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雪梅
行刑人桑松很想辭職,卻遭遇親友的反對。作為家族的第四代繼承人,他和前輩一樣,討厭“劊子手”這個稱呼。既無法改變審判結果,又讓自己成了“人民公敵”;況且,一個新手,會給受難者帶來更多的痛苦,但桑松也只好聽天由命。
法國國王路易十六剛剛接受國民公會的審判。“弒君”的判決書很快下達,隨后,討論死刑是否可以緩期。680票中,380票反對。
清晨,帶著最有經驗的助手,桑松出發了。身上是那套象征死亡的著名服裝——上面繡著絞刑架和黑色梯子。斷頭鍘已經在革命廣場安置妥當,助手試用了兩三次,以保證一切正常。
濃霧籠罩著巴黎。拉著國王的墨綠色馬車,在士兵和警衛的看護下,穿過街區,趨近刑場。十多萬人擁擠在街道兩旁,見證法國歷史上的重要時刻。
路易十六沒有像承諾的那樣與家人吻別,離開監獄前,他請侍從找來一把剪刀,想自己剪頭發,卻遭到拒絕——應該讓劊子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做這件事。
身材矮胖、面色發紅的國王自己走上高陡的斷頭臺。他想跟公眾說話,鼓手們愣了一下,鼓聲停止了片刻,但又繼續響起。不管他說什么,都沒有人能聽到了……
國王的血被灑向人群,巴黎沉浸在“共和國萬歲”的歡呼中。任命桑松四世的時候,路易十六絕對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劊子手和君王的命運,如此息息相關。《劊子手世家》的作者貝納爾發現了驚人的巧合:桑松家族的前幾代“掌門人”,差不多總是和王朝的統治者一起離世。
伴隨著王室的改朝換代,一代代的桑松們“子承父業”,歷經了近兩個世紀的風云變遷。貝納爾講述的不僅僅是一個家族紀事,也是一部刑罰史,更是對法國大革命的另類解讀。
桑松并沒有親手砍下國王的頭顱。劊子手的傳統職責,已經被機器替代。大革命時代最偉大的發明——吉約坦納斷頭臺,在桑松的建議下進行了改良。盡管它不時發生故障,以至于劊子手的口袋里常常裝著一把菜刀,以備不時之需,卻依然以其自身的高效率贏得了革命者的青睞。國民議會決定83個省都要裝備它。
隨后是王后,據說行刑時,她因踩到了桑松的腳而致歉。接下來是“革命輿論”的代言人——埃貝爾——他是一個煽動家,把大革命當作自己的經營資本——《杜塞諾老爹報》聲名顯赫的創辦人,以典型的無產者形象出現在報紙頭版上,稱國王為“公豬”,管王后叫“母猴”。這個現實生活中風度翩翩的高雅紳士,“樂于與貴族們交往,盡管在報紙上他要求將這些人砍頭”。不幸的是,他最終成了革命的叛徒和陰謀家,在半暈厥的狀態下,被抬上了斷頭臺。
“共和國純潔化身”的羅伯斯庇爾,在清理了大批“反革命”之后,也成為斷頭臺上的受難者。不必指望任何常規程序,整個判決只用了不到半個小時。也許,如同霍布斯邦的《革命年代》所說:“他的權力是人民的,是巴黎民眾的;他的恐怖也是他們主張的。當他們拋棄他時,他便只有垮臺。”
若干年過去了。《帶著一本書去巴黎》的林達,在巴黎城市博物館里,找到了斷頭臺的模型。它的設計者,想以平等的方式,無痛處死犯人。只是,“這樣一個基于人道理由構思的死刑機器,卻在歷史上投下了一個恐怖而令人厭惡的剪影”。它被藏匿在弗雷納監獄的儲藏室里,不再顯露真容。恐怕誰也不愿意“自由、平等、博愛”的追求與之相連。
桑松留下了一部有關斷頭臺的真實記錄。他在回憶錄里寫道:“有人說我們對鮮血已經習慣了,可當這鮮血來自我們同類的時候,這不是真的……雖然觀眾什么也看不到,但我能看到他們的心在顫抖……看到斷頭臺上只剩下一堆尸體的時候,我們自己都糊涂了……只有在喝過烈酒之后,才能重新鎮定下來。如果我們這些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那么,人民的感覺會是怎樣的呢?”
歷史在不同人的眼里,會有截然迥異的理解。
斷頭臺上,不管是那些默默無聞的死刑犯,還是國王、王后、丹東、羅伯斯庇爾,他們都只是配角。主角是桑松家族——這個以殺人為職業的世家,見證了法國的興衰存亡,還有政治舞臺上曾經的革命、陰謀、暴力和狂歡。
摘自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