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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下吳鎮

2015-09-10 07:22:44梁鴻
上海文學 2015年8期

梁鴻

就是現在。夜里三點鐘。海紅收到明亮的短信:

T:我不行了。我腦子出了問題,我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閉過眼睛了。我不想活了。你們不要為我傷心,我是一個無情的人,我一點也不牽掛你們。T,再見。明亮。

海紅把手機關了。她告訴自己:這是半夜,我沒有看到這短信。翻一個身,海紅又睡著了。

海紅做了一個夢。她要去某個學校教書,還是為了什么?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學校是目的地。她在大路上奔跑,老式的土公路,被秋天的風刮得潔白,路的兩旁種著高大筆直的白楊樹,就像童年時代家鄉路旁的樹,有她很熟悉的味道。她往前跑著,可是卻怎么也找不到要去的地方。她餓了,也很想去廁所,就轉到一個村莊旁邊。一個男人守在那里,微笑地看著她,仿佛早知道那一刻她要去。他指著高高的院墻和路邊的廁所,說那是他家的。他安定的神情,似乎在告訴她,他的一切也是她所有的,她的奔跑將在這里停住,她永遠不可能到達自己的目的地。

遙望著遠入天邊的白楊和潔白的、起伏不定的大路,海紅明白,她被永遠阻隔住了。

在夢中,海紅看到那個十八歲的自己,滿面張惶,猶如掉入被塵封在時間之外的世界。

T:

我已經到白楊坡中學報到。這地方像鬼一樣,孤零零地懸在一個大坡上。說是白楊坡,一棵白楊也沒有,只有幾棵又老又丑的歪脖大槐樹。我住的房子就在最大那棵歪脖槐下面。你要是來的話,看到那棵樹就找到我了。

那些學生看起來對學習的興趣不大,整天在校園里閑逛。有的年齡比我還大,個子比我還高。他們一點兒也不怕我。我也不怕他們。誰要是對我不恭敬,我就一拳打過去。他們別想他媽的在我這兒逞能,別想他媽的在我這兒得到什么。

大風起兮云飛揚……

十八歲的海紅把信揉在手里,抬頭看木制的、斑駁的窗子,窗外正對著幾棵白楊樹,只能看見圓粗的樹干和揚著土黃色灰塵的操場。幾只雞在操場角落的灰塵里啄食,突然間,像受了什么驚擾似的,撲楞楞地飛起來,落下一地雞毛。這小學校,被一圈高大密實的白楊樹,被蠻橫的、到處瘋長的野草野樹包圍了。而操場、圍墻之外,就是怎么也望不到邊的莊稼地了。最近的村莊離學校也有一里地遠。比人還高的玉米地,擠擠挨挨,深綠陰郁。夜晚的時候,它們就在她宿舍的窗外詭秘地竊竊私語,如爬出地面覓食的鬼魂一般。

白楊坡在哪兒,她不知道。穰縣師范學校,培養鄰近幾個縣的師范生,畢業后,基本上依照各回各縣的原則,各自回去。但是,到這個縣的哪個鄉鎮哪個村莊,卻由不得自己了。海紅被分配到了離吳鎮四十公里遠的一個村莊小學教書,家在另外一個鄉的明亮卻到了吳鎮的白楊坡中學。還有其他同學,除了少數留到穰縣縣城之外,都分布到不知哪里的鬼白楊坡了。

她被圈在荒野之中,孤絕于生活之外了。但總體而言,海紅并沒有覺得這有多苦,她既不知道生活的其他模樣是什么,也就沒有具體的期待,雖然她并不覺得自己就應該呆在這個地方。

相反,她還有點喜歡這原野,一個冥想的好地方。秋天的暴雨過后,赤腳站在野地之中,大風吹著頭發和衣衫,遠眺西天奔跑的火紅灰藍的云,看太陽從烏云背后射出金光,她好像站在整個時間中了。

她奇怪明亮從哪里來這么大的悲憤和昂揚之感。他是把那白楊坡中學當作他的戰爭之地了。她可以想像出一個場景,他拿著他的《古代漢語》(他的自學大專考試的克星,連考兩年,仍然沒過),在宿舍門口認真地學習。那身影,堅定而孤絕,帶著一股憤然的決心,仿佛在告訴大家:誰他媽的也不能打擾我的學習,誰也不能。

海紅始終覺得,明亮喜歡她。他看她時,眼睛那么深情,表情那么鄭重,神色那么憂傷,那不是裝出來的。但是,海紅也知道,師范三年,他一直悄悄追求他同鄉的女同學。他在那位女同學那里訴說完衷腸,得到模棱兩可的話,然后,直接回到海紅那里,趴在旁邊的桌子上,哀傷而又深情地看著海紅。

后來,明亮干脆和海紅的同桌換了位置,坐在了海紅的旁邊。他在課桌兩邊的地上各擺一個大茶壺,它們就像兩個呆頭呆腦又敦敦實實的大護法,不離明亮的左右。桌子上放一個醬色的大塑料杯子,里面泡著滿當當的各種草藥。明亮抱著杯子“咕咚咕咚”喝下去,喉結堅定地滑動著,吞咽著這苦藥,然后,再倒上開水,泡著。他一天要喝四大壺這樣的藥水。明亮說自己有病,但是,有什么病,從來沒人清楚,他自己也不說。

“你得保護好你自己,你不能聽任別人說你怎樣,你就是怎樣。那樣,你就被欺負了。你要去想他為什么這樣說你,你分析清楚了,你就不會上他的圈套,不會按他的要求去做。”

明亮有力地擺動著雙手,向海紅演講,聲音低沉而凝重。他給海紅分析班里的每一個人,分析班干部的爭奪、陰謀和圈套。

從明亮那里,海紅第一次體會到,人和他人之間充滿懷疑、背叛和利用。一味沉浸于抒情與感傷情緒之中的海紅,好像突然被帶入一個世界,明白了這個世界應該是加以理性分析的,每個人對別人都有嫉妒、覬覦,都會因為自己有欲望而傷害別人。

“他人即地獄”,多少年后海紅在看見這句話的時刻,眼前浮現的是明亮的形象。

越是敏感,越是多疑。敏感和多疑是進入真實世界的前提。十九歲的明亮好像過早明白了這一點,所以,全副武裝,從身體到精神,做好戰斗的準備。

海紅看了看信封的郵戳,“1991年10月7日”。信寫在一張大大的白紙上,藍色的筆跡,已經有點模糊,末尾的“大風起兮云飛揚”幾乎把紙都劃破了。明亮的字,整齊,拘謹,方方正正,一個緊挨一個,好像規規矩矩的孩子,排排座分果果,其實沒有丁點兒“大風飛揚”的感覺。

海紅不記得怎么給明亮回的信,但也無外乎略帶做作的感傷、抒情和安慰。

那時候,海紅自顧不暇。她看不慣校長掛著黑黑的臉,一本正經地從校園走過;她厭惡校長眼睛里帶著那狡猾而洞透一切的神情;她看到校園黑板報上寫的“文以載道也”就惡心想吐。十八歲的小學老師海紅以膽怯而又狂妄的心態,不遺余力地向校長表達著自己的不滿。開會的時候,或斜著眼睛、扭著身體看校長,或一直低頭看書,或輕蔑地看周邊埋頭苦記校長講話的同事,而狹路相逢之時,海紅總是挺直脊梁,目不斜視,以淡淡的微笑傲然走過去。

自己種的苦果自己得受。校長看海紅的眼神不一樣了。海紅的教案被反復調去審查,海紅要兼職體育老師,每天早晨五點鐘起來喊操,每到全鄉大考互相換老師監考的時候,校長總是把海紅派到最偏遠的地方。

鄉里教辦室突然發下通知,說下一周要到這個學校做中期檢查,要逐個聽老師課,檢查教案,檢查學生的到校率。黑臉校長對海紅說,你得去把子鄉桑樹莊一趟,把 ? ? 叫回來。她家里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讓她回來,不能讓她影響咱學校的排名。

冬天的大風吹著,田野枯寂而寒冷。海紅含著眼淚,騎著自行車,她不知道往哪兒走。她一點兒也不知道那個把子鄉桑樹莊是什么把子什么桑樹。黑臉校長就這樣莫名地給她布置一個任務,讓她去一個莫名的鬼地方找人。

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都沒有名字。海紅問完一個又一個,看著通向四面八方的田野小路,仍然不知道該怎么走。風扯著她,要把她扯飛。

大風起兮云飛揚……

她想起了明亮。明亮。明亮在白楊坡。高高的坡上。

她扭轉方向,向吳鎮騎去。回家的路,總還清晰。四十公里的路程,她騎了五個多小時。經過吳鎮,她沒有回那個冷清的家,向醫生毅志問了路,就朝白楊坡出發。

又是十來公里。雨夾雪的高高的白楊坡。海紅覺得腿都斷了,膝蓋幾乎打不了彎,終于看到了一個大坡,坡上幾棵大槐樹,黑色的枝條在空中扭結著。

經過操場,海紅走進那個破爛的木頭大門。正對著大門的是一棟二層教學樓,兩旁各一排低矮的土坯房。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老師,學生,走路的,說話的,都扭過身子,瞪著海紅,好像海紅是貿然闖進來的異物,或獵物?他們那么吃驚,似饑渴已久,或寂寞太過。海紅的腳不知道該怎么邁了。

她朝院子里最大的那棵老槐樹看去。樹干上一層層的樹瘤,疤拉著一個個死白的眼珠,看著冷冷的天,就像一條條翻著白眼的死魚。又老又丑的歪脖大槐樹。明亮正站在大槐樹下,睜大眼睛朝這邊望,然后迅速朝她奔了過來。他推過海紅的自行車,鄭重而努力,像在推開密集射在他和海紅身上的目光。

明亮住在大槐樹下的一間土坯房里。他不停地進進出出,一會兒去叫學校里同年畢業的師范生過來聊天,一會兒又吩咐跟著他上學的弟弟去附近的村莊買肉,一會兒又自己去小賣部買話梅、瓜子和各種零食。他垂著眼睛,臉色凝重,左手緊握著,奔走的時候右腳往外撇著,那是他緊張時特有的姿勢。

房間里放著兩張床,一根鐵絲貫穿房子的東西兩端,上面搭著一些衣服。地是泥地,經年踩踏,已經凹凸不平。明亮蹲在地上,捅開屋子正中央的煤爐。海紅看見,那個煤爐下面,擁著一個巨大的煤渣堆,灰白色的,夾雜著黑色的沒有燒盡的顆粒,它們簇擁在煤爐周圍,在屋子的正中央,像一個圓形帶頂的墳墓。海紅無端覺得心里擁堵,呼吸困難,渾身抖個不停。

多少年后,海紅才明白,在看到這灰白色煤渣堆的一剎那,她一眼看到了明亮、她,他們這一群人未來的命運,停滯的毫無希望的命運,這讓她害怕、震驚和顫栗。

雨夾雪,不急不緩地下著。進來的人腳上都夾帶著厚厚的泥團,又把屋里地上的泥土粘起一些,來回攪合,一會兒,屋子也變成了泥濘之地。新進來的人把鞋放在煤渣里,左右亂蹭,煤渣濕了,一團團可憐巴巴地聚在一起。

海紅坐在床邊,感覺遠天遠地,明亮那么陌生,那些似曾相識的同屆師范生更是隔膜。她看到床頭的桌子上,一摞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古代文學史》、《中國當代文學史》,還有那三卷本的淡白皮的《古代漢語》,這些書上,落著厚厚一層灰塵。

天黑下來了。明亮的弟弟拎著一塊豬肉,粉紅白嫩,興奮地跑回來,告訴哥哥說賣肉的聽說是學校老師買的,又多給了他一大塊豬肝。

一個長頭發的女同學,一直崇拜地看著明亮,跟隨著明亮不自覺地轉移著目光。此時,她自告奮勇去做飯。廚房的位置就在靠門的角落里,她背對著燈光,腳幾乎被那堆煤渣淹沒,在一張破舊漆黑的木桌上“砰砰”地剁肉。明亮蹲在地上,從桌子下面的沙里面扒出一棵蘿卜,去掉上面的須子,在一個紙箱上擇青菜、洗蘿卜。

香氣在冰冷的夜晚漫溢出來。一大盆肉燉蘿卜粉條端了上來,放在一個紙箱上。大家把各自的碗筷拿過來,坐在床沿上,倒上白酒,圍著盆子,吃了起來。其中一個男生有著長長的睫毛,輕輕眨動,眼淚似乎馬上泫然欲滴。他告訴海紅,在學校,他經常讀海紅的詩和散文。師范文學社的刊物《原上草》,每兩月一期,海紅是主編。稿子不夠的時候,她自己化名,詩、散文和小說,什么都寫。

明亮從床底拖出一個紙箱,里面有幾十本整整齊齊油印的《原上草》,他一篇篇地指給海紅看。不管海紅怎么化名,他都知道那是她寫的。那時候海紅在瘋狂地迷戀三毛,西班牙、撒哈拉、異國,對她來說,那些不只是文學,還是遠方,是不可能的生活,是另外一個世界。

明亮用他標準的校廣播員的聲音朗讀海紅寫的“春天”:

突然有一縷,啊,不是一縷,是整個彌漫在陽光中的縹縹緲緲的花香。略帶淡清的苦澀,散發著草木發芽時特有的木質氣息,潮濕、清新。它那么輕柔,讓人莫名的惆悵,莫名的喜悅,又有些微微的沉醉。

春天!我仿佛聽到一個嘆息般的聲音從大地深處傳來。春天,我喃喃地重復著,抬起頭,微瞇著雙眼,凝望著陽光下日漸豐腴的原野。

是風吹來了嗎?你看,樹群在天空流動成一條河,起伏徘徊,那紫色的精靈在自由之風的懷抱中翩翩起舞;那金黃的原野,金黃的油菜花,輕搖著最細微的波浪,它繁榮、典雅、成熟,又帶著一點點純真的誘惑;那綠色的原野,一望無際的麥田,多么活潑、健康、充滿生機,它是生命、希望,是綿綿不絕的期待和守望。春天!春天!整個大地都在呢呢喃喃模糊甜蜜地絮絮低語,蜜蜂和金黃的花蕊唧唧咕咕,小鳥和天空關關雎鳩;就連樹梢和微風也在搖頭擺尾地調情。

春天!闊大而神秘,勃勃而沉靜的春天啊!

……

海紅坐立不安。那是海紅師范二年級時寫的小散文,曾經得意非凡,到處炫耀,現在再聽起來,卻很不喜歡。那文字過于華美空洞,和這漆黑的夜晚太過沖突。那個男生沉浸其中,黑暗之中眼睛急速地眨著,眼淚終于下來了。明亮用那張情深意重的臉和那雙憂郁的眼睛看著海紅,似乎在傳達著他的深情,卻又不知所以。

浪漫的、漆黑的、泥濘的夜晚。那浪漫被漆黑冰冷的夜晚、被泥濘緊緊包裹起來,無法獲取光亮。昏暗的油燈,影影綽綽的青春而卑微的臉,明亮憂郁的眼睛,女生在煤爐前努力地切肉,那男生長長的睫毛,都被黑暗包裹,所占據的空間越來越小,到最后,只剩下寒酸和活著的那點兒本能了。

海紅被發配到一個更偏遠的小學教書了。之后明亮給她寫的信,輾轉了好久才到她那里。她已經要離開那里了。

T:

我看到你的文章啦,真是高興極了。我跑到鎮上,把那天的晚報全都買了,保存起來,又在筆記本上抄了一遍。我們這些人中,就你實現了自己的愿望,你肯定會成為作家的。

我結婚了。就是那年你看到的那個女孩子秀紅。她很喜歡我。我說我一無是處,又敏感多疑,嫁給我沒有好果子受。她依然要嫁我。

現在,她調回到吳鎮第二初中教書了。我仍然呆在白楊坡,忍受酷刑。

西風強吹這高坡,雨后泥濘,我行走在野地,T,我該怎么辦?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認真讀書,認真寫點東西了。

今天上午,我在學校演講,競爭教導主任的職位。現在結果還沒出來,我心急如焚。

時間走不過去,猶如石頭,壓在胸口。

明亮

T:

這封信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就當你能收到吧。

青春這么快就過完了,我不甘心。我還想著我們在師范的時候,星期天,我們在田野里,在白色的路上散步,風吹著,我們談詩歌,談文學。

前幾天,我、建濤還有勝利,一起去找咱們的老班長張旭,他剛提拔為他們鄉一初中的副校長。我們去祝賀他。他得了心臟病,喝酒喝壞了。回來時,我們到咱們師范去看了看。你知道嗎?師范已經變成幼師了,那些學生都是考不上學才來上幼師的。我很傷心。當年,我們可是各個地方最好的學生啊。

T,我的頭發快掉完了。我快瘋了。早晨起來,枕頭上黑黑的一層,像墳墓一樣。我感覺自己有病了,再也不能活下去。要是你能在市里打聽出來治頭發的醫院,一定告訴我啊。

我每天看著枕頭上的頭發,就像看見我的墳墓。

T,你要是收到信,請你在第一時間給我回封信。

好嗎?T。

明亮

T:

“?”

最后一封信中,明亮在問號下面畫了一個小人,那小人粗糙不堪,只有頭和張大的嘴巴,像極了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的畫作《吶喊》中那個形似骷髏的人,一個想要吞盡空氣的恐懼而絕望的吶喊者。

海紅收到了明亮的這些信。她一封也沒回。一開始是信收到太晚,后來就不知道怎么回了。

她無法想像有著稀薄頭發的明亮是什么樣子,他還如何做憂郁的文學青年,還如何讀詩,如何趴在桌子上鄭重而又哀傷地看女生,如何學他的總也考不過的《古代漢語》?

偶爾回到吳鎮,也會碰到當年的師范同學。他們大多都想辦法從村莊調回到鎮上,結婚生子過日子。不管在哪個村莊教書,都會努力在鎮上買個小房子,每天傍晚下課后,騎著摩托車奔突十來里地,回到鎮上。一些混得好的同學當上了初中校長或小學校長,大部分都還是普通的老師。教師工資總是不夠,于是,一部分人辦了補習班,掙些課外收入。還有一些男生眼光更活,或賣文具教輔,或開個書社,租賣武俠小說,兼幾臺游戲機。還有的幫收發快遞,自己弄一桶汽油,賣給十里八鄉開拖拉機騎摩托車來趕集的鄉親。五花八門的生存路徑,反而是教師這一本行,被忽略不計了。

教師,在小鎮上,變成了一個不確定的、被架空了的階層。既受人尊重又被輕視,既是場面上的人,卻又不被任何一個場面的人看重。有時候,甚至變為一個拉皮條賺酒喝的人。是的,你在街上看到一個人,衣著整齊,小心謹慎,彬彬有禮,昂著頭,卻又有點不自信,那一定是位教師。你看到一個家長,拉著一個人,拚命地諂媚,焦急地詢問,走之后卻換為無任何意義的表情,那他拉的那個人也一定是教師。

明亮終于回到吳鎮二初中,做到了副校長。他找到海紅家里,向海紅父親要了海紅的手機,給她發來短信。他們又聯系上了。他要海紅一回來就和他聯系,他叫上幾個老同學,大家聚聚。

每次短信,明亮還用“T”開頭,每說一件事,還像往常一樣仔細地給她訴說自己的心情,又生了一個孩子,評了中級職稱, ? 同學當了校長,吳鎮又蓋了一棟高樓,湍水斷流了,等等。

那年夏天,回到吳鎮的海紅,受到了隆重的接待。明亮叫了二十幾個同學,吳鎮的,鄰近幾個鄉的,在吳鎮最好的燒鵝館擺了四桌,又叫上吳鎮鎮長、吳鎮教辦室主任,叫上了吳鎮幾個活躍人物——醫生毅志、房地產商吳紅星、鎮南支書吳保國,等等,吳鎮的頭面人物幾乎都在這里了。

明亮禿了頂,不多的頭發整齊地圍在脖頸周邊,倒也沒有他說的那么觸目驚心。他的臉幾乎沒有變化,仍然是鄭重的、一本正經的憂郁,仍然垂著眼睛走路,只是抬起的頻率高了一些。他不斷地招呼到來的客人,積極、周到,游刃有余,很有場面上的意味。

聚會非常成功。鎮長、教辦室主任都喝醉了,明亮醉了,遠道而來的同學也喝醉了,明亮把他們安排在鎮上的小旅館里,約好明天再喝。

海紅在一位同學的陪伴下,暈暈乎乎地回家。和同學說起明亮,那位同學卻用鄙夷而憤怒的語氣說,這個人現在壞透了,一心想當官,眼睛往上翻,對下面人苛刻得要死,罵老師,罵學生,連老同學也罵,神經病一樣。

海紅暗暗吃驚,她從父親對明亮的態度上也約略意識到一些,卻并沒有想到真的如此。但稍加思索,又覺得這或者從來就是明亮的一部分。他在師范時給她說的話她印象深刻,他那時在學生會的活躍,他和人交往時的距離感和多疑,都是他的重要一面。

那幾天,海紅幾乎被明亮承包了。明亮帶著她見各路人馬,吃各種各樣的飯。海紅知道他有拿她交往的意思,但也無可無不可。他對她的鄭重,從他第一次趴在桌子上,憂郁而哀傷地看她,就開始了。即使現在有使用她的成分,但仍然有來自于久遠時間的鄭重,他希望讓別人看到他對她的鄭重。更何況,她只不過是一個在城市艱難生活的高級打工仔而已,不能給他帶來任何真正的資源。只是,看明亮一直緊攥的拳頭和認真盤算的面容,海紅有點擔心。

那年十月,國慶節前夕,明亮打來電話,說準備組織一個同學會,為此,他已經和另外幾個當校長副校長的男同學,和當年的老班長、學習委員喝了好幾場酒。當然,最重要的是,海紅一定要回來。這一個班,只有海紅一個人重又讀書,離開鄉村,到了大城市。

在內心深處,海紅最討厭同學會。她覺得世上最虛偽的活動莫過于同學會了。上了一次次學的海紅,和別人同了一次次學,一次比一次冷淡。到最后一次從學校畢業時,大家簡直有點迫不及待地離開,而重新見面,卻都夸張地尖叫、親熱、勾肩搭背。每當這個時候,海紅都冷眼旁觀,看這尖叫這親熱能持續多久。

唯有師范畢業,十八九歲的他們,用了全部的生命和情感。他們在大雨中哭,追著啟動的卡車哭著跑著。車里的同學一次次跳下來,抱著追跑的同學哭,撕心裂肺,好像從此以后遠隔萬里,其實,他們只不過各自回到了各縣,最遠也不過百十公里。但是,那是人生第一次真正分離,那是人生第一次體驗離別,體驗被拋的感覺。

明亮在“師范站”的站牌下,照了一張相,說,這是我人生的第一站。他沒想到,其實,也就這么一站了。明亮叫著海紅,還有另外一個同學,在田野里游蕩,夜晚也不讓回去。那個不眠的夜晚,他們到底說了什么,海紅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明亮一次次急走,又返回,坐定,看著海紅。他到底在想什么?海紅至今也不明白。他到底喜歡海紅嗎?海紅也不甚清晰。

海紅聽從了他的召喚,千里迢迢再次回來。在明亮那里,總還有最可懷念的時間和歲月,他那雙憂郁而哀傷的眼睛,似乎總有某種象征。它們仍然吸引著海紅。

同學會那一天,明亮卻沒有到。他學校那邊要開會,而他作為副校長,是不能不參加的。這讓海紅有點詫異,她千里迢迢,請假奔波,實際上是因他而回,他卻因為一個小小的會議而不來了。但是,那天見到太多的同學,太多的驚訝、敘舊和感嘆,海紅也很快忘記明亮的不來了。

清晨七點鐘,海紅剛打開手機,短信就一條條地涌來,催命似的,讓人心惶惶。

是建濤發來的。他說,明亮已經不見所有人了,手機也關了。狂躁、打人,有自殺傾向。現在,只有看你有沒有辦法了,他最看重你,總提起你,以你為榮。你得回來一趟。

海紅看著天花板四角盤結著的、黑黑的蜘蛛網。這房間太高、太闊,每次睜開眼睛,她都有莫名的凄涼。

她就在吳鎮。她已經回來幾天了。這一年,她回來好多次,她誰也沒有告訴。她的婚姻出了問題,她想離開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那座城市,可是,她又不知道往哪兒去。她只有吳鎮可回。

她打開那個古老的衣柜,找到一個布袋,那里面,裝著她從十歲開始記的日記本,二十五歲以前和朋友的通信,還有不同時期似是而非的男朋友的信件。在決定結婚后,她把她之前所有的信件都裝起來,塞到衣柜的深處。

海紅翻閱著明亮給她寫的一封封信。很多封信她都沒回。他信里有許多救援,有許多絕望,海紅卻一直覺得并無回的必要。

她隱約覺得,明亮只是在向她傾訴而已。她發現,這么多年了,一旦是書面表達,不管是手寫的信件,機打的文章,還是手機里的短信,他都稱呼她為“T”。

為什么是“T”?是“Ta”,還是“They”?他?她?他們?她們?他人?她玩味著這其中的含義,忽然覺得,他其實一直把她看作另一個自己——年輕的、純潔的“Ta”。他覺得他們之間還保留著一種獨特的私語狀態,在寫出“T”的時候,明亮還停留在過去的時間和意象里,那是一個他始終不愿丟棄的世界。從“T”的影像中,他尋找自己,希望得到理解和拯救。

這一點小小的保留讓他顯得可笑和分裂。在潛意識里,他在她身上寄托太多,這寄托將要傷害他,殺死他。他早已不是那個寫詩的、憂郁的而又狂狷憤怒的他了,而海紅,也不是那個懵懂的、認真聽他分析的小女孩兒了。

“T”不是海紅,只是過去存留的一點內核。那點內核與純真有關,與青春、夢想有關,但已經是過去的事物。明亮一直試圖與“T”對話,試圖讓自己得到“T”的認同。結果,“T”卻變成了映照自己的最大魔鏡。就像王爾德《道林·格雷的畫像》中那個不朽的美少年,他看到的是鏡中丑陋而衰老的靈魂。他越美麗,鏡中的他就越丑。

她打明亮的手機,關機。他在夜半時分給她發來那么一個求救的信息,卻又關掉手機。這是為什么?她打給明亮的老婆秀紅。手機響了。長長的聲音,一直響著,最后,被掛掉了。她又打過去,又被掛掉了。

海紅有點煩躁,她煩這種眼看著一個形象正在坍塌的場景。她從小到大,都在看這種場景,感受這種坍塌。

海紅打電話約建濤一起去看明亮。建濤告訴她,這次發病的起因可能與他競選校長失敗有關。按照他的資歷、時間和工作能力,他幾年前就應該是正校長了。可是,現在比拚的都是關系、錢和權力,明亮這方面沒優勢。他這兩天去看過明亮,平時明亮見到他都是非常高興,安置到食堂,找幾個朋友,吃吃喝喝,這幾次去卻沒有任何表情,也不出門,一直趕著他走。

明亮的家,在吳鎮里面靠渠河的那一排房子里,獨門小院。明亮的老父親和從北京趕回來的大弟二弟都垂著頭坐在院子里。秀紅從里面的小屋里出來,她朝海紅搖搖頭,輕輕地說,他掛的,他知道是你電話。

長頭發的、善良的秀紅,無限崇拜明亮的秀紅,疲倦異常。她像是講述一個枯燥的故事,給海紅講明亮的病情。一個月以前,明亮連續兩個晚上沒有睡著覺,他很害怕,直說,我不行了,我腦子要出問題了。他不出門,不見人,只在屋子里轉圈兒,第五天去精神病院看精神科,醫生說他是抑郁狂躁精神病。

秀紅說明亮一直敬病、怕病,疑神疑鬼,她扒著胳膊讓海紅看上面烏青的塊塊掐痕,壓低聲音說,他要自殺,說活不下去了。我們輪流看著他,他不讓我看他,推我罵我,又摔東西。

小屋的門突然打開了。明亮直立在門口,他沒有和海紅、建濤對視,垂著眼睛,身體卻側著,似乎在讓他們進去。他的頭發已經掉光了,青白的頭皮,青白的臉,臉有些浮腫。

他手里拿一支煙,讓給建濤。眼睛閃了一下海紅,就躲避開去。

建濤說,走,明亮,海紅回來了,安置個吃飯的地兒吧。

說著,建濤就去拉明亮。明亮掙脫他的手,往屋里退縮了一點,說,你們走吧,我這兒不管飯。

建濤和海紅都沒有動。明亮跨出小屋,把建濤和海紅推到屋里,使勁按坐到椅子上。他站在他們對面,來回踱步,手相互搓著,很緊張,很疲倦,又似乎要努力打起精神來對付眼前的這兩個人。

海紅說,明亮,咋了,連飯都不想管我了?

海紅說,有啥事想不開的,老婆孩子都好好的,正校長干不了,去他媽蛋,老子不干了!他也不能把咱副校長抹了。財務不還是你管嗎?咱吃飯不還能簽單嗎?

海紅想把明亮信里的話念給他聽,想告訴他,“他們別想他媽的在我這兒逞能,別想他媽的在我這兒得到什么”,海紅想大聲地、昂揚地誦唱出那句話,“大風起兮云飛揚……”

可是,海紅張不開嘴。那些話,只能寫出來,卻無法說出來。再說,她自己也并沒有昂揚的生活可供她誦唱。

明亮眼睛下垂著,說,我對不起你們,以后也不要再想我了,我是個很無情的人,以后咱們不要再見了。

他搓著手,來回踱著步,反復重復這幾句話,根本不聽海紅在講什么。說著說著,他把海紅和建濤從椅子上拉出來,往門外使勁推。

推到門口,明亮突然拉住建濤的手,用力親了兩下,又緊緊擁抱建濤一下,說,你們走吧,以后不要再來看我了。他的舉動很有儀式感,帶點夸張、做作,和他早年一本正經的、鄭重的神情相一致,但卻多少有點滑稽。海紅看著認真做這個動作的明亮,不由得想哭。

從進來到現在,明亮沒有正視過海紅。他半夜發來求救短信,難道不是為了見她,不是為了想活?海紅回轉身,張開手臂,想緊緊擁抱明亮,想抱住他蒼白青腫的頭,抱在懷里,讓他哭一場。哭一場就會好多了,雖然,她比誰都更想哭。明亮卻拉住海紅,往她手里塞了個東西,又迅速把她推出門。然后,走進里面的那間小屋,把門關上了。

又是什么東西?海紅捏著手里的小紙包,有點微微的心煩。明亮總是喜歡這樣搞小神秘,很鄭重的樣子,特別注重儀式感,其實內容很簡單,幾乎等于是無。

走在路上,海紅打開那個方方正正的小紙包,看到一張照片。黑白的,小一寸的照片,一個面容已經有些模糊的女孩子正睜大吃驚而迷惘的眼睛看著海紅,細細的眼梢微微上挑。

剎那間電光火石。海紅突然與過去的自己相遇。灰燼緩緩下落,那尚未喪失的純真,看著未來的自己——那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衰退的自己。照片中的她盯著海紅,海紅也盯著她。

那是海紅師范畢業證上的照片。1991年的7月。那時候,照相還是一件相當鄭重的事情。要畢業的他們,明亮、海紅、建濤,還有其他幾個女生,到穰縣一家專門照證件照的照相館,排隊照相。

她坐在那張簡陋的小凳子上,后面是一塊純藍的布。左右的白燈同時打亮,前面是三角架支起的黑色鏡頭。她攥著手,非常緊張,不知道怎么面對鏡頭,她不好意思擺姿勢。她覺得面對鏡頭擺姿勢,是很難堪的事情,是在諂媚什么。

是在討好將來的歲月和自己?海紅想起那時自己的神情,不由得笑了一下。她想起她那一時期的照片,好像都是這樣一種神情。十四歲至十八歲的她,捏著手,神情呆滯,茫然而又無助地看著鏡頭。

她不能放棄自己,于是,拳頭越捏越緊,嘴巴也閉了起來,牙齒緊咬著,盯著鏡頭。那黑暗的方框和她對視著,她不知道如何面對,吃驚地感受著那神秘的未知。現在看來,這茫然好像來自于尚未成熟的心智。在和世界對視并形成定格的一剎那,少年的本質呈現了出來。清亮的眼,黑色的曈仁,那清亮里面還沒有絲毫雜質。

是明亮去照相館取的照片。他把照片分給了其他人,海紅的卻怎么也不給。他把它們揣在口袋里,不讓大家看,也不讓海紅看。最后,八張照片,明亮只還了她七張。海紅并沒有在意。然后,就徹底忘了這件事。

她一點都不知道,他保存了這么多年。

明亮是下決心要與自己告別了。與“T”告別。與我們這些正在衰老的人告別。也許我們早該與“T”告別。他們別想他媽的在我這兒逞能,別想他媽的在我這兒得到什么。可是已經晚了。他太晚與“T”告別,也太留戀“T”,“T”吸噬著他的奮斗動力,阻擋他毫無掛礙地向上攀爬。

海紅回頭望一眼那已經門窗緊閉的小黑屋,心想,任誰也難以把他拉出來了。

她喜歡最初那封信里的明亮,粗暴,生機勃勃,充滿著戰斗的緊張和喜悅。她也喜歡這張照片中的自己,那張臉上微暗的光預示著人類必然的坍塌和遺忘,預示著必然的摧毀和流逝。它已經成為遙遠時空中閃亮的星星,當被你看到的時候,已經是多少萬年前的時刻了。

當我們看宇宙時,我們是在看它的過去。霍金說。人類從來沒有現在時,只有過去時。這是多么好玩且殘酷的事實。明亮啊明亮,你要是明白這一點,你要是知道你所經歷的一切可能早已成為過去,你還會那么執著地憂傷嗎?

但是,海紅是多么迷戀那些老照片上注視著你的眼睛啊。睿智嚴厲的,微笑甜蜜的,凝神沉思的,時空中的星星閃啊閃,暗示著過去的歲月。那優雅、溫暖、無情、苦難,那曾經經歷的點滴,堅持的瞬間,宛如神秘的紐帶和復雜的蠱惑,牽絆著活著的人。它們形成綿長不絕的時間連線,在空間排列而來,讓你找到自己的基點和位置,以消除那無依無靠的亙古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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