(yīng)該沉默20年》的文章風行網(wǎng)上,顧老爺子說中國作家文字爛,眼界窄,不用功,讓人憋氣又不得不心服口服。
我讀書不多且偏食嚴重,尤其迷信“洋鬼子”——洋人、死鬼、夫子(大家)。例如布羅茨基就符合這一標準,前不久出版的《小于一》肯定不容錯過。相關(guān)中國內(nèi)容的,我偏愛近代史,它直接引發(fā)了我的智性與理性的覺醒和再啟蒙,人生前二十年像是鵝肝專用大白鵝被教條主義和意識形態(tài)所灌輸進去的東西,得以嘔吐排泄,以致稀里嘩啦。其中,既是嘔吐劑又是營養(yǎng)補充劑,同時美味可口的多是費正清一類的西方漢學(xué)家著作。然而,思維一旦產(chǎn)生一些定式,往往就有意想不到的打破這一定式的驚喜。趙焰的近代史及近代人物寫作,就是讓我耳目一新的為數(shù)不多的這類作品。
“晚清人物三部曲”橫空出世,給我直截了當?shù)母杏X是,趙焰構(gòu)筑了一個“趙氏史觀”。驚艷之下,我在自己編輯的都市報讀書版面做了相關(guān)推薦,余音繞梁,三日不絕。近來因補課而匆忙閱讀的小說《無常》和文化隨筆《野狐禪》更讓我驚喜,無意之間,我回味出了一個咂摸已久的問題——“趙氏史觀”是怎樣煉成的?
歷史是客觀的,歷史觀卻是主觀的。每一位有頭腦的或者貌似有頭腦的歷史寫作者都有自己的歷史觀,考察和記錄評述歷史的態(tài)度可以是真誠的,也可以是不得不擺出真誠姿態(tài)假裝真誠的。
日本有位司馬遷的追慕者,叫司馬遼太郎,“比司馬遷差得太遠”的意思,寫了一大堆的歷史小說,以冷靜、理性的歷史觀來審查主觀的、非理性的意識形態(tài)。因此,有人稱他的歷史小說為“非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小說。
美國也有一位司馬遷的粉絲,史景遷,單看名字,古色古香,和司馬遷的那位日本粉絲一樣,是“景”仰太“史”公“遷”的意思。史景遷的《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后的小人物命運》有濃郁的文學(xué)意味,試圖通過高超的敘事技巧和敏銳的感知能力,在僵化的歷史資料背后,重新塑造或捕捉逝去的時空和人物的生命。
美國歷史學(xué)家海登·懷特說,歷史就是敘述,就是講故事。橫看成嶺側(cè)成峰,歷史是一種后人的文字構(gòu)建,“言之不文行之不遠”,說得精彩,時間能讓野狐禪變成了青銅色的正典史冊。沒人質(zhì)疑司馬遷,“呵呵,霸王別姬,你咋知道滴?現(xiàn)場有第三者嗎?”
趙焰的“晚清三部曲”是嚴肅的歷史作品,卻因為獨特的敘述品味和無處不在又了無痕跡的“趙氏史觀”一炮走紅,登陸暢銷榜,一時洛陽紙貴。對于那些被千篇一律、陳詞濫調(diào)的歷史觀和粗陋文字敗壞的腸胃來說,趙焰的近代史寫作,補氣健胃,祛邪扶正,清新可口。《野狐禪》作為散文隨筆沒有“晚清人物三部曲”的煌煌氣勢,但是,從精氣神看,最得其中三昧。
在《是誰殺了宋教仁》一文中,趙焰說,應(yīng)該把各方面的材料擺在一起,然后用人情事理,用大偵探波洛的推理判斷來還原真相,袁世凱為什么要殺宋教仁,“給個理由先”。大偵探波洛的思維鑰匙之一就是保險公司理賠員的第一疑問,如果是騙保,誰是最大受益人?近代史上充滿了這樣的懸案,讀者自可扮演一番波洛偵探。
再如論述袁世凱之死。我們自小被填塞的理由是,民心所向,倒行逆施云云,但是,在莊士敦眼里,“全國人民心里多傾向共和”的說法根本不曾得到過證實,大部分中國人根本不知道共和是什么東西,也不知道他們的生活和前途會隨著共和制的建立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因此對共和制的優(yōu)劣毫不關(guān)心。
在那個中國人的識字率只有5%甚至更低的年代,資訊閉塞,民智蒙昧,莊士敦的說法顯然更符合經(jīng)驗和常識。趙焰說,“其實歷史就是曾經(jīng)活過的現(xiàn)實,一個人,如果不懂人情世故,不懂現(xiàn)實生活,他了解的,就一定不是活生生的歷史,只會是字里行間的某個片段”。也正是因為這樣,趙焰的文字有溫度有紋理,更有抗時間氧化能力。他對于歷史的細節(jié)可能不如歷史學(xué)家,但是,對于整體的把握讓專業(yè)歷史學(xué)家顯得幼稚可笑。
司馬遼太郎曾經(jīng)說過:“我在寫作時,如果看不到那個人的臉,看不到那個人站的地方,那么我就無法寫下去。同樣,我能揣摩出趙焰在近代史寫作的態(tài)度,如果看不到那個人的臉,看不到那個人站的地方,體會不到那個人作為一個血肉之軀的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他也是寫不下去的。與其說這是一種嚴謹?shù)目茖W(xué)態(tài)度,不如說是一種人道主義良知。”
當下中國充滿了暴戾和貌似“正義的火氣”,趙焰對刺客吳樾、施劍翹的短短幾句清醒又輕松的評斷,幾乎就是對克羅齊的名言“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的現(xiàn)身說法。我甚至有這樣無厘頭的遐想,前一陣子微信朋友圈里瘋傳“判處人販子死刑,立即執(zhí)行”,轉(zhuǎn)發(fā)的沒頭腦們中間,一定不會有“趙氏史觀”的讀者和會意者。
歷史學(xué)者“笨人多”,皓首窮經(jīng),孜孜矻矻,趕豬一樣驅(qū)趕一大堆繁亂素材,但至多也只是不完全歸納,方法論缺陷注定了其結(jié)論的莫名其妙和蠻橫取鬧。趙焰說,“哲學(xué)不會讓人得到最后的清晰。歷史也是。或者說,只要是時間范疇內(nèi)的東西,就存在著絕對不確定性,也沒有最后的答案”。因為看得透,看得開,趙焰沒有“以理服人”,不服就不放人走的執(zhí)著,點到為止,你可能幡然醒悟,也可能在隨后莞爾一笑,對,說的好!但這兩撥人畢竟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隨它去,沒有機緣不強求。“晚清人物三部曲”的暢銷是個意外,說明這個看似混沌的社會主流,與“趙氏史觀”有暗合的潛流。
讀趙焰的歷史敘述,最讓人舒服的是他的文字。文字是“趙氏史觀”的風貌風采,同時也是工具和內(nèi)容。“1916年6月袁世凱出人意料地死去,在中國的震動是全方位的。一個最顯著的標志就是,那種屬于舊時代,閃爍著重金屬光芒般的威懾力和權(quán)威消失了。”(《晚清之后是民國》楔子)
趙焰的文字明晰,流暢,吳帶當風般疏朗俊逸,中西文化交融自然生成的轉(zhuǎn)基因修辭小亮點隨處可見,無論是穿上馬褂吟詩作對,還是西裝革履探討存在主義,無縫對接,游刃有余。徽州山水,桐城文章,歐雨美風,現(xiàn)代藝術(shù),東西方宗教,一通百通,圓融無礙。“博綜六經(jīng),外善三玄,性度弘偉,風鑒朗拔”,何嘗不是趙焰的自我期許。他說自己的英文不好,并引以為憾,這讓我頗為詫異。
正如顧彬所詬病的,中國作家的活兒不講究,首先是文字粗糙,缺乏個性風格,其實,我覺得顧彬只說對了一半。對作家來說,從來就沒有單純的思想包裝紙,文字的粗糙源于思想和思維的粗糙,我欣賞王小波、王朔、王蒙、朱大可、汪曾祺、木心等,我們很難說到底是欣賞他們的文字還是他們的思想和情懷。趙焰的文字辨識度很高,不以鋪張揚厲和華麗辭藻吸引眼球,其內(nèi)在靈動超越了外觀辭藻。
美國歷史學(xué)家海登·懷特相信,任何史學(xué)作品都“包含了一種深層的結(jié)構(gòu)性內(nèi)容,它通常是詩學(xué)的,實質(zhì)上,特別是語言學(xué)的,并且充當了一種未經(jīng)批判便被接受的范式”。歷史學(xué)只有大膽地利用當代科學(xué)哲學(xué)與美學(xué)的最新成果,才可能重新確立歷史研究的尊嚴。史景遷小說味道濃郁的“史氏史觀”,寫作《萬歷十五年》的黃仁宇的“黃氏史觀”,先被質(zhì)疑后被追捧,可以被視為對這一歷史哲學(xué)的驗證。同樣,“趙氏史觀”的字里行間,也充溢著海登·懷特歷史哲學(xué)的鮮活注腳。小說《無常》中《春之俠》所體現(xiàn)出來的對于“美”這一宇宙最高法則的追求就是抵近和解讀“趙氏史觀”文化精髓的路徑。
“春子對林原說,‘你是劍客,但你擊劍的姿勢并不完美,所以你不可能達到一個崇高的境界。’”
《春之俠》將世界本源之美,推至哲學(xué)乃至宗教地位。“自然界中色彩為什么顯得那樣生動,那是因為每一種樹木、花草都自由開放,他們心無旁騖,想開放就全力開放。”諸如生命自由、探索未知、追求崇高等人類最尊貴的價值都是美的放射與體現(xiàn)。
有時我恍然迷惑,“趙氏史觀”是由語言編織的,抑或其語言是由思想和情感直接編制的,兩者水乳交融,經(jīng)緯交織,構(gòu)筑了“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的開闊的觀景臺。這個平臺在骨子里是高貴的,但絲毫沒有高傲的心氣。在趙焰眼里,就是一心境。“心境是很重要的,一寬容,一智慧,就有心境了。心境開闊了,博大了,淡漠了,就開始閑了。心閑了,才能閑話閑說,落筆所到處,滿紙桂花香。”
趙焰在喧囂的環(huán)境中寫人類的故事,窗外的城市在瘋長,風景在輪回,不知不覺已是著作等身。趙焰的作品主要分為幾部分:一是晚清系列,二是徽州文化系統(tǒng),三是小說《無常》、《彼岸》、《色空》組成的“娑婆三部曲”,四是一些散文、隨筆、短篇小說等。還有就是在寫的長篇小說《千里走單騎》(東方出版社擬于明年出版),以及《中國文化九講》六十萬字講稿。
相對于“趙氏史觀”統(tǒng)領(lǐng)的歷史人文寫作及文化隨筆,我更期待趙焰的純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我能感受到他對來自范式寫作固有束縛的不爽。他對精神自由與創(chuàng)造自由的渴求沛然如江河,甚至是美,宇宙最高法則之一,但在比宇宙更深邃的境界里,也同樣具有半成品的性質(zhì)。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中也說過這樣的話:“美,美的東西,對我來說,是怨敵。”盡管我們認為三島的死就是美的極致追求所致。
趙焰說,所有的藝術(shù)、哲學(xué)和人生,從最高準則來說,都是半成品,人們有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認識都只是霧里看花——如果溯本求源,都是由同一種東西維系著,是所謂“道”了。它超越萬有引力,量子力學(xué),麥克斯韋電磁方程,是美,是愛,是“無常”。
幾年前還有人對我說:“老趙,將來就是中國的茨威格。”茨威格我喜歡。我說:“二十年后,必成大家。”現(xiàn)在看來,用不了二十年。但讀者的期待對趙焰是空氣,他只會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召喚。你期待以“高大上”,他弄不好端出“野狐禪”。還是祝福1945年生人、口無遮攔的顧彬老爺子吧,希望他硬硬朗朗再活二十年,再寫一篇論述中國文學(xué)與中國作家的文章,他的結(jié)論或許會有大的改觀。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