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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觸手可及

2015-09-10 07:22:44黃昱寧
上海文學 2015年8期

黃昱寧

“蕭薔,蕭薔,”導游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站在機場出口,扯著嗓子用濃重的東北口音嚷嚷,“這名兒真好,是哪位美女?”他一手扛著“歡迎全國展會策劃師培訓團”的大牌子,一手舉著九十八個人的名單挨個點卯。

“這字念斯——餓——穡。蕭穡。是吧?”有個男人一字一頓地說,同時偏過頭來求證。

咖啡和香腸的氣味牢牢黏在一起,鉆進法蘭克福機場的每一個角落,擾亂著蕭穡的腸胃蠕動節奏,它們剛被一連三頓飛機餐撐出奇怪的形狀。她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只好拚命點頭。

“這字好,有文化,古色古香的,”導游一點沒尷尬,舌頭轉一個角度,接著套近乎,“您也不比臺灣的那個差啊,上海人吧?我就說是美女嘛!”一扭頭他又捎帶問問那男人,“您呢?也上海來的?”

“譚魯周。南京。講究?沒講究,我爸姓譚,我媽姓魯,外婆姓周。”

這也是蕭穡第一回聽到他的名字。

九十八個人的行李塞進了兩輛大客車下面的行李廂。人坐在車上,仿佛被一波接一波的時差反應分成了兩層,肉身下墜,意識上升,就像水上漂著一層油。

他們坐的是半夜的航班,抵達時正是法蘭克福的清晨。天未大亮,蕭穡被黏稠的、甚至帶著一絲腥甜的倦意綁在座椅上,懶得抬頭看看車窗外的云。但霞光頑強地透進來,灑在蕭穡身上。仿佛為了不辜負這點光線,她從包里拿出手機,半瞇著眼睛對著窗外連著按了幾下快門。車速加快,倦意翻成一個浪頭掀過來,于是拿著手機的手往下垂,落到椅子上。

直到車速減慢,這個盹才醒過來。車已經從機場高速駛入市區,蕭穡舉起還捏在手里的手機,翻開剛才拍下的幾張照片。畫面上,車外的樹影和她在車內的身影交疊在車窗上,一道淡橘色的光從影子與影子之間穿過。再細看,有一雙眼睛也混在這些被光線洗成淺灰的影子里。盡管此前蕭穡并不怎么熟悉他脫掉墨鏡的樣子,盡管無論怎么放大照片都不太清楚,她還是認出了那是誰。

這類行業系統的培訓班,抽調的是全國各地會展公司的人馬,國營民營都有,基本誰跟誰都不認識。不過,在上海浦東機場集合時,好多人已經熱絡得不分彼此——要形成這種局面其實一點也不難。對有些男人而言,只需要分發一包煙,對更多女人,只需要幾家塞滿香水和面膜的免稅商店。蕭穡是個例外,回過頭來想,譚魯周也是個例外。

她也進過免稅店,花十分鐘買下替別人帶的歐舒丹和雅詩蘭黛,就又安安靜靜地坐到候機室的椅子上,看存在平板電腦上的《冰血暴》。那個窩囊的小職員,突然拿起榔頭砸向他老婆的時候,蕭穡甚至忘記自己是塞著耳機,本能地捂住屏幕,好像生怕別人聽見那一聲悶響。譚魯周也抽煙,可他只是一個人跑到吸煙室里轉了一圈。他的眼睛應該是從浦東機場開始,就常常向她投來這樣的目光了。蕭穡突然間就覺得自己把什么都想起來了,不是猜,而是確鑿的記憶。問題是,既然她記得那樣清楚,是不是也一直在看他呢?

這個問題有點復雜,蕭穡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痛起來。她閉上眼睛,定定神,隨即撥通手機。不用睜開眼,第一個號碼就是錢嘉義,隔著國際長途,他的聲音還是那么棱角分明、四平八穩:“多穿點,我剛查過歐洲天氣,你們那里有寒流。卡里錢夠不夠?不夠我給你打。”

“我這輩子還沒刷爆過信用卡呢。不習慣這么花錢。”

“哈哈,你還是抓緊花吧,好容易出趟國。”錢嘉義拿得準她的脾氣,繼續做他的空頭人情:“我算算喜酒已經沒有什么別的花銷了,剩下的就是收紅包,所以,你愛買什么就買什么吧。”

那種喜滋滋的、仿佛能聽見咽口水聲音的時刻,是錢嘉義最讓蕭穡不舒服的地方,她趕緊截斷話頭。“行啊,我給你找點德國小家電回來。剃須刀什么的。掛了啊,我們快到酒店了。”

說剃須刀三個字的時候,蕭穡故意加重了語氣。放下電話她才意識到,也許自己做出這個拙劣的、泄露對方性別和身份的舉動,只是為了把譚魯周的目光擋在安全距離之外。

坐在教堂里盯著管風琴發呆時,蕭穡就知道譚魯周會悄悄站到她身后。

臺詞也替他想好了:“真沒法想像這么大這么笨重的家伙能發出那么安詳的聲音。”

所以后來蕭穡回憶起來,她完全沒法確認,他是不是真的那么說了。應該是差不多。總之,她按照電影的標準演法,沒有馬上回頭,只是右肩微微動了一下。

法蘭克福還沒有上海的一個區大。課才上了兩個半天,老城區就已經被他們這些人逛遍。從美因河邊走到這個叫“羅馬人之丘”的市中心廣場,也就幾分鐘時間,沿途總飄來手風琴或者小提琴的樂聲,嫻熟得像個半真不假的玩笑。導游說,這些街頭樂師多半是從東歐來的。

“柏林這類人更多。墻一倒就全往這邊涌。問他們過得好不好,他們就弄段曲子給你聽聽。”

蕭穡很想去柏林,可是這回法蘭克福培訓完以后安排的線路是到新天鵝堡觀光,最后從慕尼黑直飛上海。路是這樣順,風景也是這樣好。沒有幾個人會像蕭穡那樣不在乎風景,只想站在曾經砌著那面墻的地方,看看兩邊的人。

“那堵墻至少有一個好處。說不定,你想像‘那邊’,要比你真的跑到‘那邊’,呃,更興奮。”臨出發前,她跟錢嘉義說起過,一邊說一邊還用手比畫著“這邊”和“那邊”。

“你前兩天發燒把腦子燒壞了吧?”錢嘉義咕噥了一句,順手在她額頭上摸了一把。

“羅馬人之丘”幾乎是內地組織的旅游團在法蘭克福劃定的唯一景點。哪怕是在這里轉個機只有半天余暇,導游們也會把人拉到這里來。如果你不要求,他們一般不會帶你參觀不遠處的歌德故居,因為哪怕是團體,每個人的門票也要好幾歐。歌德故居是外國人的地盤,又不像唐人街上的餐館,導游拿不到回扣,積極性也高不到哪里去。

廣場上反正有的是不要門票的地方。教堂,市政廳,前凸后翹卻一臉正氣的女神雕像。十月展會密集,國內各種公派的代表團出沒其間,天天看到那些熟面孔上上下下,這個廣場就成了一座舞臺,連累得那些已經在這里待了千百年的房子和物件都成了假兮兮的道具。串場的總是那幾個看到大陸客人就迎上前來塞小廣告的華人,作勢要引你沿著小路走到他們開的小店去。他們用一樣的腳本,念白掐著同樣的節奏:店里全說中國話。保證全市最低價。雙立人也有,泡騰片也有。去吧去吧去吧。

團里的中年婦女幾乎都跟著去了。還有中年婦女的丈夫,他們上衣口袋里塞著老婆開的購物單,其中至少有一口高壓鍋。所以,教堂里,為了沖淡剛才那種過于抒情的氣氛,蕭穡的身體剛剛轉過一半,就順口問了一句,“你怎么不跟他們一起去買鍋?”

“買鍋?哦,我用不上。一個人過,小電爐煮煮方便面就夠了。”

她想,他這么一答,倒顯得剛才她那樣問就是想打聽他是否單身。可話已出口,她也只能這樣一路說下去:“光吃方便面怎么夠?”

“還好,我煮方便面是一定要配菜的。比方說,盒子上寫著‘紅燒牛肉面’,我就再到小飯店里去買一份紅燒牛肉。我可以擺得跟盒子上的照片一模一樣。哪怕偶爾吃趟蟹粉鮑魚面什么的,也還配得起。”

“包裝對你撒個謊,然后你就替它圓謊?”

“我是替自己圓。這樣過日子比較容易滿足。”

哪有那么容易滿足?蕭穡幾乎沖口而出,到底還是忍住了。她想起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坐在沙發上折磨遙控器,只要稍稍有點復雜的節目就堅決跳過——連那種總是說“你一定會沒事的”或者動不動去下個面煮鍋糖水的港劇,她也嫌搞腦子。最后總是定格在電視購物頻道。蕭穡不買,她只是看,看演員起勁地演,主持人起勁地吆喝,生活起勁地翻開新的一頁。半小時一頁。四只透明鍋一字擺開,分別擱著老母雞、綠豆百合、明蝦和青口、一堆雜菜。主持人把四只蓋子挨個掀開,哈著熱氣一邊往嘴里塞滾燙的食物,一邊向你許諾井井有條的幸福。屏幕下方溜過一行字:稍后請收看掃地機器人,牛皮涼席,冬蟲夏草,無痕內衣,記憶棉枕頭。每檔節目,都會有主持人在你被催眠到暈頭暈腦的時候,舉出一塊寫著算式、打著觸目驚心的叉的大牌子嘶吼,告訴你打一個電話就可以省多少錢,解決多少困擾了你一輩子的問題。

“幸福觸手可及。”

粗暴,強行插入式洗腦。可她就能抱著枕頭,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看上三小時。上個月就有一次。屏幕上,一對情侶和著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在漫天飄灑的鵝絨雨中打打鬧鬧作陶醉狀。看著看著,蕭穡的眼淚流到了下巴上。下巴正好翹著,于是那一串淚珠從高處直接落進領口,順著乳溝滑到肚子上,癢絲絲的。

“這又在賣什么啊?好好的鵝絨被子,非得一刀剪開?抽風。”錢嘉義不知何時出現在客廳門口,說到最后兩個字時鼻子就開始翕動,隨即甩出一個大噴嚏。他是過敏體質,平時拾掇被褥的事兒都是蕭穡干的,哪怕是遠遠地看到毛茸茸的東西都要條件反射地打個噴嚏,大概算是自衛。奇怪的是他的心思倒一點兒不敏感,簡直到了遲鈍的地步。他沒覺得蕭穡不搭腔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更沒有察覺她滿臉都是淚,一轉身又回到房間里打游戲了。《海島奇兵》?大約是這個名字,就是那種趁人不注意就拆掉別人房子于是嘩嘩嘩漲分的手機游戲。

幸好沒有察覺,否則她還真想不出該怎么解釋。她找得到哭的理由嗎?求婚,登記,托人在酒店臨時插進一檔婚宴(盡管只能在中午),看房子(盡管還沒挑到滿意的),他不是一件一件都辦了嗎?至于求婚是不是發生在意外懷孕之后,是不是一種機械的應激反應——還有,她把驗孕棒放在他眼前晃的時候他的臉上為什么會閃過厭煩和恐懼(準確地說,是用恐懼掩蓋厭煩),這些真的有那么重要嗎?重要的是他把日子過得像打游戲一樣精確,每一道題都回答正確,每一次都順利通關,她挑不出一點毛病,還哭什么呢?

幸福觸手可及。

然后是先兆流產。上午剛去過醫院拿到保胎的住院單,下午就保不住了。整個過程她都沒有哭。躺在家里喝他叫的外賣雞湯時,也沒有哭。有的時候她真是出奇地缺乏痛感。讓她生氣的是她自己。他什么也沒說,她為什么要內疚?好像那枚受精卵是在她的指揮下跑了一趟短途游,完成逼婚的任務,然后就知趣地走了。她討厭自己這樣想,但越討厭就越這樣想。那兩天里,無論錢嘉義臉上出現什么表情,做什么動作——笑,發呆,買網游裝備——她都覺他這是在發泄,在示威,在仁至義盡,在如釋重負。結了婚又能怎樣呢?他還是自由的,她也還是孤獨的。

就連屁股底下坐的這張沙發、看的電視,以及裝著這沙發和電視的兩室一廳公寓,也跟她沒有什么關系。那是他租的,租在他的公司附近。某次看電影以后,借酒壯膽,他帶著她“正好”路過,發出“上樓喝杯茶吧”的邀請——這樣的老套戲碼她也是配合著演過的。在回憶的時候,她用每次加一點細節的方式向他們的初夜致敬:他在包里摸索很久都沒找到的鑰匙。她心急慌忙重重磕在沙發上的腳踝。他為了檢查有沒有淤青幫她小心翼翼地脫掉的長筒襪。哪些是真的?是“鑰匙”還是“摸索很久”?哪些是她回憶時忍不住加上的?是“淤青”還是“小心翼翼”?

但是他們終于開始暗暗想念可以仰面橫躺、可以肆無忌憚地打呼嚕流口水的單人床了。兩個從小就住在上海的人同居,總是有點半心半意。先是她,再是他,開始溜回自己的家。很快,他回家的次數超過了她,因為她媽開始熱衷于“離三十二歲還有兩百十五天”的倒計時游戲。如果屆時還沒把她嫁出去,蕭穡的媽媽會親自出馬,找錢嘉義“談談”。

結果替蕭媽媽出頭的是那枚知趣的受精卵。“趁此機會了結掉也好,”錢嘉義接到她宣告流產的電話之后,只象征性安慰了她一句,就又恢復到往日里指揮若定的樣子,“喜酒管喜酒吃,先在這窩里湊合湊合。明年頭上新房也該挑好了。房子裝修好再吹個半年,到那時你正正經經懷個孕,我媽跟你媽輪流幫忙帶,也有地方可以騰挪呀。”

照例滴水不漏。連孩子都是兩個媽輪流帶,排名不分先后。蕭穡很想問他這回懷孕有哪里“不正經”,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剃須刀買到了嗎?”蕭穡陡然被譚魯周從胡思亂想的泥潭里拎出來,嚇了一跳。一種被窺破心事的慍怒禁不住爬到了蕭穡的喉嚨口。“你耳朵挺好啊?記性也不錯。”不等他回答,她只管說下去,“機場上有的是。我不想特地去考夫曼百貨。她們會跟去,要我用英文砍價,累啊,你知道百貨店是不讓砍價的……”

他知道“她們”指的是那些滿世界追高壓鍋的團友,忍不住干笑兩聲:“今天下午你是肯定不跟她們混了吧?那咱們到會展中心去學習學習?”

法蘭克福會展中心這兩天正在開那個著名的國際書展,培訓班給每人準備了一張三天聯票,理論上全體團員這幾天下午都應該去觀摩進修的。不過蕭穡知道沒人會去。這培訓本來就是各會展公司每年分派的福利旅游,誰會在這么好的天氣鉆到展廳里去看那些根本看不懂的書——除了拍幾張展位照片回去跟老板表表功以外,這樣做還有什么意義?即便是這一點,上網搜五分鐘也能完全搞定。蕭穡也沒多少興趣。不過,法蘭克福實在太小了,到展場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會被高壓鍋和瑞士軍刀圍追堵截。于是蕭穡點點頭。

譚魯周再次精確地抓住了蕭穡的心思:“這一行太雜。你常常搞不清楚辦公室里怎么會多了一個人,然后下個月他又不見了。搞裝潢的覺得我們搞文案的純粹是吃閑飯,我們呢,對他們的設計……呃,我是說,在一個公司里朝夕相處尚且如此,跑出來,這么大一個團,話不投機半句多,很正常。”

蕭穡禮貌地笑一笑。

“所以我這趟回去以后,想改行。”

“跳到廣告公司去?”

“不是,去廣告公司就不叫改行啦,那還不是半斤八兩?我想,我要換一種人生。”

譚魯周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為什么會脫口而出。換一種人生?他當自己是在拍電影?在說出這幾個字之前,他做夢也沒有冒出過辭職的念頭。辭職也好,換一種生活也好,那得看你有多少成本可以折騰。然而,他看到了這幾個字改變了蕭穡嘴角的弧度。他發覺,正是因為預料到了這種效果,他剛剛才會這么說。

譚魯周身無長物,只有一大把故事。聽來的,看來的,別人的,自己的,過去的,未來的。他不會寫,一落筆就成了展覽會廣告。他也不會虛構,只會拼接,這個故事的頭跟那個故事的腿縫在一起,囫圇一具全尸。他一般只對自己說。對別人,這些故事就像是藏在他隨身攜帶的冷庫里,輕易無法激活。他在蕭穡身上,看到——不如說是像無線電那樣接收到——某種東西,是可以激活它們的。這種東西不能太少,但也不能太多,不能多到他說一句她就信一句的地步,那樣會讓他的下一句變得無比沉重。他喜歡蕭穡不時繞著彎子質疑他甚至拆穿他,他笑而不答,她也不會窮追猛打。

那些曾經對前女友起過作用的煽情勵志劇(小鎮青年在大城市里殺開一條血路),雖然細節豐富,卻不是蕭穡需要的故事,至少不是她現在需要的那種。于是譚魯周虛晃一槍,先撂下一句“此事說來話長”。等他們倆走進地鐵時,他已經把心路歷程直接翻回到小學時代。

“小時候誰身邊沒有個學霸呀,是吧?就是有他在你最多只能爭第二的那個家伙,不管題目怎么變態,老師總是可以把他的卷子舉起來,對著全班吼:是題目有問題還是你們有問題?一樣是人啊!”

“這也就算了,我那個同學最恐怖的地方,是你基本上看不到他在什么時間用功。”古老的地鐵閘門在譚魯周進去以后飛快地閉合,發出咔吧一聲巨響,從蕭穡的角度看,簡直就像是他被卷進了某種笨重的機器。“上課的時候他目光呆滯好像在打瞌睡,下課就在操場上跑圈,回家……我們不知道他回家干什么,但是第二天早讀課他一定會拽著某個同學講昨晚的電視劇。嗯,還帶一把紙扇子學楚留香給我們看。其實真不用再看他成績單啦,看看他這副樣子,我們就敗了。”

兩個中國人在外國坐地鐵至少有一個好處:墻是現成的,語言在你四面圍成一個透明的小隔間。譚魯周一邊說一邊比畫,不用擔心身邊乘客作出任何反應來破壞故事的完整性——非但如此,他說著說著還會來句插入語,大聲提醒蕭穡注意對面的美女,可以用手機偷拍下來發朋友圈。

“后來有一天,早讀課,他一進教室就拉住坐我后面那個小姑娘,講昨天那集有多狗血。然后,你猜怎么著,教室里鴉雀無聲——”

“哎呀——”蕭穡一聲慘叫,指著車廂上方的路線圖,“不應該是這站啊。”

擴音器正在用德語報站,車停下來,門打開,蕭穡拽起譚魯周就往外跑。“肯定是搭錯車啦。我們上車的地方,有好幾條線路并站……光聽你講故事了。”

兩個人就像是不慎墜入磁場的兩塊鐵,一個指北,一個望南,互相抵消,最后徹底失去方向感。如果半空中有個能鑿穿地面俯瞰法蘭克福鐵路線的視角,就能看到他們倆走了一條毫無章法、漸漸從市中心向郊區靠近的路線。從第一次上錯車開始,程序就失去控制,蕭穡賴以自豪的英語反而成了辨識站牌的障礙——她給德語默默地注上英語音標,最后在記憶中留下一個似是而非的印象,直接造成他們第二次上錯車。

但是譚魯周的故事仍在繼續。

“教室里鴉雀無聲,直到那女生邊上的另一個男生開口——‘昨天八頻道臨時直播球賽。你說的這集延后到今晚播。’”

隔著時間與空間的長廊,譚魯周仍然看得出來,蕭穡在故事里聽到了某種類似于雪崩的聲音。有什么東西坍塌了,他的講述很準確地制造出了這種效果。學霸還是學霸,可從此以后他成了沉默的學霸。全班、全年級都知道他每天用功到深夜,什么電視也不看,這一半是因為自律,一半是因為他的父母異常嚴厲,在他考進重點中學的那一天,就把電視機鎖進了閣樓。

火車從地下鉆出來,兩邊都是成片樹林,仿佛無數張鄉村風光明信片飛過來。路線顯然已經錯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個自告奮勇地替他們指路的德國老太太。但是,此刻他們倆誰也沒有驚叫起來,只是懶懶地看著窗外,隱隱發覺自己也是那老太太的同謀。

“那么電視劇里的情節,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年到頭,他唯一訂的報紙是廣播電視報。那些熱門電視劇的梗概,他每天只要花十分鐘就能記熟。其實如果擱到現在,上網搜兩分鐘,什么資料都有啦,連報紙都不用訂。”

“楚留香的扇子……”

“那張報紙上有人物專訪,鄭少秋跟記者說過花了很多時間練扇子功……反正就是一把扇子嘛,他隨手比畫比畫,都挺像那么回事的。”

這站特別長。陽光時有時無,坐在他們倆對面的雙胞胎姐妹的面孔,籠罩在不時變幻的光線中。她們都戴著繡花頭巾,像幾乎所有移民到德國的土耳其女人那樣,美得驚心動魄。譚魯周佯裝揮舞扇子的時候,她們偷偷往他這邊看了好幾眼。

“那么,后來呢?你不會告訴我,他自殺了吧……”

譚魯周吃了一驚,定定地看著蕭穡。“沒有吧……至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半年以后,他轉學了。”這個故事唯一的聽眾顯然可以承受——甚或隱隱盼望——更激烈的敘述,一時間倒讓譚魯周有點尷尬。

“所以這件事讓你警覺,不能過他那樣的生活,人活著不是為了把自己繃斷,是吧?”

譚魯周差點笑出聲。他想她以前一定當過語文課代表,有總結中心思想的輕度強迫癥。“也可以這么說吧,”他決定成全她,“我老是覺得我不屬于現在的生活,我應該有另一個地方可以逃。”

他們倆誰也不知道說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正如誰也不知道這列火車到底要開到哪里去。這顯然是一條與市中心接駁、通往郊區的支線,車廂里的人一站比一站少,但他們倆誰也不愿意主動打破這份慵懶的、隨波逐流的默契,商量一下該在哪一站下去。末了命運替他們做了索然無味的裁斷:終點站,他們跟在那對土耳其姐妹身后下了車。

下一班往回開的車要四十五分鐘以后才會來。終點站上的工作人員結結巴巴地用英文告訴蕭穡,回程坐九站就能換乘到一條靠近他們酒店的線路。“去展場時間肯定不夠用啦。團里不是說好在酒店大堂集合一起去吃晚飯的嗎?也只能趕這個點了。”她的聲音輕得像在跟自己說話,可是他聽得清清楚楚。

那就意味著他們最多還可以錯過兩班車,譚魯周飛快地算出了結果。一輩子總是有那么幾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瞬間,周圍的一切都為了成全你而存在。憑空起了一層薄霧,不多不少,剛夠把切近的景物推遠,剛夠隱去樹林里過于茂密蕪雜的枝條,將紅黃綠三種顏色的葉子托起來,欲蓋彌彰地罩上一層紗。他們向樹林方向走,走了幾步那霧又漸漸散開,于是,稍遠處,本來幾乎一片混沌的山坡一層層清晰起來,大致能看出有片葡萄園。譚魯周覺得視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寬闊,思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爽,也從來沒有對聽眾的反應那么有把握。他想,這一定是因為,這里的空氣含氧量顯然高于上海,也高于法蘭克福市中心。

在這樣的空氣中,另一種人生當然不在話下。譚魯周算給蕭穡聽,如果辭職不干,賣掉家當,換來五六十萬,是不是足夠在麗江或者大理或者鳳凰開一家酒吧,養一條狗,玩一把吉他。“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會一點吉他?”譚魯周的眼睛里閃著輕盈的光,“至少唱唱《董小姐》和《一朵云》,完全混得下來。”

“嗯,連唱帶說,忽悠文藝青年買幾瓶啤酒加一碗過橋米線什么的,綽綽有余。”蕭穡來了興致,隨手在他的藍圖上涂抹幾筆。她說她有個朋友把客棧開到了瑞士,也用不了多少錢。那邊有的是好山好水好空氣,國內也有的是厭煩了大旅游團和大酒店的散客。“所以,”她站在種著成排葡萄藤的山坡上,隨手朝山坡腳下那個看起來格外干凈、稀稀落落分布著幾家店的小鎮指了指,“從這里開始另一種人生,也完全可以。”

完全可以。譚魯周興奮地附和著。充足的氧氣讓一切都有了可能。男人突然那么愿意聽女人啰唆,女人突然那么容易就理解了男人的夢想。就連蕭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她將要舉行的婚禮,那些含糊其辭的只言片語,譚魯周也全都抓得住要害,并且回應得恰到好處——比勾引含蓄一點,比寒暄危險一點。

話題很快就滑到了男人和女人,他們說男人跟女人真是火星金星啊,真是雞同鴨講啊,所以異性戀其實比同性戀需要更大的勇氣啊。他們在說這話時都驕傲地把自己排除在“男人”和“女人”之外。她說,當女人發瘋般地撥男人的電話時,她不過是不想放棄罷了。他說,當男人就是不肯接女人的電話時,其實,多半也是因為他不想放棄。他們一起笑,慷慨地原諒了男人和女人這兩種不可理喻的動物。

直到登上回程列車的那一刻,譚魯周都像是一只接上了自動打氣筒的氣球。他覺得渾身的皮膚被源源不斷的氣體撐開,幾近透明。他好像能透過皮膚,清清楚楚地看到血管的走向。有好幾次,他都覺得他們這一回還會搭錯車,或者下錯站,再跑到另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去。

蕭穡似乎也有一點恍惚。當他們準確地在第九站下車,準確地轉上了另一條地鐵線,最后準確地抵達目的地時,她突然站起身,徑直往門口跑。譚魯周撿起她落在座位上的圍巾,想喊她,終于還是忍住了。“我們各自進酒店吧,隔開一段時間,”在剛才那輛車上,坐到第五站時,蕭穡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我會跟團長說,下午我去展場跟一位老同事碰了頭。你,隨便吧,比如歌德故居?”

他把圍巾塞進了自己的登山包。

嚴格意義上說,那不能算個吻。他捧著疊得四四方方的圍巾,正要遞過去,她忙不迭地來接,打亂了節奏。手跟手,手跟圍巾,糾纏在一起。他也不知道哪來的靈感,就勢迎上去。他的嘴唇,填滿了她從眉間到鼻梁之間那一段凹陷。嘴唇挪開的一剎那,她的思維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一個沮喪的念頭。她摸摸鼻子,覺得它比平時更塌了。

好容易定下神來,她趕忙向房門瞟了一眼。門不知何時被他帶上了。她記得剛才接到他短信說要把圍巾送過來時,還故意將頭發梳整齊,然后走過去將房門打開。萬一有同事經過,開著門說話可以顯得他們襟懷坦白。可他比她預料的還要坦白。

蕭穡下意識地從寫字臺前繞開,嘴里嘟囔了一句剛才沒來得及說的謝謝,手里還捏著已經被她揉成一團的圍巾。話一出口她就想用這團圍巾塞住自己的嘴。謝什么呢——圍巾,還是那個吻?晚餐的味道重新從胃里翻出來。啤酒,酸菜,土豆泥,還有那只她用長滿鋸齒的切肉刀劃拉了半小時、最后只吃掉一半的豬肘子。“好吃嗎美女?”導游梗著紅了一大半的脖子,半瞇著眼看她。“美女你不愛笑啊,不過不笑比笑更好看。什么?我喝多了?德國鬼子這點啤酒能把東北人放倒?開玩笑吧你。我沒什么我就是樂。每年這個月,祖國人民都一茬一茬地來,我天天都跟過節似的。”

最后幾個字聽起來像嗚咽。蕭穡想起前兩天,一車人在半昏睡狀態中,導游戴著麥克風,不知從什么話題扯到一個跟著德國鬼子跑了的娘兒們。蕭穡當時就沒有聽真切,這會兒也不想細問。譚魯周照例跑來解圍,手里端著一杯碼著厚厚一疊泡沫的黑啤,勾住了導游的脖子。

可是,此時此刻,把她逼到死角的人正是譚魯周。門關著,誰來幫她解圍?

“不早了。”

“我知道。”

“明天一早就退房。”

“然后新天鵝堡。”

“嗯。”

“然后慕尼黑。”

“嗯。”

“你,然后上海。”

“你,然后哪里?”

“沒想好。”

“那回去好好想想。”

“趕我了?”

“沒。”

酒店房間里暖氣太足,蕭穡的臉開始發燙。從胃里倒灌上來的,不再只是飯菜和啤酒的氣味,還有一陣巨大的悲傷。與這種悲傷相比,眼下的局面該怎么應付——如果譚魯周把她推到床上或者按到墻上該怎么辦——倒反而不是那么重要的問題了。他的語氣、表情、動作,他每一句都比前一句后退一大截的氣勢,都在告訴她一件事:那種讓整個下午熠熠生輝的魔力,正在消失。那個吻——姑且算它是個吻,只不過是在氣球降落地面之前,心血來潮地往上反彈了一下而已。彈得越努力,氣漏得也越快。

顯然,他比她更敏感地意識到魔力的失效,一臉茫然,那種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打敗卻怎么也不敢相信的神情是蕭穡最怕在男人臉上看到的。她想起有一回錢嘉義莫名其妙地硬不起來,也是這樣的表情。當時他不敢抬頭看蕭穡也不敢低頭看胯下,只好平視前方,尷尬地笑啊笑啊笑啊。在蕭穡說了一句“偶然一次有什么要緊”之后,他猛地從床上爬起來,像哪部喜劇片里剛剛來到犯罪現場的草包偵探,從廁所到床頭柜亂找一氣。

“新的,今天用的是新的。換了個牌子!”他抓起那盒被拆開的安全套,舉到蕭穡鼻子底下晃了晃,然后光著身子沖到電腦跟前猛敲一通,宣布找到了二十八條鏈接,都說換了這個牌子之后發生了跟他類似的情況。蕭穡眼前頓時出現了二十八個男人,都光著身子,沖向電腦。

說不定譚魯周也是這二十八分之一。他現在的失魂落魄比錢嘉義的那個表情放大了至少二十八倍。他原地轉了一小圈,繞著房間轉了一大圈,最后奪門而出。他先把門推開一條縫,往四面看看沒有人才輕聲溜出去。蕭穡想,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一定在想背后有一雙冷酷的眼睛和一抹嘲諷的笑容。她很想告訴他事情不是這樣的,沒說出口。

蕭穡身體一松,往后倒在床上。應該趕快洗個熱水澡,應該給錢嘉義打個電話,應該把空調溫度降下來,應該至少把外套脫掉。無數個應該從不同方向飛過來,撞在一起化為泡沫。她還是一動不動。從“另一種人生”的云端降落到所有的“應該”之前,她想再安靜一會兒。

是有點可惜,她想。也許是非常可惜。他跟她之間有種奇怪的默契。他好像比任何男人都清楚,她不是那種去看恐怖片只為了尖叫一聲鉆進男人懷里撒嬌的女人。下午他說了一個“聽來的故事”,關于一個男人殺掉另一個男人然后用他的身份招搖撞騙。她一下子就認出那是《天才雷普利》,卻沒有當場揭穿他。她在等。他果然說著說著自己笑起來:“這電影你看過,是嗎?”

“看過。另一種人生的代價,有時候就是這么可怕。”

“還有一個法國片,《全局》,里面有凱瑟琳·德納芙。有個男人,殺掉了跟他老婆偷情的攝影師,然后自己變成了那個攝影師。”

“這樣可怕的故事,你到底搜羅了多少?”她歪著頭問。她說“可怕”的時候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而且她看得出,他很喜歡她這樣。

第二天早上,蕭穡跳起來打包。摸到那條圍巾的時候,她想起,昨天躺在床上,是聽到門鈴又響過兩次的。兩次之間停頓了兩分鐘。當時她就像是被綁住一樣,既沒有起來,也沒有應聲,只是任憑門外的躊躇和焦灼一點點從門縫里爬進來,像一條螞蟥一樣鉆進她大腿根部的皮膚。第二次,門鈴連著響了兩聲。她想,這是要干什么呢,你不知道外面有的是喜歡嚼舌頭的團友嗎?螞蟥在小腹底下扭動,翻滾,在分析血液里的激素成分。她想,如果門鈴再響一次,她就什么都不管了,她就要去開門了。

沒有第三次。

想到這里,蕭穡只覺得那條螞蟥又要從大腿,從臀部,從胸口鉆出來了。她努力回憶第二次門鈴響起之后到睡著之前她想了什么做了什么,洗澡發生在哪個時間段。可她怎么也理不出一條清晰而合理的時間線。最后,她成功地說服自己,昨天太累了,那兩次敲門都發生在她的夢中。就是那種格外逼真、跟入睡前的現實緊密銜接的夢境。怪不得會覺得被人五花大綁,完全動彈不得,她想。她先是松了一口氣,緊接著心里涌起一陣失落,把圍巾扔進了箱子。

“你懂的。”蕭穡在手機備忘錄上輸完這三個字,自己也覺得這句時髦話自欺欺人。可她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說法。她決定把它用在結尾。然后她把光標移到前面,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擠:

“我時差剛倒過來,你呢?沒什么別的事,就是有點好奇,我想知道,你好不好。”

手機不停地提示微信有新消息。蕭穡寫兩個字,就心煩意亂地打開窗口看看。回來才兩天,最熱鬧的微信群當然是“再見法蘭克福”,九十九個人頭(多出來的那個是導游)光數一遍就會犯暈。用真名的不多,滿屏都是奇怪的名字和奇怪的頭像。不管誰打一句哈哈,都會有幾十個卡通形象跳出來附和。

“我一直在想,你說的另一種人生在哪里。我是說,這念頭也在壓迫著我,我不知道該不該按部就班地順著我原來的軌道走下去,我甚至一想起即將舉行的婚禮,就會胃痛。不過,也可能這只是婚前恐懼癥,他們說熬過去就會好,一切都會好……我還想告訴你,那天,在法蘭克福,是我最近這半年里過得最開心的一個下午。你懂的。”

寫到結尾的時候,蕭穡覺得自己滿身的血液都在往頭頂涌。她剛才就想好了,她不能一行一行地在微信里說,她甚至不能先打個問號試探一下。那樣的話,也許只要對方表現出一點點遲疑,她就會崩潰就會語無倫次就會打消任何心血來潮的念頭,那么這樣的談話最后一定會用幾個表情符號草草了結,言不由衷。她把剛才寫在備忘錄上的這段話整個復制下來,打開微信,關上微信,再打開,咬咬牙,粘貼,發給譚魯周。一秒鐘也不能耽擱,不要給自己中途后悔的機會。她也不知道為什么非寫這段不可,她不知道這樣做要達到什么目的——反正不是想私奔。

她放下手機,像扔下一枚定時炸彈。泡茶,往洗衣機里倒衣服,經過客廳時看到錢嘉義仰面橫在沙發上,舉起手機玩《海島奇兵》,那只從機場帶回來的博朗電動剃須刀一直就擱在茶幾上,連著兩天都沒人拆封。看到她走過來,他眉毛也沒抬一抬,好像在對著手機屏幕說話:“我媽說紅包都交給你媽。她說大家都是上海人,這點規矩她還是懂的。”

“我媽說讓我們自己管著,她也不缺錢。”

“我猜就是。不過表態總還是要表的嘛。反正婚禮那天晚上在酒店里也沒什么別的事可做,你卸妝,我數錢。”

“到時候你早給灌醉了。”

錢嘉義隆重地打完一個噴嚏,繼續說:“我的兄弟團擋酒功夫一流,那可都是我海選出來的。”

蕭穡不置可否,徑直回到臥室。就在這十分鐘里,微信顯示有八十七條未讀信息。她的胃比她頭腦的反應快得多,不由得一陣痙攣。所有的信息都來自“再見法蘭克福”。那些奇怪的頭像好像一下子就成了她的多年密友,排著隊問候她。你沒事吧報上說婚前減肥餓過頭剛死了個準新娘你要小心啊胃疼就要去看醫生嘛。好幾個人都復制粘貼了“那個下午”,再加三個句號代替省略號。

“有故事,腦補中。”這一條的口氣像個年輕人,下面跟著的好幾條,都是捂著嘴笑的表情符號。

如果這是在一部電影中,那么此時鏡頭就應該閃回到十分鐘之前:打開微信,是他的窗口,關上微信,咬咬牙,再打開,直接粘貼在對話框,大拇指緊接著按了“發送”。鏡頭往上移,定格在窗口的標題上——再見法蘭克福(99)。

涌到蕭穡頭頂上的血速凍成冰。現代科技真是十惡不赦。以前就算寄錯一封情書,總也得在郵局或者傳達室之類的地方兜上兩個圈子,才有可能成為眾人的笑柄——而且他們在哄堂大笑的時候,多半還知道背著你。如今的時代,再隆重再深沉的東西,都會被速度瓦解成一個笑話。兩分鐘,允許撤回一條微信的時間是發出之后的兩分鐘。她沒有機會了。

那股強壓住的亢奮還在群里彌漫,蕭穡懶得去想背后有多少人開出多少個小窗口討論故事的來龍去脈,猜測男主角到底是誰。仿佛暗房的門被驟然打開,膠片上所有色彩斑斕的夢境,所有呼之欲出的可能性都自動縮回到一團陰影中,再也不可能出現。

她就這樣看一會兒再發一會兒呆,試圖把那個頂著妮可·基德曼頭像、將一堆瘋話誤貼到一個九十九人的群里的女人跟自己分開,試圖從這件事里找到一點幽默感。直到兩小時之后,譚魯周的頭像突然從一堆表情符里冒出來:

“這么熱鬧啊,我錯過了什么?”

幾分鐘之后,譚魯周就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

微信一屏一屏地往前翻,故事在倒敘中清晰起來。當“另一種人生”這幾個字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恨不得反手抽自己一個耳光。再回到窗口底端,屏幕顯示,蕭穡已經從群里退出了。下面還跟著幾條在互相責怪。有人說你們看你們看人家不好意思了,另一個冷靜地說,就知道你們這樣要壞事,如果耐心一點的話,本來可以搞清楚在咱們這個群里,她到底跟誰是一對。

“沒準就是你呢,”底下一連冒出三個張嘴大笑的符號,“你故意的吧?”

譚魯周打開蕭穡的小窗口,卻連“對不起”都發不過去了。蕭穡的動作實在是夠快,退群,拉黑,屏蔽他的號碼,沒有一點拖泥帶水。連電話都不通了。她一定是被譚魯周剛才那句話兜頭澆了一桶冰水,她一定是以為,為了在眾人面前撇清,他無所不用其極。

直到兩個月以后的某天晚上,拉黑才被解除。這兩個月里,譚魯周養成了每天檢查微信的習慣,所以他可以確定,解禁就發生在那一天。他想打個問號上去,又怕自己一說話就惹毛她,于是打開備忘錄,打算寫一整段再搬過去。這樣一來,哪怕她火速拉黑,他也好歹是把該說的話都說了。

他說了三五個對不起,嵌在開頭、結尾、事實與事實之間。他好像拿著一根長長的毛線針,冷靜地從一串被自己吹大的氣球底下經過。手起針落,挨個戳破。他說,那個在小學里每天把電視劇梗概背下來的人,是他,他自己。他還說,在法蘭克福的最后一天晚上,他一直徘徊在電梯間。看到有個老外去按她的門鈴時,他差點整個人撲上去。她沒有開門,兩次都沒有開。老外突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敲錯了門,于是轉身往回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她沒有應門,他想,所以她一定是把老外當成了他。她沒給老外開門,也就等于不會給他開門。他在,他懂,所以他走。

他說沒有另一種人生,他說他的計劃里根本沒有什么麗江大理鳳凰的酒吧,那些字眼在說出口的一剎那才鉆進他的腦子。是有把吉他,大學里泡妞時的擺設,妞走了,吉他就再沒碰過。天下所有的妞都是要走的。他說他目前只能在會展業繼續混下去,但南京的機會太少,臨出國前他就打定主意,一回來就跳槽到上海,在七寶租一間房子,每天橫穿大半個市區。所以他不是投奔另一種人生,而是沿著原來的那條隧道往更深處走。通往也許更暗無天日的地方。他別無選擇。

復制,粘貼。譚魯周的手指在“發送”鍵上繞了一周,又停住了。“再見法蘭克福”的群里突然一片歡騰。導游把蕭穡重新拉進了群里,然后說:

“新婚快樂!”

手機屏幕頓時被漫天飄落的彩帶、繁星、鮮花充滿了。現代科技也有好處,隨時隨地能創造那么逼真的虛擬高潮,不需要什么成本。那些前幾天還在群里議論蕭穡究竟會不會逃婚的人們開始鼓掌,祝福,起哄早生貴子,要求張貼結婚照。蕭穡沒有說話。于是有人說,今天是正日子啊,新娘子哪有空招呼我們,大家表達心意就好啦。

譚魯周默默地回到剛才等待發送的對話框,一個字一個字地刪除干凈。這下真的沒有什么事情可干了。他從沙發上拿起平板電腦,打開《冰血暴》第一集。他記得蕭穡在機場上看得入迷,一回來就在網上下載了全套。

那個窩囊的小職員,突然拿起榔頭砸向他老婆的時候,譚魯周把音量開到最大,好像生怕自己聽不到那一聲悶響。

“總共十七八萬吧,后來那些,讓我給數亂了。”

半夢半醒間飄來錢嘉義的這句話,把蕭穡徹底弄醒了。天已大亮,甚至能看清蜜月套房的墻紙上有幾點霉斑。她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微信“朋友圈”的第一條,就是譚魯周發的。

在小說《馬耳他黑鷹》里,主人公塞繆爾跟別人講過這么一個故事:

有個叫克拉夫特的人,典型的中產階級,日子過得無風無雨。有一天他出去吃飯,經過一座正在興建的辦公樓,差點被一根掉下的橫梁砸死。克拉夫特覺得,仿佛有人揭開了人生的蓋子。他給妻兒留了一大筆錢,然后更姓改名,到處流浪,直到跑累了在西北部安了家,第二個老婆也是那種“喜歡新的色拉烹調法的女人”,跟第一個沒什么兩樣。

塞繆爾說:“他當初那一走,就像攥緊了的拳頭,手一放開,就沒了。他那么做是因為需要適應掉下來的橫梁,后來再沒什么掉下來了,他也就適應于什么也掉不下來的生活了。”

八個點贊。三條評論。

深刻啊哥們。

很老的小說了吧?我好像看過電影。

所以要珍惜眼前的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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