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昌
如果不是那場死里逃生的車禍,他可能至今還是一個典型的路怒癥患者。但那個14公里的下坡路,失靈的剎車改變了一切……
那一腳命運的急剎車
2007年春節前,孔龍震開著他的大卡車,載著滿車的蘋果,奔馳在從老家鄭州到廈門的路上。在通過福建龍巖的一段下坡山路上,他發現卡車剎車失靈了。面對失控的大型貨車,孔龍震心想死定了。在那段長達14公里的下坡路上,他的內心各種憋屈,為自己的人生不值,而且弟弟也在車里,父母年紀大了,連個養老送終的人都沒有……他握緊方向盤,并向應急車道,可車速越來越快。幸運的是,卡車最終陷在路邊一堆石子里。
死里逃生的孔龍震到了廈門,結了貨款,平時省吃儉用的他到藝術書店買了一堆畫冊。如果不是車禍,這個初中肄業生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邁出這一步的,也不會把心底那個夢拿出來。是的,他喜歡畫畫,喜歡了很多年。6歲時,他第一天去上學,一打開語文課本,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因為有漂亮的插圖。一天下來,老師講啥他都記不住,就光看插圖。他在書上涂涂畫畫,每學期發的新書,不到半學期就被他涂得破破爛爛。
孔龍震不喜歡學習,五年制的小學讀了七年。農村的課堂除了語文就是數學,或者加個思想品德課,美術課只是傳說。到了初一,學習還是跟不上,天天涂涂畫畫,家里人認為他不務正業,讓他輟學。
15歲的少年,去北京打工,修過四環路,在棉麻廠做過工人。后來聽說在廈門開出租車掙錢,他又去了廈門,考了駕照,開了出租車也沒掙到錢。2004年回老家買了卡車跑運輸,賠個精光,他只好給別人打工開車。一直在溫飽邊緣掙扎,讓孔龍震不敢有夢,“跟人家談什么都可以,千萬別說理想,因為自己都覺得白日夢太傷人。”
可是,劫后余生,孔龍震很想活得舒展一點。他把自己關在駕駛室里,拿著新買的畫筆和紙畫了一幅畫。畫里,是卡車后視鏡中看到的風景——并不美,因為車子的疾馳,而呈現一個又一個扭曲的線條。他用了一個下午完成了那幅畫,對著那些擰巴的線條,孔龍震哭了。15歲背井離鄉的所有遭遇全部涌上心頭,可是,命運給了他一堆救命的石子,似乎在提醒他:畫畫吧,既然那么喜歡,死都經歷了,干嘛不在余生里盡歡?
就這樣,孔龍震成了一個“不務正業”的卡車司機,人在開車,腦子里卻全是畫畫。車到目的地,司機們忙著補覺,他轉書店,參加各種繪畫沙龍,看展覽,貓在駕駛室畫上幾筆。漸漸地,他結識了一些畫畫的人,也慢慢地將自己的作品拿給大家看。于是,很多人開始叫他“卡車哥”。
有夢不覺路長
“卡車哥”開集裝箱大卡車,裝卸貨一次都需要好幾個小時,他經常利用這樣等候的時間,把路上看到、想到或記憶里浮現出來的場景畫成小稿或水墨畫。小稿畫好,下班回家再畫成大幅油畫。他的駕駛室就是個小畫室,鉛筆、馬克筆、水墨、色粉等各種小型畫具俱全。
閑暇時,同事們紛紛談論這個月掙了多少錢,孔龍震從來不參與。有同事要去駕駛室看他畫畫,他也不讓。一是看了還要解釋,很麻煩,重要的是,那里安置著他不愿被觸碰的光榮。湖南、遼寧、河北、山西、陜西,駕駛著重型卡車緩慢地在路上行駛,壓抑的空間和無趣的旅程,讓孔龍震對駕駛室外的畫面分外敏感。感覺強烈時,他就停下來快速打個草稿。如果時間更緊,他就先用文字記錄下畫面,有時間再畫出來。他的《集裝箱上的八哥》《深格嶺上》等水墨作品筆觸大膽、靈動,很有“在路上”的現場感。而《路上的悲劇》系列作品,則畫出了車禍給他帶來的觸動。這些,都是來自路上的靈感,靈感讓路變短了。
2012年,在好友的幫助下,孔龍震在廈門大學的沙灘上,舉辦了“卡車司機距離藝術多少公里”第一個個人戶外畫展。當年夏季,他登陸央視公益廣告,逐漸為人熟知,被稱為有夢想的“卡車哥”。卡車司機與藝術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可是,生計與藝術卻在殊死較量。
那些失聲痛哭的日子
2013年,孔龍震辭去了工作,專職畫畫,并參加各類畫展。但這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經濟利益,相反,生活更加窘迫。當年7月,他和妻子在北京開了一個小餐館,但收入依然微薄。孔龍震一門心思畫畫,很少在餐館幫忙,為此,他和妻子經常發生矛盾。
孔龍震曾經問妻子:“你是想做一個司機的老婆,還是想做一個畫家的老婆?”妻子回答說:“我想做畫家的老婆。”孔龍震說:“好,你給我時間,十年之內我就讓你做畫家的老婆。”第九年,一家四口居無定所,經濟捉襟見肘,孩子上學面臨難題,妻子終于扛不下去了,讓孔龍震回去開車。
孔龍震憤怒了,當著妻子的面把駕駛證撕得粉碎。他說就是餓死,都不會再去開車了。可是,看著妻子那雙在飯店里泡得幾近浮腫的手和即將上學的兒子,他還是妥協了。一個人默默地把撕成碎片的駕照撿起來,用膠布粘起來。其中有兩塊最終也沒有找到,像極了他內心的那份痛苦和不甘。
重回卡車駕駛室,有一段時間,只要一上車,孔龍震就想趴在方向盤上放聲痛哭。在路上犯困的時候,他就會想著他的畫,經常想得要哭。這時,他就停下來,感覺靈感憋得自己都要爆炸了。他看著離得那么近的畫筆,卻不能拿起它。時常,他一邊踩油門,一邊號啕大哭。那種痛苦,讓他常常想起2006年的那次剎車失靈,是的,人生的失控令他絕望。
而絕望最終得到治愈的方式遠遠出乎意料。2014年6月的一天,孔龍震回老家河南周口市太康縣芝麻洼鄉看望父母。沒有想到,當年的老師來家里找他。已是小學校長的老師,想請孔龍震給孩子們上一堂美術課。
當孔龍震走上講臺,眼睛瞬間濕了,一雙雙明亮求知的眼睛讓他看到了兒時的自己。那一堂課,他講了兩個小時,將孩子們的作品一個一個地掛到黑板上,為每個作品都取了名字。跟孩子們告別時,一個孩子對他說:“孔老師,我想看看你的畫。”臨時起意,孔龍震在家鄉的小學辦了一場畫展。他想通過這種方式擦亮這些孩子的眼睛,同時撫慰兒時的自己。
其中有一幅畫是一個小小的書桌,放著一個帶著梅花樣的收音機,兩只大眼睛從書桌下伸出來,眼巴巴地望著桌子上的鐵質青蛙,一個綠色啤酒瓶內裝滿了盛開的蘋果花。一個孩子興奮地說:“孔老師,這個收音機我在你家見過。”孔龍震對那個孩子說:“是的,這個收音機是我媽媽的陪嫁,青蛙是我小時候最喜歡也是唯一的玩具,當時家里有一個果園,蘋果開花時就掐一把放在瓶子里。”“老師,真沒想到這些東西放在一起,畫在畫里,這么美,像午睡一樣。”孩子的話讓孔龍震的疼痛得到了安撫——老天讓他有了畫畫這個愛好,不就是給了他一份發現美的能力?而現在,他把這種能力帶給孩子們,這本身就是幸福,是恩賜,是無需再多強求的得到。
此后,每當有時間,孔龍震就回老家,給家鄉的孩子上課,帶著他們一起欣賞古今名畫。日子因為這份與孩子們的美的約定,而有滿滿的幸福,可以抵擋長途路上為稻糧謀的不易和倦意。
2014年3月,職業藝術品經紀人藍蘭女士找到孔龍震,看到孔龍震生活窘迫,就找了一個人資助他,每年固定購買孔龍震的一批作品。藍蘭還讓自己的丈夫、瑞典籍藝術家王彤收孔龍震為徒。
2015年1月,孔龍震在老師的推薦下,參加了丹麥的康納畫展。這是一個國際性的藝術組織,徐悲鴻、齊白石等藝術家也曾經參加過這個畫展。在這個國際性的藝術殿堂里,孔龍震狠狠地向自己的過去致敬——那些痛苦,必經消化,成為畫筆下的丹青。所以,他的貼身口袋里,一直放著那個傷痕累累的駕照。不是提醒,而是讓他對生活保持永恒的悲憫。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