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利華
蝎子
一只蝎子,注定是她在那次畫展上的一個收獲。
是的,一只蝎子,一只躲在墻腳的蝎子,一只行走在畫幅右下角黃金分割點上的蝎子。有束冷光正好打落在它小小的身體上,于是,一只小小的蝎子居然一下被無限放大,站在老遠(yuǎn)處,就有股黏稠的、冷峻的沖擊力撲面而來。于是,在茫茫蒼蒼的沙漠上,一只蝎子,變成帝王。
這只蝎子是孤獨的。天地很大,任其獨行。同時,它又霸氣十足,野心十足。它那條節(jié)節(jié)膨脹的尾巴,以及那枚寒氣逼人的刺針,似乎已經(jīng)做足準(zhǔn)備,隨時扎向來犯的敵人。
——這是只有毒的蝎子!
看著看著,她渾身血液似乎慢慢凝滯不動。她呼吸急促,她覺得冷,不由自主雙手交叉過去,用力抓一抓自己裸露在外的肩頭。炎炎的夏日,她居然感覺到了寒風(fēng)。站立良久,有了些許眩暈,隨后,她頭發(fā)甩動一下,在原地慢慢轉(zhuǎn)了半個圈兒,目光緩緩掃視而去。
她一定要找到那個畫家!
這是個很迫切的念頭。實話說這念頭未免有一些好笑。在準(zhǔn)備邁動腳步的時候她還想起有個閨蜜常說一句玩笑話,雞蛋好吃,你非得去確定哪只雞下的嗎?不對,這比喻用在此處不恰當(dāng),這只雞非同尋常,是不是?她驚詫自己的思維居然被一只蝎子徹底打亂。于是一邊小心翼翼詢問著自己,一邊又逼迫自己承認(rèn),你只是好奇,對,好奇!你好奇一個什么樣的男人,才能畫出這樣的畫。至于為什么一定是個男人,還需要答案嗎?那股子氣味,雄性荷爾蒙氣味,簡直都快從畫面上淌出來。對自己的嗅覺,她一向相當(dāng)自信。看到那幅畫第一眼,她就有一種捕獲獵物般的興奮。當(dāng)時她就毫無意識地吸了吸鼻孔。當(dāng)然,此前的她其實從來沒意識到,這個細(xì)微的動作是她在床上才有的。
是的,床上。歡娛過后。
而她做那個動作的時候卻在想,此刻嘴角如果點著一支煙該有多美。
在熙熙攘攘的大廳里她沒發(fā)現(xiàn)那個人。女性第六感告訴她,那人根本不在一簇一簇的人群中間。另外幾位畫家樣子的男人或女人,正被一個一個人群圍攏著,談笑風(fēng)生。每個舉動,每個眼神,都透著一股子急于取悅于人的俗氣,或者,缺乏底蘊的傲氣。如一只只孔雀在開著屏,卻露出丑陋的臀部。那樣的畫家,怎么可能畫出如此孤傲的作品呢?退一步講,如果畫家是其一,她會失望,失望到再次渾身發(fā)冷。她怎么能忍受,一個畫家的氣味跟他的作品格格不入呢?
轉(zhuǎn)遍展廳的角角落落,她終于確信,那股子獨特的氣味,除了以一幅畫的形式在一個幽深的角落郁郁發(fā)散之外,別無源頭。她沒去打聽,盡管這很簡單,隨便抓個畫家一問就可以。她也沒像其他人那樣,拿手機去拍下那幅作品,以供回味。很多人一進(jìn)展廳就拍個不停,興許轉(zhuǎn)眼之間就發(fā)到某個網(wǎng)絡(luò)平臺,證明自己身處高雅的藝術(shù)殿堂。其實放眼整個展廳,除了那只蝎子,哪件是有生命力的呢?一看就是匠人制造。一件藝術(shù)品,能讓人如獲至寶,能讓人一下子就存放在靈魂深處,那才真叫作藝術(shù),否則無異于垃圾。她曾跟一個畫家朋友,到過城郊一個書畫集散地,所見到的情景讓她大跌眼鏡,簡直就是大白菜批發(fā)市場!這只蝎子不同,絕對另類!她甚至不需要回去再端詳那畫就完全相信,如果有人想在身上做一只蝎子圖案的文身,她會原封不動地拿出一幅作品來。
這倒是個好想法!只是,不知道誰會愿意在身上某個部位繡上只蝎子。
走出展廳,她下意識地抬頭望望天空,似乎這樣一個動作必不可少,能使自己的身體慢慢回暖。她扭身向左走去,街上人不多,正是午后,一天內(nèi)最熱的時間,誰會傻乎乎地走在炙熱的石板路上?她抱著胳膊,前行幾步,突然又一次吸一吸鼻孔。那個動作過后,她停下腳步,有些茫然。
片刻過后,她緩緩地轉(zhuǎn)回身子。
她根本不可能意識到,那樣子一個轉(zhuǎn)身,意味著接下來會有什么故事展開。而那個男人呢,許多天后,再次梳理和確認(rèn)當(dāng)時腦海里的畫面時,也感覺這事兒透著蹊蹺。那時他腦海里的畫面是,他,一個神情沮喪、身上可謂邋遢的畫家,正像一個氣球(是氣球,而不是鷹)飄浮在半空中,一寸一寸,掃描著這個世界。甚至,他很清晰地看到街上那個像籠子里的困獸一樣的自己。在那一瞬他對自己滿懷憐憫,滿含同情。也就在那時,他發(fā)現(xiàn)一個身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子正驀然回首,與蹲坐在陽光下滿頭大汗、發(fā)如雜草、正吸煙的自己四目相對。
當(dāng)時他的耳朵里就響起電影里杜拉斯那個老女人滄桑十足的畫外音:此刻的這條街,便宛如湄公河畔的輪渡,分明帶有了曖昧的魚腥味兒。
女人在跟男人對視的那一瞬,就已確定,這就是那只沙漠上行走的蝎子。他左手握著一個黑色打火機(她很熟悉的一種國外牌子),右手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根煙(自制卷煙)。口味很對!是同類!
整個世界,此刻全變成同一種氣味,一種帶有毒性的曖昧氣味。
她開始邁動腳步,往回走。甚至,她意識到有某種危險確定無疑就在逼近。但那種危險帶有某種強烈的刺激,極具誘惑性,一如自己用一枚犀利的針,刺進(jìn)某個男人的肌膚(當(dāng)然,有時候扎進(jìn)女人皮膚的時候她也會有快感)。當(dāng)她強烈感受到來自男人眼神中那股子灼燙的時候,撤身為時已晚。何況,撤退也僅僅是一個閃念,向來不是她的風(fēng)格。這個閃念的存在,側(cè)面證明她那時還稍具理性。接下來她做了一個更為理性的動作,算是一個聰明女人最起碼的一種掩飾,對內(nèi)心慌亂的掩飾。她抽出一支煙,捏在手上,這樣在她目不斜視走近獵物的時候,心里至少有一種虛無飄渺的底氣。
跟這個男人驚人一致,她居然也想到杜拉斯。老女人是這樣說的,對不對?故事一開始就確定了,是她靠近他,而不是他靠近她。
這有什么區(qū)別?或者,又能怎樣?
老天爺!她總算不至于很狼狽地走到他跟前。
那段距離很近,卻又十分遙遠(yuǎn)。周圍的景色、聲音已經(jīng)慢慢隱退至幕后,是一張黑白照片上或舞臺中間光束下的兩個人了。她站著,他蹲著。目光一直對視,但其間并沒有雜音,并沒有出現(xiàn)多余或慌亂的細(xì)節(jié)。她盯著他的眼睛看,越來越像個女王。她嘴角一動,浮現(xiàn)半個微笑,同時,用沒拿煙的那只手的食指,指指那個老牌子的打火機(心里卻在笑,她的包里,就有一個同樣牌子的打火機,紅顏色的)。男人并沒挪開眼睛,或者說,兩個人的目光一直對接。
啪的一聲,男人的拇指上方彈出一股火焰。
女人的心輕輕一顫。很好!這個男人,身上還稍有紳士風(fēng)度。
男人卻還迷茫著,他還沒從剛才的幻象中回過神來。
女人悄然呼出那口煙的時候,并沒有讓湊過去的那張臉撤退。于是,男人在一個對陌生男女來說近得不太像話的距離,準(zhǔn)確地捕獲到兩片帶有彈性、富有質(zhì)感、沒有唇膏的嘴唇。兩片嘴唇緩緩張開,變成O形,有妖艷的一縷煙霧纏繞上來,讓女人的一只眼睛有些虛幻,因而,更加,妖艷。
一頭獅子伏在草叢里,準(zhǔn)備騰空而起,撲向獵物。
問題是,誰是獅子,誰是獵物呢?
女人沒有直起腰,就那樣子稍微弓著,身子一轉(zhuǎn)就坐在男人身邊兒,他們已經(jīng)不再對視。女人很驚喜地發(fā)現(xiàn),在剛才一連串的點煙動作過程中的某個瞬間,男人眼睛里倏然飄過一絲恍惚,視線里的那種犀利頓時弱下去許多。然而,那種弱并非是一種怯,一種自卑,而是清水洗過一般的很純粹的恬淡,略微帶一點憂傷。與其說這讓她著迷,不如說讓她生出一絲心疼。當(dāng)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心生疼痛的時候,無疑既是美麗,又是憂傷的。而在那一瞬她就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眼下最渴望的是要做什么。
她想,這個環(huán)節(jié)甲方勝出。而甲方,正是她自己。
她下定決心不讓自己先開口說第一句話。這同樣是個危險而刺激的游戲,她坐著,他蹲著,兩個在炎炎烈日下的男女,顯得異常怪異。她開心地想,反正我現(xiàn)在有事情做,我在抽一支剛剛被你親手點燃的煙,你呢,你手指間的那只自制卷煙,已經(jīng)快要燒到指頭。我們倆不妨打個賭,看看誰能忍到自己手上的煙燃盡。她以前可從來沒想到,一支煙還有如此功用,會夾雜如此撩撥人的樂趣。繼續(xù)推進(jìn)的環(huán)節(jié),貌似又是甲方勝出。
男人的動作出現(xiàn)細(xì)微的變化。男人瞧著石板路,似乎在觀察地面稍遠(yuǎn)處恍惚的熱氣。男人瞇著眼睛,睫毛在動。他突然扭過頭來,問,你是天蝎座?
她差一點笑出聲來。她沒說話,點了點頭。
結(jié)婚了嗎?
這不是一個更奇怪的問題嗎?她眨巴一下眼睛,搖了搖頭。
那咱們走吧!說完,男人站起來,扔掉煙頭,一把抓住女人的手,把她拉起來。
文身
據(jù)說文身是一門非常古老的藝術(shù),還在遠(yuǎn)古時代,許多種族的人就開始在臉上,身上,用尖利的石塊雕刻出某種圖案或圖騰。人類學(xué)資料上說,其目的,有的是為了尋求神靈庇佑,祛病除災(zāi),有的則代表一種權(quán)力或者地位。
她已經(jīng)有了不同的理解。她的理解更有現(xiàn)代視角,或者說,她主要針對現(xiàn)代人。她認(rèn)為,文身是人對自己進(jìn)行精神治療的方式之一,是一種有勇氣的或帶有心理學(xué)、哲學(xué)理念的治療方式。讓一根針密密麻麻刺進(jìn)自己皮膚,能清晰地(她曾見過一個不需要麻醉的男人)或隱約地感受那種驟然刺入的疼痛,她一直覺得這非常人所為。更何況,刺有文身的男人女人,即便在這個時代還是稍顯另類,會承受一些異樣眼光。但其收獲是,疼痛過后,你會感覺你身體內(nèi)部壓抑的或積攢的許多東西,會通過無數(shù)個通道向外釋放。這是一種以身體作為代價尋找心理平衡的方式。
你身上有文身嗎?他問。
他們在咖啡館里。
她盯著他的眼睛看,說,這個問題很古怪。難道這幾天你沒看我的身體?
沒有。他老老實實承認(rèn),確實沒有。
哈,她燦爛一笑,壓低些聲音,跟我習(xí)慣一樣。做愛的時候喜歡閉著眼睛。
他伏一伏身子,說,眼睛具有欺騙性,耳朵也是,我看到的,聽到的,往往會欺騙我。所以,我寧肯相信感覺,相信氣味。
那你在我身上收獲了什么氣味?她吸一吸鼻孔。
他閉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語,兩只蝎子。
具有攻擊欲望的蝎子?她問。
是啊,是啊,那是我一直在尋找的(他稍作停頓,似乎在斟酌詞語)。我很熟悉的氣味,能夠把我消融、稀釋的氣味。它是熱的,很黏稠的那種熱,以前我覺得冷。
以前?她開始進(jìn)攻,以前你經(jīng)常覺得冷嗎?
他先是沉默不語,接著,眉毛稍稍抖動一下,反問,以前你沒覺得冷過嗎?
于是,她收回尾巴上的那根尖刺。畢竟,她跟他的感覺一樣。而此刻,她對那種感覺或氣味,備加珍惜。當(dāng)然,最重要一點,以前她的確也冷,她微笑,男人居然也迅速又敏感地后撤一步,說,但是很奇怪的你知道嗎?有一瞬間,你猜我腦子里想到的畫面是什么?是經(jīng)幡,是轉(zhuǎn)經(jīng)筒,牦牛,雪山。
伸過你的左手來。她命令道。
干嘛?難道你除了給人文身還兼職做巫婆?他把手藏在背后。
拿過來!她盯著他,順便伸出右手。
男人說,你求我!好不好?或者你說請你把左手伸過來。
女人說,你要清楚,是你腦子里的畫面讓我伸出了右手。這就好比你自己提出要讓我給你——聽清楚順序——做個文身,我才把手里的針刺下去的。
男人嘴角一動,微笑,慢慢伸過左手來。她捏著他的中指指尖,去看掌心里細(xì)密的紋路(這家伙感情線好復(fù)雜啊!)。同時她心里暗樂,又小勝一場,真是開心。不過,她開始搜索的,卻是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換個角度看,這又是一種傾訴,像是對著神父,或心理醫(yī)生。貌似很奇怪,是不是?她應(yīng)該是主宰者才對,為什么去折騰自己?問題恰恰在此,如果在她傾訴的過程中,對方傳遞過來的氣味是暖的,那說明自己在畫廊外頭的大街上那個轉(zhuǎn)身是值得的。因為,自己的問題也恰恰是男人的問題的話,那還說什么?不是有個詞兒叫臭味相投嗎?于是她開始做實驗,以自己的困境,驗證對方的心理。如果把它比喻做一種相親模式,也未嘗不可。
你很焦慮。這一點兒確定無疑,你跟一個如此優(yōu)秀的女人在床上,居然想到經(jīng)幡和轉(zhuǎn)經(jīng)筒,簡直缺乏天理。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你需要救贖,你思想上蒙塵太多,需要清洗。
她竭力地想把巫婆角色扮演好。
這個傻瓜也能分析出來。他冷笑,誰像我一樣?不去湊熱鬧,不去討好那些畫商,不去想辦法讓自己的畫變成錢。畫在里面展著,大夏天的人卻跑出來曬太陽,可我還真不是裝神弄鬼,因為里頭的氣氛我一點兒也不適應(yīng),那一刻,我就是想逃走,遠(yuǎn)離那個世界。
很好。你開始懺悔了,她想。
對呀,就因為你想得太多嘛,腦子里積攢下的雜質(zhì)太多。每個人的思維其實大不相同,為什么有些人活得不累?因為人家大腦外面那層膜是松散的,像篩子或漁網(wǎng)一樣,有些東西裝進(jìn)去,很快流出來;你不一樣,你那層膜像是銅墻鐵壁,什么都往里裝,一點都不往外灑。你想想啊,那些帶有矛盾沖突的東西在里頭翻來覆去地攪,誰受得了?所以,你就糾結(jié),就胡思亂想,猶豫不決,郁郁寡歡。你很難判斷一件事情是對,還是錯,認(rèn)為對的時候你是快樂的,認(rèn)為錯的時候,你會后悔得要命,會想到立刻找個神父去懺悔。可你又說不出來,除非你遇到同類,遇到可以傾訴的對象。否則,你總是覺得語言具有欺騙性,往往說出一句話后馬上就去反思。我說的對還是不對?
她已經(jīng)很自信地聞到一股子氣味。隔了桌子,隔了兩杯咖啡,那股氣味慢慢地翻滾著,彌漫過來。當(dāng)然,她還分明地感覺到,對面的男人已經(jīng)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正徒勞地想把氣味收回去。果然,他說,你不是在看手相,你在分析星座。
她果斷出手,你別逼我!
他稍稍壓低聲音,逼你,又怎么了?
那好,休怪我下嘴太狠。她抿嘴一笑,說,在俗世人眼里你就不是個好鳥,你頹廢,而且你缺乏克制,性生活亂得一塌糊涂。我當(dāng)然不是你第一個女人,連第十個都很難說,是不是?她的心突然稍稍顫抖,她在極力讓自己捏著男人手指的右手不要沒出息地發(fā)抖。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物理學(xué)上說得真他媽對!其實,你在袒露你自己的心聲,你說的正是你自己,好在它有一層外衣——皇帝的外衣。前提是,如果這個男人的智商和情商不那么高。如果相反,那么可笑的恐怕就是你自己,坐在對面的這個男人,馬上會拿起武器進(jìn)行反擊,他會叫喊,看啊,我們的皇帝其實什么衣服都沒穿。
她繼續(xù)說,問題是,你以前每一次都感覺冷,這是你自己說的。實際上,過程中你覺得冷,過程后你會后悔無比。你自認(rèn)為你能戰(zhàn)勝孤獨,你能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也在冷靜地思考這個世界,但實際上你根本做不到。
他不語,他看看窗外。
這個男人已經(jīng)瀕臨崩潰。她壓抑著自己的喜悅,或者哀傷,第一次感覺到兩個人的戰(zhàn)爭居然是如此妙趣橫生,比自己一個人斗自己要快樂很多很多。而事實是,此前她也確實沒找到如此優(yōu)秀的一個對手。
男人迅速扭回頭來,慢悠悠地說了一句話,她卻差點兒崩潰。
我們的皇帝,穿衣服了嗎?
王八蛋!她惡狠狠地把他的手指擰一下。他則夸張地尖叫,隨后,高舉雙手,假裝投降,說,你不知道我是用左手畫畫的嗎?藝術(shù)家的每一根手指頭,都入過保險的,你把它扭壞了怎么辦?她說,扭壞了老娘養(yǎng)著你!反正畫不畫對你來說也無所謂,對不對?
男人說,先不討論這個,現(xiàn)在輪到我啦,來,把你右手伸過來!
她說,打個賭唄?如果你能猜到你腦子里出現(xiàn)經(jīng)幡雪山那些玩意兒的時候,我腦子里的畫面是什么,我就把右手伸過去。他說,這不公平。給我算命的時候,你可是看著我掌心的。她說,你錯了,這不是算命,是給你治病,是撫慰你內(nèi)心綿綿無盡的悲傷。他居然小情調(diào)起來,像是詩朗誦,親愛的,你的出現(xiàn),就是最好的治療方式,不光心理,連生理都一起治療了。
她哈了一聲,真沒看出來,嘴巴挺甜的啊?出去給我買朵玫瑰吧?
俗,惡俗!他說,好吧好吧,我接受挑戰(zhàn),咱們就賭一把。你準(zhǔn)備給我?guī)状位卮饐栴}的機會?
她抱起胳膊來,說,就一次。
我必須打有把握之仗,這樣吧,咱們倆都把答案寫在紙上,以避免語言的欺騙性,好不好?他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她呢,越來越覺得這是個好玩兒的對手。好,很好!她連連點頭,于是他們讓服務(wù)員取來紙筆。倆人笑著對望,卻沒人先做第一個書寫者。他問,你為什么不寫?她答,我也必須打有把握之仗,書畫家嘛,對漢字筆畫很熟,對不對?一個真正的書法家,看別人胳膊肘怎么動,就能猜出寫了什么字兒。他不動聲色,說,我發(fā)現(xiàn),蝎子是斗不過蝎子的。她說,不一定,雌蝎子極有可能略占上風(fēng)。因為,她會生小蝎子。
他抓抓頭皮,裝模作樣。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喜歡看他的樣子,他任何一個表情,任何一個動作,都賞心悅目。他自言自語說,這個女人是做文身的,估計是個文身圖案吧?她笑吟吟地瞧著他,一語不發(fā)。他皺皺眉頭,吸吸鼻孔,又搖搖頭,不對,應(yīng)該是一只蝎子,一只在沙漠上行走的蝎子,嗯,這還差不多。他閉上眼睛,再一次吸一吸鼻孔。
感冒了嗎你?她憋住笑。他卻說,從某種意義來說,做文身的也是畫家,對不對?她立馬就閉上眼睛。于是,她聽到筆尖劃在紙上的聲音。好了,他說。她睜開眼睛,剛要開口,他已經(jīng)乖乖地閉上眼睛。
我也好了,她說。
在翻開紙條前,他伏著身子,瞧著她說,一定要公開答案嗎?一定要以這種方式,才能抓抓你美麗的小爪子嗎?
這男人已經(jīng)非常興奮,興奮得渾身散發(fā)著雄性氣味,這一點確定無疑。她說,你最好不要貧嘴,這不是小爪子,是蝎子尾巴上的刺,是扎進(jìn)你皮膚的一根針,很疼很疼的。你要是怕,不抓也可以,現(xiàn)在我就把這張紙撕掉。
別,我喜歡這種刺激。來,咱們一起把紙鋪在桌面上。
她微笑,但同時又莫名其妙升起一絲焦慮,或者擔(dān)心。她問自己,你是不是玩過頭了?非得這樣來戰(zhàn)斗嗎?來跟一個好不容易逮住的男人去戰(zhàn)斗?他如果寫的跟你不一樣,接下去的戲該怎么唱?
好在,這些問題形成的糾結(jié)期并不長。她看著兩張紙條,驚訝地瞪大眼睛。
桌面上并排的那兩張紙條上,寫著同樣的一個詞兒,唐卡。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這家伙,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有點兒氣急敗壞。他則抿著嘴微笑,親愛的,把小爪子伸過來。
狼
她似乎越來越迷戀跟這個男人打賭。
在新疆伊犁那拉提草原(這是她把小爪子伸過去的后果,就是倆人背起背包,鉆進(jìn)男人的越野車,開始行走天下),遠(yuǎn)遠(yuǎn)的,在幾座蒙古包的背后半山坡上,閃現(xiàn)一個紅色的四方形東西后,她的賭癮又上來了。
你說,那是做什么用的?她問。這幾乎已經(jīng)是挑戰(zhàn)的前奏,盡管曲子有些舒緩。
猜到有什么獎勵?他這么反饋,證明也已經(jīng)做好應(yīng)戰(zhàn)準(zhǔn)備。
只要你別把我賣給牧羊人,其他的可以任選一條。
我暫時還不舍得,他說。
她頓時瞪大眼睛,哦?暫時?暫時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說將來還說不準(zhǔn)?你什么意思啊?她伸手就擰了他胳膊一下。他呢,憋著一口氣,好半天才把腦袋沖著窗外,大聲叫喊,以示疼痛。她悄無聲息眨巴下眼睛,心里卻想,奶奶的,這一招顯然是我敗了。女人開始使用暴力,往往喻示著無可奈何。再說,剛才這動作未免也有撒嬌的嫌疑。臭男人肯定懂這個。
他說,那好吧,我猜那極有可能是牧民做的標(biāo)記。這么大個草原,有個路標(biāo),就不容易迷路。她微笑,我覺得這次你錯了。他說,那你說是做什么用的?她說,很簡單,我覺得就是個簡易廁所。他連說不可能,離蒙古包那么遠(yuǎn),跑半坡上去方便?再說,你見過什么地方的衛(wèi)生間是一片大紅?女人說,那就是塊大紅布,就纏在四根樹樁子上。男人問,男女通用?她說,弱智啊你?大草原上有幾個人來?弄個廁所,還需要分男女?
車慢慢走近,男人咦了一聲,果然是塊紅布啊!要真是廁所,設(shè)計者簡直是個大師啊。你瞧,白的蒙古包,綠的草原,突然出現(xiàn)一點艷紅,色彩搭配得太妙啦。她已經(jīng)按捺不住,說,是不是,咱們上去看看不就行啦?
兩人爬上那道半坡的時候,就被坡下的景色迷住了。蒙古包以及他們的那輛車,在一片大草地上看起來就像是幾個小點兒。走近之后,他們發(fā)現(xiàn)那果然是一塊紅布纏繞在四根樹樁上的簡易廁所,上方并沒有封頂。
女人先叫了一聲,為自己又勝一場而興奮,接著說,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最獨特的廁所。你說,我如果不用一下,是不是不合乎情理?他說,那你進(jìn)去享受吧,在草原上男人不需要這個。說著,他繼續(xù)往上走,很快走到坡頂,回頭一望,卻透過紅布上方,瞧見了廁所里的女人。
女人也正在看他。女人的臉,居然燦若桃花。
這孩子,她在想什么呢?男人微笑,四周望去,茫茫闊闊,除了很遠(yuǎn)處有一片羊群,別無他人。他在草地上坐下,順勢躺下去。湛藍(lán)的天空中靜靜地飄浮著幾片白云,男人覺得內(nèi)心出現(xiàn)短暫的寧靜,和清澈。
不一會兒,他聽到腳步聲,知道女人來了,卻閉著眼睛假裝睡覺。女人走近,站住,低下頭看他。然后,男人聽到女人坐在他身邊,卻半天沒吭聲。他終于忍不住,睜開眼睛看她,卻發(fā)現(xiàn),女人那張臉上一片緋紅,眼睛里晶晶亮亮的。他們久久對視,他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就在那轉(zhuǎn)瞬之間,女人突然俯下身子,長發(fā)漫過他的整張臉。那個吻,如此幽深。
這一回,男人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只鷹,冰山上空翱翔的鷹。
可以來一次嗎?她居然問得小心翼翼。對此,她也覺得奇怪。偌大一片天地,除了他們不是空無一人么?周邊即便最近一個人出現(xiàn),也會需要大半天時間,這當(dāng)然不是問題。莫非在這樣的空間里,做這種事情,是對蒼茫大地的一種褻瀆?她自問自己也還沒達(dá)到這一重境界,似乎這也不是問題。那問題是什么?問題興許是她從來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大白天啊,空曠的草地上!這意味著她要改變某些習(xí)慣。夜晚會遮蓋很多東西,在夜晚可能會釋放得更加酣暢淋漓。他只是輕輕說一句,聽上去不是探詢,但她聽得出來,他也稍有點兒小心。這很妙!步調(diào)一致!
在這個時候,還有什么力量能阻擋這種驟然而來的欲望呢?
要脫掉衣服啊,他悄聲嘟囔道。她立馬將他抱得更緊,習(xí)慣非常一致。她還從來沒嘗試過不脫掉衣服的,就像在那個過程必須要閉上眼睛一樣,似乎是一種潔癖。是的,他們需要的,都是氣味,他們都害怕看到的和聽到的。兩個人,除去急促的呼吸,幾乎沒有別的聲音,未免也怪。但這很難改變,如果改變,就會冷。他們都知道的,他們怕冷。
他們倆腦子里的畫面,都是一只翱翔的鷹。
遠(yuǎn)遠(yuǎn)看去,草原上游弋的,卻是兩條潔白的魚。
草原上是會飄起歌兒的。他們此前似乎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或者即便想到,那突然在遙遠(yuǎn)處響起的一聲長調(diào),還是影響到那只鷹翱翔的節(jié)奏。雪山上的鷹是不會受歌兒影響的,它們會在悠長的聲音里,滑翔出更美的姿態(tài)。他們還不是鷹,僅僅是兩條魚,或者說,渴望做兩條魚。于是,他們稍稍受到驚嚇,不約而同,一起睜開眼睛。
許多天以后他們都認(rèn)為,從那個瞬間開始,有些東西在發(fā)生改變。
是的。有些東西根深蒂固,堅若銅墻鐵壁;有些東西則變幻莫測,極易波動。骨子深處的,是永恒的,類似于你血液里神秘的基因密碼,但人的思維在隨時改變,這個有時候可以欺騙別人,卻根本欺騙不了自己。
顯然,他們都發(fā)現(xiàn),事情有些不對。
同樣很奇怪的是,他們沒有停止,相反,更加瘋狂。他們第一次互相對視著,像兩頭獅子一樣在互相撕咬。睜開眼睛后的那個過程,表面上看男人女人都在進(jìn)攻,實際上他們都知道,自己(以及對方)一直在撤退。
他們在彼此的眼角,都發(fā)現(xiàn)了淚水。他們同時感覺到一絲涼意。
歌聲停歇,鷹早就不見了影子。他們各自不看對方,快速穿上衣服,快速點上一支煙。誰也沒有問哪里出現(xiàn)不對。但他們都很清楚,這一次戰(zhàn)爭兩敗俱傷。前半場,還在并肩作戰(zhàn),下半場卻反目成仇。這不對呀!很可怕!這不是自己想要的,這跟任何一個別的男人(女人)做一場,還有什么區(qū)別?
走吧,幾乎是異口同聲。
接下來的好一段路兩個人沒有話說。女人甚至在想,我為什么要出現(xiàn)在這里?這不是我想要的。難道,這又是個輪回?
他們在往草原深處走,轉(zhuǎn)過一個坡面,眼前出現(xiàn)一間小屋子。小屋子旁邊的樹樁上拴著一匹馬。馬的旁邊兒是一只黃白相間的狗。他們的到來,并沒有影響到它們。馬兒繼續(xù)吃草,狗呢,只抬頭沖著他們的車瞧一眼,轉(zhuǎn)身繼續(xù)在地面上尋找什么。
一個維吾爾族小伙子騎著一輛摩托車,從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迎面駛來。
需要快樂起來,對不對?她問自己。要不然,接下來的旅程怎么辦?此刻,她就發(fā)現(xiàn)一個快樂起來的好機會——那個小伙子摩托車上有件樂器。她知道,那叫都塔爾。她請他停車。是的,她真的用了請這個字眼兒。他渾身異樣好一陣子,最后,還是把車停下。小伙子恰好到了車前。她跳下車,沖那小伙子擺手。男人坐在車?yán)镆粍硬粍樱糁嚥AВ抗庥撵o地看著她。小伙子停下車,一臉迷惑。她沖著小伙子好一番比比劃劃,雖然他聽不到她說什么,但很快明白她想聽都塔爾的聲音。
他嘴角閃過一抹微笑,走下車來。
彈一首聽聽嘛!好不好?他聽到她這么說。甜膩的聲音里,居然夾雜著挑逗。他確定他聽出了挑逗的意味。這個女人,她在借助自身優(yōu)勢。他皺皺眉頭,慢慢靠近。小伙子漢語不是很流利,他說,我還要去看羊群的。她說,就一會兒嘛,一小會兒。要不,我們給你錢好不好?小伙子嘟囔道,我不要錢。說著翻身從車上下來,開始去取樂器。
她高興了,扭頭沖他說,快來聽原生態(tài)音樂。
音樂的確很原生態(tài),他卻在清脆的音符里聽出滄桑。小伙子歌兒唱得也不壞,看起來他有點兒興奮了。是啊,在一個野性味十足性感十足的女人面前,男人沒法兒不興奮。小伙子甚至懷抱都塔爾,一邊唱,一邊跳起舞步。她迎上去,雙手上揚,踏著音符也開始舞動。
她的腰很細(xì),很柔軟。
而他呢,目光里充滿著憂傷。那個時刻,他聽到一只鷹伴著馬頭琴的聲音,發(fā)出一聲哀唳。他想起一首歌的歌詞,“我為你陶醉啊,我美麗的月亮,我悲傷地哭泣,眼淚流成了河。”他確定這是一首塔吉克族民歌,不知為什么,他當(dāng)時一看到,就記住了歌詞。后來他還想過,這歌詞里面究竟蘊含著一個什么悲傷的故事?
你為什么不來跳?她在叫喊。
他站在那里,目無表情,稍稍茫然。他心思在別處。聽到她的聲音,他才回到眼前的世界,僅僅用一個微笑做了回應(yīng)。
然后,他眼前出現(xiàn)一幅照片,那是在王洛賓藝術(shù)館內(nèi)見過的,三毛和那個老頭的合影。倆人對視,老頭子戴著眼鏡,扭頭瞧著年輕活力的三毛,面帶慈祥。三毛呢,坐在王洛賓對面,左腳彎曲起來,很自然地搭在老頭坐的椅子邊沿兒上(也許像淘氣的晚輩那樣,蹬踩在老人膝蓋上),三毛看起來很興奮,正說著什么。他們在交流什么話題呢?對他來說這是個謎,他不清楚為什么一幅照片能讓他如此著迷。或許,王洛賓、三毛都是叛逆的、流浪著的游子,不過,他們的心雖漂游,卻也是自由的。當(dāng)然他們也憂傷,也在尋找。“往事蹤影已迷茫,猶如幻夢一樣,你在何處躲藏,背棄我的姑娘。”老頭寫這首歌是什么時候?會不會就在眼前這片大草原上?
他做了古怪的動作,突然轉(zhuǎn)身,走到車前,拉開車門鉆進(jìn)去。她很快意識到了,停住身子,呆立片刻,隨即跑到車子旁邊,拉開車門鉆進(jìn)來。他一語不發(fā),開車前行。
前面有個分叉,他果斷地向右一打方向盤。面前是視野開闊的一條路,兩邊兒拉著鐵絲網(wǎng)。行走十幾分鐘,一個羊群迎面走來,堵住路面上。他停下,目視前方。羊群后面有兩個男人騎在馬背上,身子搖晃,像是喝多了草原上的烈性酒。
她在看窗外。
羊群經(jīng)過,他還在看前方。
終于他說,我不知道哪里出現(xiàn)問題。剛才,我突然覺得冷。他的聲音像是來自遙遠(yuǎn)的地方。她聽出那里面夾雜著綿綿無盡的憂傷。她心口一陣疼痛。她低聲說,是我的原因。她咬咬嘴唇。他問,你剛才看到了什么?她沉默。他慢慢地伸過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說,剛才,我是說你和那小伙子跳舞的時候,是我不好。我把一種美好的氣氛破壞了。她扭過頭,他在她眼睛里又看到淚水。她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很累!不知道該干點兒什么好,就想找種方式,或者找個臺階,緩和一下氣氛。
他說,你剛才在求那個男人,你求他彈琴,求他唱歌,可你從來沒求過我。她說,算了吧,別找借口轉(zhuǎn)移話題,你不可能為這個而吃醋。換個角度說,我完全可以去求任何人,因為他們跟我沒任何關(guān)系。對你,卻不能!這你應(yīng)該懂,難道你也想要我求你?男人不說話了。她又說,實際上我現(xiàn)在很想問你,也問我自己,咱倆為什么出來?我背上包,像個弱智的女人那樣什么都不想,就這么跟著你走,這到底為什么啊?我們到底想找什么東西?
我也不知道。他說。
她說,其實我知道啊,我們想找一種平靜,想找到內(nèi)心深處那種自由的感覺。在城市里找不到,我們生活的那座城市里根本沒有,或者我們根本沒發(fā)現(xiàn)。城市里充斥著碎片式的、雜亂無章的、毫無秩序可言的生活或思想模式。我們看到了,體驗到了,而且,老是去琢磨,一不高興就瞎琢磨。其實,這很痛苦,這才有傷。你有沒有覺著,咱們在某種意義上都是病人,心理亞健康病人。我們其實是來療傷的,對不對?實話說有那么一瞬間我都在想,說不定上天讓咱倆認(rèn)識,就是讓你來給我療傷的。所以,你以為我真的就因為你捏著我的右手說,我們?nèi)ノ鞑匕桑^腦一熱我就跟著你走?
可我們還沒到西藏。
她問,你很想知道原因嗎?
他點點頭。
因為,她沉默一小會兒,說,因為你右肩膀上的文身。
就在一瞬之間,他回到從前。原來,你再努力去躲避某些歷史也無濟于事。何況,它就擺在那兒,就分明地顯示在你肩膀上。它面目猙獰。你當(dāng)初文它的時候,并沒有那么復(fù)雜的目的,跟古老傳說中的背景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跟她對文身的現(xiàn)代化闡釋也幾乎沒關(guān)系,那時候你只是覺著好玩兒。可人在年輕的時候,一件好玩兒的事情,說不定就能毀掉一生。只是,他覺得奇怪。一個做文身的人,怎么會對文身圖案,有如此強烈的反應(yīng)?莫非,跟圖案本身有關(guān)系?
他當(dāng)然清楚,右肩膀上是一匹狼的腦袋!
格桑花
這就是慕士塔格峰?
對,這就是慕士塔格峰。
爬上那個達(dá)坂,剛一停車她就先跳下來。她急于去看那座雪山。
還是在很小的時候,她曾看過那部電影,《冰山上的來客》。當(dāng)時的取景點就是前方目的地,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當(dāng)然慕士塔格峰也在其中。
走上半坡,她尖叫一聲,以示對周圍景色的贊美或驚喜。她覺得自己像是到了月球表面,腳下似乎真的寸草不生。仔細(xì)去看,才能發(fā)現(xiàn)一小簇一小簇的高原低矮植物,面黃肌瘦,毫無生機,瞇眼望去則是一派灰黃。當(dāng)然這并不影響那座雪山的雄渾大氣,黃基調(diào)的大地,反而映襯得雪山更加潔凈。它似乎就在身邊兒,似乎一伸手就會觸摸到。
他曾經(jīng)到過塔縣,所以在此前的行程中極力推薦。
而此刻的她,也的確覺得不虛此行。她是第一次來到帕米爾高原,來到冰山腳下。盡管從北疆的伊犁抵達(dá)此地,長途跋涉的路上可謂吃盡苦頭,但對于旅行者來說完全忽略不計。旅行的快感不止欣賞美景,還包括途中遇到的挑戰(zhàn)。車子快到喀什的時候出現(xiàn)過一次拋錨,不過有驚無險,幸虧那不是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
她快速行走幾步,頓時覺得呼吸艱難。她聽到他在身后喊,不能跑!要慢慢兒走。她回過身來等他,他跟上來,說,你知道這里海拔有多高嗎?氧氣都不夠吸的你還敢跑?他手上舉著她的羽絨服和圍巾。她笑了,說,你還是心疼我的,是不是?他說,作為導(dǎo)游,我得負(fù)責(zé)游客的一切一切,包括冷暖。她把羽絨服穿上,系上圍巾,看著他。的確寒風(fēng)刺骨,心里卻暖和起來。
他繼續(xù)說,再說啦,一只蝎子,能找到另一只同樣的蝎子,多不容易啊!
一路上的風(fēng)景,或者說同甘共苦的一致目標(biāo),讓這一男一女從伊犁一路南下的過程中沒有出現(xiàn)大的矛盾沖突。只是,他們沒有再打賭,更嚴(yán)重的是他們在那段時間內(nèi)沒有進(jìn)行過肢體接觸。在喀什的夜晚,他們和衣而臥,那是他們相識后睡在同一張床上的時候,第一次自始至終保持那個樣子。都平躺著,面沖天花板,中間小有距離。真像亨利米勒小說里說的那樣,像一對互不侵犯的兄妹。
此刻在雪山下,貌似局勢稍有好轉(zhuǎn)。
不是同樣的蝎子,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她開始還擊。這是個緩和或轉(zhuǎn)向愉快的信號。他笑一笑,不做回應(yīng),卻慢慢靠過來,張開雙臂慢慢抱緊她。這同樣也是個信號,這個男人,貌似已經(jīng)不像那只沙漠上的蝎子,他身上的刺開始變得柔和。
跟慕士塔格峰相對的另一座雪山,此刻被一束陽光籠罩,顯得雄渾肅穆,卻又清澈異常。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說。
好吧,他說,但不能太長,我想我們應(yīng)該到車?yán)锶ィ粋€是我怕這么冷的風(fēng)會讓你感冒,另一個我們得趕路。天黑前到不了縣城,我會覺得我這司機有點兒失職。她猶豫片刻,那就算了,改天給你講。
不,在車上也一樣。
不一樣。她說,在雪山下我會有勇氣說出來,因為神圣的雪山可以作證我沒有說謊。這樣,語言就不會有欺騙性。他說,其實從我們倆認(rèn)識到現(xiàn)在,我們的語言都沒有欺騙性。她反問,有的只是歷史,或者秘密,對不對?我可以確定,從咱們倆認(rèn)識到現(xiàn)在,我努力地去做一個真實的我。但有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是徒勞的,你再怎么努力有時候也是虛假的,或者需要作假。比如那天我跟那個小伙子一起跳舞,你以為我快樂嗎?其實不是,完全不是。我心里其實很傷心,很傷心。
那時候你想到了什么?他問。
想很多啊。印象最深的是我想到三毛和荷西。我在想他們在旅行中會不會跟我們倆一樣。接著我還想到王洛賓,我看到他手里提著一把都塔爾,在草原上踽踽獨行。
他把她抱得更緊些。
她說,我要在你的懷里。于是,他們相擁而坐。他拉開棉襖的拉鏈把她擁進(jìn)懷里。
她開始講述她的故事。知道我為什么去學(xué)做文身嗎?她說,因為一個男人,一個我曾經(jīng)著迷過的男人。我學(xué)做文身并不是因為我喜歡,而是因為我要報復(fù)他,或者說我想通過這種方式擺脫那段可怕的回憶。那個時候,我剛大學(xué)畢業(yè),腦子里什么都不想,也根本不了解這個世界。我是指那些陰暗的角落,包括人心深處的陰暗。不過,現(xiàn)在我反而挺懷念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多好啊!沒有憂傷,沒有哀愁。
我覺得,我在很早就有自卑感,就有焦慮。
她問,你有這么早熟?
他沒做回應(yīng)。
那個男人——她停頓數(shù)秒,卻說,我跟你說這個,是因為我不想再對你隱瞞什么。他說,我懂。她繼續(xù)說,我們都不是一張白紙,我們有過去,有不堪回首的歷史,我們必須承認(rèn)它的存在。要是人生像盤錄像帶就好啦,想倒帶,就倒回去重新開始放,想抹掉,可以完全刪除。他說,這我也懂,你沒必要解釋。她說,你可以認(rèn)為這是我在跟你傾訴,甚至可以認(rèn)為這是我的懺悔。他說,你沒必要向我懺悔什么,我也不是一張白紙。再說,我又不是電臺夜間欄目主持人,更不是牧師。她笑了,我發(fā)現(xiàn),我們倆現(xiàn)在都不像蝎子了。
他表示認(rèn)同,真心認(rèn)同。
我跟那男人差不多一見面就開始掐,我是指語言上,互不相讓,像兩只刺猬。可不知道為什么,口頭上跟朋友說那男人多么多么討厭,實際上我還是很喜歡他。后來,開始談戀愛,一本正經(jīng)地談,至少我單方面是這么認(rèn)為的。我覺得那是件很美好的事兒。當(dāng)然,談的過程中也還是戰(zhàn)爭不斷,但沒有引起我的警覺。
你,跟我認(rèn)識的時候,還想過那個男人么?
你是不是懷疑,我跟你的過程是在復(fù)制一個老版本?這你完全放心,至少,那天在草原上,我看到你肩膀上的狼頭之前,根本沒想過那個男人。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我們斗嘴確實很像那時候,但我卻根本沒跟他產(chǎn)生過一絲聯(lián)想。可那天我們都冷下來的原因的確在我,就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了那個男人。因為他身上也有一個狼的圖案,就在胳膊上——你怎么了?冷嗎?
不,我不冷。
那你為什么發(fā)抖?
我沒有發(fā)抖。
我都感覺到了你還撒謊。
是身體冷,心里并不冷。
我懂你的意思。她說,可是不管你冷還是不冷,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告訴你。要不,你心里可能會永遠(yuǎn)有個結(jié),當(dāng)然,我更嚴(yán)重。我覺得這或許是把鑰匙,不光是開你那把鎖,更重要的是打開我的。或許我說出來,鎖就開了。即便你的沒開,我也不會后悔,至少那樣我會輕松。知道嗎?那時候我對那個圖案簡直就是著迷!他第一次給我展示的時候我差點沒暈過去。現(xiàn)在想想真是奇怪,我當(dāng)時怎么就認(rèn)為,那才叫男人?像狼一樣,霸氣,野性。我覺得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所以,我心甘情愿成為他的女友,真的想嫁給他。可有天晚上,完全改變!他喝了酒,就在我的宿舍里,開始對我施暴!是真的暴力!他的樣子,跟以前的他完全不同。我不敢相信,同樣一個人怎么會說變臉就變臉。人不見了,剩下的是一匹狼,兇狠的狼!就因為我說了一句話,其實我不過是在跟他開玩笑。他當(dāng)時在招惹我,用語言以及動作挑逗我。我說,你以為你胳膊上畫一匹狼,你就真成了狼?結(jié)果,他說,那我證明給你看。然后,他眼睛里露著兇光,一下子把我摁在床上。房間里亮著燈,很刺眼的燈光。他對我毫不憐惜,就像野獸!我渾身都是傷,真的都是傷,床單上到處都是血跡!我真的像是被一匹狼撕咬過!那個畜生,他竟然扔下我,揚長而去。那時候我才恍然大悟,他媽的他根本就沒拿我當(dāng)他的女人!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整個晚上一動不動——
他抱緊了她。
所以從那以后我就害怕燈光,我就一直閉著眼睛。我怕一睜開眼,會看到狼。她哭了,伏著身子,在雪山腳下,嚎啕大哭。過了好一會兒她抽泣著說,這么多年,我從來沒跟任何一個人說過這事兒。盡管后來那個男人來求我,求我原諒他,但被我斷然拒絕。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一旦反抗起來,也是不怕死的。有天晚上,他喝醉了又來騷擾我,我抄起一把菜刀就走出去,劈頭就是一刀。那個男人,肩膀上文著一匹狼的男人,嚇得抱頭就跑。我說你要敢再來,我就砍死你!結(jié)果,他真地沒再來。
他們倆好半天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遠(yuǎn)處的雪山,男人一直緊緊地?fù)肀е恕?/p>
好了。半天后她說,我說完了,接下來我或許不再是一只桀驁不馴的蝎子了。因為,我是女人。之所以表面上像蝎子,也不過就是一種自我保護(hù)。每個人身上都穿著厚厚的盔甲,我假裝強大,其實內(nèi)心很脆弱,現(xiàn)在我明白了,其實絕大多數(shù)人都有兩張面孔,就像對天蝎座的男人女人描述的那樣,外表冷漠,內(nèi)心狂熱。我知道,只要把這個告訴了你,接下來面對你我也許就變成一只羊,哪怕你因此而變成狼,我也覺得無所謂了。這些天來,盡管我們嘴上斗個不停,其實從頭到尾你對我都很好。這我能感覺到。
他沉默良久,才說,知道我另一個肩膀上文的是什么嗎?
哦,難道還有?我沒看見。
是一只鷹。
她依然沉浸在哀傷之中,為什么要在身上文這么多東西啊?
他說,就因為好玩兒啊。
她說,其實我最拿手的就是做鷹的文身。晚上住下后,我倒要好好看看,看看你那個文身師是什么水平。
男人站起來說,我這就給你看。說著,居然開始脫衣服。女人說,不要,這么冷的風(fēng)你感冒了怎么辦?你還得給我趕馬車呢。他說,沒關(guān)系,有你在身邊兒感冒算什么?她剛起身,他已經(jīng)脫下一邊棉衣袖子,從毛衣里褪下左胳膊,真的在刺骨的寒風(fēng)里裸露出半邊身子。他轉(zhuǎn)過身,讓他看肩頭的圖案。是的,的確是一只鷹!一只展翅飛翔的鷹!
他的樣子很好笑,像一個甩動衣袖的藏民。他說,你知道嗎?塔吉克人就是這么跳鷹舞的。他開始舞蹈,像個孩子。她不禁笑了起來。
回到車?yán)铮屏怂胩欤f,你是個壞人!你很會哄女孩子的。
這是夸獎呢,還是夸獎?他反問。
花言巧語對我這種老姑娘根本沒用。她說,你最好把這套收起來。
他并不認(rèn)可,說,哄女孩子高興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你瞧,這里面有兩個關(guān)鍵詞,哄,高興。哄是行為,主體是男人;高興是目的,主體是女人。可往往行為不見得換回目的,而且行為往往付出代價。她說,你什么時候成作家了?或者,哲學(xué)家。他頭一仰,說,年輕的時候我寫過詩的,所以,我有成為作家的潛質(zhì)。她問,夸自己的吧?他承認(rèn)有一點兒,又一本正經(jīng)了,說,我好久好久沒這么瘋了。我剛才其實很想像狼那樣嚎叫一聲。但我選擇的方式卻是鷹。你說完之后,我突然覺得以前的日子過得確實荒唐,確實壓抑。
隨后,他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叫你逞能!她瞪了他一眼。
一個叫那迪爾的塔吉克男子,站在夕陽下等他們。他臉色黝黑,腮畔各有一坨微紅。不是因為天色暗,而是因為長期的高原日照。他跟那個男子對一下手指,又互吻對方的臉。那迪爾帶著濃重的鼻音問,你居然還記得這個啊?他說,一切都像昨天。那迪爾很豪爽地大笑,轉(zhuǎn)身問,這是小嫂子吧?上次來,你帶的不是這個。他說,好兄弟可不能干拆臺的事兒。那迪爾哈哈大笑,面朝她說,我是開玩笑的,嫂子。她說,我還不知道他嗎?我到底是不是你嫂子,現(xiàn)在還難說呢。那迪爾轉(zhuǎn)臉向他,說,哥,我有點同情你。
寒暄一番過后,他問,那只小狼還在嗎?
那迪爾回答,早不在啦!一匹狼哪能躲在籠子里?鷹不在冰山頂上飛,那還叫鷹啊?
許多年前他來的時候,見到了那只小狼,跟那迪爾飼養(yǎng)的藏獒同住一個院子。他跟隨那迪爾走進(jìn)兩側(cè)排滿鐵籠子的院子,耳朵里頓時灌滿藏獒驚天動地的吼叫。他在跟一只黑色的雄壯魁梧的藏獒對視時,驟然看到它的狼性。就在那時,一匹小狼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滿院子亂跑,速度非常快,像一支箭,又像是受到驚嚇。但那迪爾說那是假象,野性在狼的血液從來都不會消失。小狼之所以能留在這院子里,僅僅是因為他給它肉吃。
當(dāng)晚,他喝了些酒,相對他的酒量而言已經(jīng)夠多,所以已經(jīng)微醉。那迪爾的酒量顯然大些,臉色經(jīng)了酒精浸潤更加紅里透黑。你們來的正是時候,他說,再晚來一星期,我就進(jìn)山啦。那迪爾是個牧民,他留在縣城的原因是正在轉(zhuǎn)場前的間隙。我們可以跟你進(jìn)山嗎?她很急切地問。那迪爾笑了,說,嫂子,你可受不了那份苦。他接口說,是啊,再說我們時間有限。跟那迪爾進(jìn)山,可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兒。她一想,也覺得不太現(xiàn)實。她其實沒意識到,她跟這個男人已經(jīng)越來越理性了。放在以前,她會選擇留下住上一陣子。半年,或者一年,又怎樣呢?但這里畢竟不是自己能生存下來的地方,準(zhǔn)確地說,她已經(jīng)稍有高原反應(yīng),頭開始發(fā)暈。她沒告訴男人,一方面是自己稍稍逞強,另一方面她不想讓男人擔(dān)心。喝過酒,那迪爾在她極力攛掇下,跳了支鷹舞,簡直讓她大開眼界。相比下,男人露著胳膊跳的鷹舞,簡直不是一般的業(yè)余。
睡覺前,男人吃了幾片帶來的感冒藥,悄悄進(jìn)行,但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她一邊倒水,一邊說,還是感冒了對不對?
他不說話,眼睛直直地看她。她問,你在想什么?他說,我想證明一件事兒。她說,證明你生病之后我會不會照顧你?他搖搖頭,這個不需要證明。我早就看到你已經(jīng)有高原反應(yīng),但你沒說,我覺得你是怕我擔(dān)心,放心,我會照顧好你。那時候,他躺在床上。她俯下身子,趴過去,仰起頭來。他撫摸她的頭發(fā)。那你想證明什么,她柔聲問。他說,我想證明,并不是所有身上文著狼頭的男人都是狼。她眼睛看別處,手撫摸他胸口,半天沒說話,待說出來,卻是,你聽說過那個老和尚背女人過河的故事嗎?他反問,你覺得,我會像那個念念不忘的小和尚?她說,希望你不是。那樣的話我可能也會變成小和尚的。
他突然說,我們要個孩子吧?
她稍稍吃驚,抬起頭問,你是真心的?
他說在這個夜晚之前他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想法。他說他以前討厭孩子,之所以討厭可能更深層的原因是他不想把一個可愛的小精靈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因為這世界太臟太亂太荒誕太缺乏理性。他自己已經(jīng)遍體鱗傷活得如此疲憊,為什么還要累及下一代?
今晚上不行,她微笑著說。
為什么?
你喝了很多高原上的酒。她回答,我可不想咱們倆的孩子像只小狼。
小狼有什么不好?他反駁。
清晨,他醒來的時候覺得腦子稍有點兒渾濁,但很快意識到的問題卻讓他頓時清醒,——她沒在身邊!他穿衣服的速度有些夸張,動作有些好笑。洗手間里沒有,樓道里沒有,院子里沒有,在馬路上四下看去,也沒有。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恐懼的感覺了。他站在路邊兒,閉上眼睛思索片刻,像是尋找一種心靈感應(yīng)。然后,他轉(zhuǎn)身向后,沿著路邊往前走。太陽已經(jīng)升起,高原上的空氣異常清新,雪山就在左邊不遠(yuǎn)處。一切很美,但他顧不上欣賞,身子一轉(zhuǎn),他拐進(jìn)一條田間小路。記得上次來的時候,那兒有片小樹林,小樹林旁邊兒有戶人家的土坯屋頂升起裊裊的炊煙。離那戶人家不遠(yuǎn)的地方是一座塔吉克人的墓群,角落上一處建筑的頂部,有半月形標(biāo)志。
在墓群旁邊一塊石頭上,他看到了她。她坐在那里,一只手抱著膝蓋,另一只手上捏著一支煙。她也瞧見了他,站起身來喊他過去。他走過去,看著她,一語不發(fā)。她問,怎么啦?你生氣啦?因為找不到我而生氣嗎?他說,以后我不許你自己一個人到處跑。
她說,我只想讓你多睡一會兒。
她說,你瞧,那邊兒的格桑花多美啊!
她說,那一叢格桑花兒,讓我坐在這里,把以前的時光從頭到尾理了一遍。你的建議很好,咱們要個孩子吧。
經(jīng)幡,或風(fēng)馬旗
我好像曾經(jīng)來過這里。他先是跟自己說,然后又把這種感覺告訴她。
她反問,你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種幻覺?他點頭。她接著說,還是跟我一致。所以,他說,你不能再跑了,遇到個同類,多不容易。她微笑,跑不跑,要看你的表現(xiàn)。
就在那時,她告訴自己,身邊這個男人,已經(jīng)屬于自己了。一開始像杜拉斯說的,是她走近他。盡管在湄公河畔的輪渡上是那個來自中國的男人先走到那個英國少女的身邊。但她跟他之間不同。一開始是她舉著一支煙坐到他的身邊。只不過,那個時刻她還沒有絲毫把握。
現(xiàn)在,她有了。
還記得咱們第一次在一起的時候,你腦子里想到什么嗎?你說你想到了經(jīng)幡。你瞧,它就在那里,她說。
他扭過頭去看。剛才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就已經(jīng)看到了。是啊,這就是經(jīng)幡,這就是風(fēng)馬旗。他一聲感嘆。
那座稍高點兒的山頭上,一道道經(jīng)幡組成一個巨大的金字塔形花朵。每一長條經(jīng)幡上系掛的五彩布條,都被風(fēng)吹得飄揚起來,無端就有了莊嚴(yán)肅穆的感覺。那朵巨大的花稍稍往下,有幾頭牦牛,好半天一動不動。山頭下方另有一處稍矮的山頭,小山頭上方有處古色古香的建筑物,身上也掛滿經(jīng)幡,它的下方則是穿越山脈線的一條公路。
這條公路通往西藏,通往布達(dá)拉宮。
站在那朵花下方時,男人緩緩轉(zhuǎn)動起身子。在那一瞬他感覺自己又升上半空,開始俯視下面那個渺小的自己。在那一瞬,他是一只鷹。他旋轉(zhuǎn)著,感受著天地之大,感受著天地之奇妙。
山的另一側(cè),有幾座像宮殿模樣的建筑物。起初,他們不清楚這地方有什么歷史典故,只意識到這個地方非同尋常。等他們走進(jìn)山頂那座建筑,頓時恍然大悟。里面有座碑,上面寫著,唐蕃交界處。于是,歷史與現(xiàn)實開始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壁畫也告訴他們,下面這個山口,曾經(jīng)在遙遠(yuǎn)的某個時間點,見證過一次氣勢恢宏又哀怨憂傷的離別。腳下踩踏的這座山叫做日月山。山的東坡,可見綠草萋萋,山背面則是一片灰黃,陰陽如此分明,名字就恰如其分。當(dāng)然讓這個地點更加聞名的,還是那場離別。一個被后來人稱作文成公主的女人,站在這座山頂?shù)娘L(fēng)口上,驀然回首,淚如雨下。
她站在山頂,也淚眼蒙眬。
她說,我聽到女人的哭泣聲。
她說,直到現(xiàn)在,這世界也還是男人的。
她說,做女人很悲哀。
他開口了,最后這句話我不贊成,至少在我們倆身上不成立。她說,你不要哄我,我早就知道我沒法掌控你的思想。剛才,就在剛才,我還覺得,我能抓住你,你是屬于我的,現(xiàn)在我突然又不這么看了。可問題是,你已經(jīng)掌控了我的思想。他說,天蝎座的人都這么善變嗎?她說,天蝎座的男人感情總是不專一。他問,女人呢?她說,女人當(dāng)然不會啦。哦,他點點頭,這么說你是在擔(dān)心?她盯著他看,帶著古怪的笑,很高興是吧?很有幸福感是吧?很有征服女人的成就感,是吧?男人微笑不語。女人卻咬牙切齒,你果然很壞。好吧,我承認(rèn),你贏了。女人最后還是斗不過男人,女人只是小算計。男人的心才叫野心。你們在乎的是大戰(zhàn)爭,動不動就是天下。所以歷史上做皇帝的除了個武則天,全是男人。我知道你們男人都想當(dāng)皇帝,當(dāng)了皇帝就可以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嘛,當(dāng)了皇帝,哪怕把自己的閨女送到荒蠻之地和親這種事兒,也覺得是區(qū)區(qū)小事兒。
實際上,是你贏了。他說,你眼前這個男人,現(xiàn)在根本不想做帝王,就想做閑云野鶴。她冷笑,從我看到那只蝎子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野心有多大。他猶豫片刻才說,我要告訴你那是我很多年前的作品,你怎么想?
以前的作品?你沒告訴過我啊?
你也沒問過啊。
她眨巴一下眼睛,這么說我還是被自己的眼睛欺騙了?
這怎么能叫欺騙?那真是我畫的。
可現(xiàn)在的你,已經(jīng)不是畫那幅畫的你。而我當(dāng)時,是因為被一幅畫吸引的,是奔著能夠畫出那樣一幅畫的男人去的。
我承認(rèn),我跟那時候的我不一樣了。你感到失望了?
女人突然一下子有了警覺。這是個危險話題,在這個地點在兩個人目前的關(guān)系親密度上,是個不太和諧的音符。再說這是小問題,不是嗎?難道你自己就沒有變化?許多年前的你,甚至那天走向這個男人的你,跟現(xiàn)在站在日月山頂?shù)哪闶且粯拥膯幔克舾卸譁?zhǔn)確地把握到她的心理。他說,那天在慕士塔格峰下,你跟我講了你的故事,現(xiàn)在該到我了。在風(fēng)馬旗下面,其實跟雪山下也沒什么不同。
你也要懺悔?她斜著眼睛看他。
對,我給你從頭到尾開始懺悔。
她微笑,你有沒有感覺咱倆互相成了對方的牧師。
他也笑,我年輕的時候,很早就進(jìn)入叛逆期。我去做文身真的是為了好玩兒,也就是裝酷,嚇唬人。現(xiàn)在我弄明白了,從骨子里說那是自卑的一種表現(xiàn)。真正內(nèi)心強大的人,怎么可能會用這種花哨的方式去強大自己?那時候我學(xué)習(xí)不好,父母沒辦法,讓我去學(xué)畫畫兒。可畫畫我也學(xué)不好,不聽老師講課,他講他的,我畫我自己的。最后,連所像樣的大學(xué)都考不上,就開始混日子,好多齷齪事兒都干過。
都什么齷齪事兒啊?
比如說,打架。做文身與其說好玩兒,還不如說是給自己鬧事壯膽子。狼和鷹都具有進(jìn)攻性,是不是?那時候沒想這么深,自由奔跑自由飛翔啦,根本不會想。想的就是打群架的時候,我光著膀子閃亮出場,就像黑幫電影里的鏡頭一樣,這倆圖案會增加無窮的力量。也確實如此,有些人很怕,也有過不戰(zhàn)而勝的戰(zhàn)例。其實,當(dāng)時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怕。直到有一天,我有個最好的朋友,被人當(dāng)場砍死。當(dāng)時,我沒在場,等我趕到,警察也到了。如果早去一會兒,說不準(zhǔn)我也會死。
都是有故事的人。她呵的一聲,隨手抽出一支煙,猶豫片刻,卻又裝回去。
他似乎沒注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繼續(xù)說,之前,我就進(jìn)過好幾次看守所,從那以后,我就遠(yuǎn)離了那種生活,我母親都給我下過跪。事實是,我也真怕了。然后,又拿起畫筆,但畫不好,從來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種感覺。有段時期我畫的畫都像那只蝎子,桀驁不馴。你看到的那幅已經(jīng)到了稍稍后期,我加一些孤傲的成分在里頭,當(dāng)然也有沮喪,不自信。那時,我開始面臨錢的問題,我的畫沒人買,又沒有別的事兒干,更關(guān)鍵的是,我不會去迎合市場。我眼睜睜地看著畫得一錢不值的狗屁畫家,在我跟前耀武揚威。也就那段時間,我開始墮落。我從來沒用墮落這個詞兒來評價過自己,真的是墮落。我跟好多個女人上床,目的卻不是為了婚姻,自己欺騙自己說,一個藝術(shù)家就得需要刺激,大師畢加索不就這樣嗎?但跟每一個女人上過床我都會后悔,我有好多次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問自己,你究竟想干什么?就像米蘭昆德拉筆下那個男人一樣,我都沒膽量留下一個女人在家過夜。我酗酒,抽煙,差點兒吸毒。有時候,我坐在大街上,看著螞蟻一樣亂跑的人群,非常迷茫。我畫畫為了什么?活著又是為了什么?我到這世界上來,是來干什么的?我存在于這天地之間有什么意義?甚至一直到遇見你之前,我都在反復(fù)問自己這些問題,可就是找不到答案。
現(xiàn)在找到了?
似乎還是沒有,但心態(tài)變了。
怎樣的變化?
安靜了,心安靜了。
她嘆息一聲,是不是人總得要有這么個過程?
或許未必,有些人活得就沒這么累,因為,他們不想這么多。
其實不然,她說,每個人想的都很多,但可能想的問題不同。你在城市的大街上,看人來人往,那么多人,貌似步調(diào)一致,行色匆匆,貌似目的都一樣。可是,哪怕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行人,車上等紅綠燈的人,腦子里都在想什么呢?假如你能洞察一切,能看透別人的思想,想象一下那是什么樣子?真的,我不止一次有這樣的想法。我也經(jīng)常在文身店的玻璃門后邊,坐在一張椅子上,點上支煙,靜靜地打量外面的行人。興許就在同一秒,門外就有這么一些人。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biāo),她在想,哪個男人的錢包更鼓一些,一個開寶馬車慢慢走的男人,在想股市的曲線,一升一降都牽扯他的神經(jīng),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人,可能是作家、詩人,他穿著老派卻又很文藝范兒。他腦子里想的問題,跟你剛才說的那些問題或許差不多,甚至,還要深奧些,走過那條街他會從蘇格拉底、柏拉圖一路想到孔子、孟子和老子。我遇見過一個男人,他告訴我上帝不存在世界不存在宇宙不存在,所以作為更渺小的人類的他和我,也不存在。我搞不明白什么叫存在。還有,一個每天都在那條街上要錢的乞丐,我親眼看見,他衣冠楚楚走進(jìn)一家洗浴中心。他在想什么?你們這些白癡,永遠(yuǎn)都不會想到,你們給我的錢,我轉(zhuǎn)身就會拿去找小姐。你瞧,這個世界,色彩斑斕!
她又一次抽出一支煙,剛放到嘴角,又放回去。
這一次他注意到,問,為什么不抽?
難道,你不知道原因?她反問。
他微笑。
她說,那天早上,我在塔吉克族墓地旁邊兒坐著的時候,我對著一朵最漂亮的格桑花說,你給我做見證,本姑娘以后不抽煙啦。
你有沒有說,本姑娘準(zhǔn)備生小蝎子啦!
美得你吧,這問題我現(xiàn)在不考慮。她撇撇嘴唇說,鑒于你劣跡斑斑的人生軌跡,我準(zhǔn)備再考察一段時間。他說,歷史嘛,都是過去。她反擊,歷史老師告訴過我,歷史是一面鏡子。難道過去的就不存在?你能保證,以后不會再出現(xiàn)歷史?
他不敢保證。
何況,我們是在青藏高原上,腳下是一片凈土,親愛的你該明白,環(huán)境造人,等回到我們那座城市,會不會出現(xiàn)變化?
是的,他不敢做任何承諾。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面朝山陰一面,當(dāng)倆人回過頭來,卻不約而同沉默了。
他們都看到了那個女人,一位藏族老人,正一步一個長頭,沿著公路過來。她說,我們在路邊遇到過她。她用了這么長時間才到這里?他點點頭,是啊,我記得她,當(dāng)時她坐在路邊兒,看我們的時候目光清澈。
他們倆往山下走去,迎著那位老人,好半天才到公路上,老人還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等走到她的身邊兒,他們站住了,一起看她。老人似乎根本沒考慮他們的存在。她的白發(fā)在風(fēng)中絲絲飄揚,額頭有微微的血跡。她嘴唇很厚,顯得唇沿的裂痕更深,像龜裂的土地。老人站起身子,嘴里念叨著什么,雙掌合攏,高高舉過頭頂,緩緩放到胸前,向前挪一步,嘴里又念一遍什么,雙手又高高舉過頭頂,又向前走一步,邁第三步的時候她把雙手像翅膀一樣展開,劃一道弧線,按向大地。她的膝蓋先彎下去,與大地有一個試探性的碰撞,然后是指尖,手掌,兩只胳膊,腹部,最后是兩只腳的腳面,以及額頭、嘴唇。
她緊緊地貼在了大地上。
他們倆一動不動。他們把老人的每個動作都看得仔仔細(xì)細(xì)。直到老人走出好一段距離,他們都沒說話。
唐卡
見到那個女人前,她原以為那是一位身著藏服滿臉皺褶的老人。沒想到,居然是一個長發(fā)及腰的美麗少女,或者,少婦。
這是他們到拉薩后的第三天下午。
此前,他反復(fù)提到那女人的名字,她卻只記住兩個字——卓瑪。藏族女子有好多好多卓瑪,不是嗎?可他同時介紹說,她是一位唐卡大師。他們見過兩次面,她曾經(jīng)稱贊過他的畫。她覺得既是大師,那年齡就不可能太小。見面后,她心底卻一聲感嘆,這位大師,也未免太年輕了些!同時,不禁又起了一絲警覺。當(dāng)男人提到這個女人時眼睛里的亮光,還讓她以為那是對唐卡藝術(shù)的一種神往。但見到女人后,她突然覺得那亮光有點兒意味深長。
是的。她承認(rèn)有那么一點兒嫉妒。你沒法兒不嫉妒。該怎樣形容這個女人呢?她費老半天勁兒,才找出一個概括性的詞兒,純凈。漂亮,美麗等等用在這女人身上,都感覺俗。她年輕(至少比自己要年輕),穿著清逸脫俗,一襲松松寬寬的亞麻色長袍,看起來倒像是隨意扯過一塊粗糙的自織布,恰到好處披在身上。在看到她那一瞬,她居然感到一絲壓力。
這個唐卡一般的女子,在展示茶藝。手指潔白,細(xì)膩,瓷器般精致。
她以女人敏感的眼神,以及嗅覺,去捕捉身邊男人的氣味。還好,他坐在那里,像個一本正經(jīng)的學(xué)生。其實,一本正經(jīng),貌似也不對,說明他心里也有壓力。不過,她轉(zhuǎn)念一想,一個女人都有來自如此女子的壓力,一個男人怎么可能做到收放自如?其實,她對唐卡也非常癡迷。有段時期她甚至想嘗試給客人推薦唐卡圖案。所以,在男人極力說要拜訪一位唐卡大師的時候,她也覺得,到了西藏不去賞唐卡,是枉費此行的。但現(xiàn)在稍有些不同,貌似有一場好戲要瞧。
你變了,那個叫卓瑪?shù)呐苏f,跟上兩次見到的你不太一樣。
天啊,女人的聲音,居然也這么韻味十足!
哦?他說,哪里不一樣?
卓瑪悄然一笑,看一眼她。她們對視不過一兩秒,前者把視線挪走。很好,女人跟女人,似乎沒必要起戰(zhàn)爭。
她對自己說,你未免太緊張了。
卓瑪開起玩笑,怕是被嫂夫人管住了吧?
哈,男人的一聲干笑顯得有些被動,有點兒底氣不足。他沒接她的話,只一聲笑作為回應(yīng),本身已透出很多信息。她忙說,他呀,我怎么能管得了?卓瑪先給她倒茶,邊說,很對!男人本來就不是用來管的。她反問,那該怎樣?卓瑪看一眼男人,繼續(xù)笑吟吟地瞧她,要放養(yǎng),任他撒歡兒,但撒歡兒也得有個度,你手里頭得捏著一根線,像放風(fēng)箏一樣,注意他往哪里飛,萬一被野樹枝子什么的掛住,你就扯不回來了。
兩個女人呵呵而笑。
他想去看看卓瑪?shù)漠嬍摇E苏f,畫家的畫室,尤其畫唐卡的,根本沒法看,就像廚房。但卓瑪沒有拒絕,她一邊帶兩人參觀她的畫室,一邊講解唐卡的歷史,唐卡繪制的過程。男人聽得津津有味,她當(dāng)然也能聽進(jìn)去,但并不特別入迷,只記住一些關(guān)于唐卡的術(shù)語,國唐啦,止唐啦,以及堆繡,等等。接下來,他們參觀她的作品展室,進(jìn)門后,卓瑪先在一面銅盆里凈手,他們倆也跟著這么做了。進(jìn)門前她就嗅到一股奇異的香氣,現(xiàn)在更濃了。
這熏香,叫安息香,一位印度朋友托人捎來的。嫂子你還習(xí)慣嗎?
她坦白地說,我對香不是很懂,偶爾用點兒,都是些普通的香。
文身也是一門藝術(shù),卓瑪話題一轉(zhuǎn),更綜合一些的藝術(shù)吧,有心理上的東西在里頭,做到精透怕也不容易。畢竟尋找文身更高層面意義的人,目前還是比較少。
什么意思?她又開始警惕,你的意思是文身沒有繪畫高雅嗎?但她只是微微一笑。而男人呢,那時候已經(jīng)被滿屋子里的唐卡吸引住。從他的目光就能看出來。他站在那里,偶爾會呆若木雞,她之前從沒見過他那種樣子。
之前?想到這個詞兒才突然意識到,他們倆的之前,原來如此短暫。
回到住處,她反而有些發(fā)呆。坐在那里半天不語。他意識到這個問題,問,你怎么啦?
我想,我們還是離開這兒吧。
為什么?他問。剛剛離開卓瑪那里時他已經(jīng)有強烈的學(xué)習(xí)唐卡的欲望。他的確已經(jīng)被那樣一種繪畫藝術(shù)所吸引。他正考慮一個問題,卓瑪會不會收他這個弟子。
哦,我明白啦!因為卓瑪,對不對?
她假裝生氣,我不至于跟你一樣,去吃一個陌生女人的醋。
對你來說,是陌生的,對我來說不是。他繼續(xù)撩撥刺激她。
她說,這是你自己承認(rèn)的對不對?我說過,從我跟你講過我的故事之后,我就會變回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只母蝎子。女人的嗅覺是靈敏的,我很清楚你對那個女人很感興趣,很感興趣。
他瞧著她,咧著嘴笑。
她有點氣急敗壞,站起身來沖他叫,你笑什么?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
他說,還真是吃醋了。
是的,你是真吃醋了。她頓時反應(yīng)過來。你居然這么不冷靜,居然連小勝仗都不在乎了。必須要警惕!因為,這樣一來,在他心目中,你會跟一個普通女子毫無兩樣。她隨即抱著胳膊,冷笑,我不是吃醋,我是發(fā)現(xiàn)我們還沒回去,就已經(jīng)把剛剛找到的東西隨手扔掉。他立刻不笑了。是的,她說到一個好問題。但是,他想,我們倆要尋找的,真的是同一樣?xùn)|西嗎?他沒意識到,接下來他說了一句更加錯誤的話。
他說,你根本沒必要這么想。我怎么可能對卓瑪有什么想法?她那么純凈的一個女人。
這王八蛋用同樣的一個詞語來形容那個女人。是的,她純凈。我呢?我當(dāng)然不純凈了,對不對?你這話分明已露出馬腳,證明你確實對她有想法。只是,你自卑,你覺得你內(nèi)心不純凈,你覺得你跟那個女人在境界上難以匹配,再往深里說,就是你喜歡她卻不敢招惹。
她這么想下去,索性不跟他說話了。
當(dāng)晚,卓瑪在八角街旁邊兒一條小巷子里請他倆吃飯。那是家不算寬敞但頗為優(yōu)雅的酒吧。門口廊檐上亮著四角燈。卓瑪似乎是這里的常客,微笑著用藏語跟一個小伙子打招呼。席間,卓瑪喝了一點八寶青稞酒,臉色更加紅潤了。
她呢,卻還在翻騰那個詞兒,純凈。
其間,男人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兩個女人開始對話。
卓瑪說,他是個很獨特的畫家,我很喜歡他的畫。
喜歡他哪幅畫?她問得小心翼翼。
有一段時期他的畫都非常好。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只蝎子。但奇怪的是,現(xiàn)在他目光里沒了野性,所以我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畫出那樣的畫。
真是個好問題啊。
她說,他好像現(xiàn)在更喜歡唐卡。
哦?卓瑪似乎有點兒吃驚,不應(yīng)該啊,這完全兩碼事兒,畫風(fēng)幾乎完全不同。唐卡有些界畫的特點,是安靜的。而他畫的是寫意,講究筆墨,是狂放的。唐卡慢,寫意快。我認(rèn)為他如果從唐卡藝術(shù)尋找借鑒的話,怕沒那么容易。我不清楚他為什么有這個想法,其實他不該改變自己,應(yīng)該繼續(xù)走他的路子。她說,問題是,他走不下去了。卓瑪點點頭,我明白了。他不是想畫唐卡,是想找什么東西,可這種東西,他在這里未必能找得到。唐卡是宗教意味非常濃郁的,帶有神性的藝術(shù)。
她看著眼前這個叫卓瑪?shù)呐恕P南耄茨阏媸羌儍舻靡粔m不染,要么,你就是個好演員。難道你看不出來這男人看你的時候眼睛里的亮光嗎?卓瑪迎著她的眼神,對視幾秒。然后,哦了一聲,笑了,說,嫂子,我怎么在你眼睛里看到了敵意?你大可不必。退一萬步講,他根本不是我喜歡的那款,欣賞畫是另一回事兒。不過我倒要恭喜你,看得出來,他愛你,他的改變可能就是為了你。
她有點兒羞愧。又想,這女人不太好對付。
可你剛才說,這對他來說未必是好事情。
卓瑪稍稍沉默,然后說,對一個畫家來說的確如此,這是很矛盾的一件事情。藝術(shù)家是需要激情的,即便是畫唐卡,也是如此。
她說,我明白了。
在那一瞬,她居然突然意識到,自己極有可能會以失敗收尾。這極有可能又是一個輪回。你居然想要戒煙、戒酒,想給他生個孩子。可那樣一來,柴米油鹽就會慢慢浸透進(jìn)你們的生活。而一個他那樣子的畫家,骨子里追求的東西根本不會改變,他一旦沒有更大的突破,極有可能會把這一切怪罪于那些柴米油鹽。畢加索不就是這樣的男人嗎?冠冕堂皇地說是藝術(shù)家需要激情,說白了不就是喜新厭舊嗎?
難道,你就沒喜新厭舊過?
不過,一想到或許要離開那個男人,或者說男人要離開她,心里就像被針刺到一般。她稍稍感覺到了冷。
回到住處她還在想這個問題,而他看上去有一些興奮。上衛(wèi)生間回來后,他跟卓瑪談的都是繪畫,她發(fā)現(xiàn),漸漸的自己就跟不上節(jié)奏了。什么文身也是藝術(shù),狗屁!文身只不過是養(yǎng)家糊口的一種手藝而已,誰會可笑到把它上升為一種藝術(shù)?在現(xiàn)代都市里干這個還不如到原始部落里去,估計去非洲、去美洲西部,她會贏得更體面些的尊嚴(yán)。
她很想哭一場。
他倒是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情緒不對,問,我離開那會兒你和卓瑪聊什么?
你或許永遠(yuǎn)也不可能知道我們聊什么。她說,就閑聊一小會兒。她說你的畫很好。他說,不,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有更好的藝術(shù)。也不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很早我就對唐卡感興趣。
難道,你們談了半個夜晚的繪畫藝術(shù),還要跟我繼續(xù)談嗎?她想。
我要的是那種清澈,那種神圣,那種一瞧之下就產(chǎn)生的敬畏感。
給我畫一只蝎子吧?她突然把話題截住,就畫在我胳膊上,我來把它做成文身。
咦,你怎么突然想到這個?他問。
她哭了,哭出聲來。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認(rèn)識這個男人后,怎么老是有想哭的沖動。而此前多少年她都沒有哭過。
她說,我就想你給我留下點什么。
什么意思?他問。
她說,我怕我跟你在一起會毀了你,我怕你以后畫不出畫來,會把一切怪罪于我。他慢慢靠近,把她攬在懷里,說,不是說好了嗎?你要給我生個小蝎子。她說,可我現(xiàn)在一點自信都沒有。
為什么呀?你們到底說什么了?
我們沒說什么,是我自己在胡思亂想。
他抓著她的手,好半天才說,我可以給你畫,但你以后不許再說這樣的話,也不許離開我。我在你胳膊上畫只蝎子,你就得給我生只蝎子。她的眼睛里還有淚,卻笑了笑,說,聽起來有點兒靠譜,小蝎子都是從母親身體外面生出來的。
她其實早就知道他車上裝著畫筆,他也知道她背包里有整套的文身工具。沖動之下,他有了創(chuàng)作的欲望。畫在女人胳膊上,這也是個不錯的創(chuàng)意!不是有很多畫家喜歡在女人裸體上作畫嗎?他快速下樓,去車上拿了畫筆來。
她伸出左臂,掌心向下,擺在桌面上。這次她是心甘情愿伸過手去,沒有打賭,也沒有把自己的左手當(dāng)做文身的針刺。而事實上也確實不是,她的刺在右手,她還需要用自己的刺去給自己做文身。他在調(diào)制墨汁。在她看來,等待的過程未免有些長。她其實不知道,在他調(diào)制墨汁的時候,就已經(jīng)決定了他畫出的不是一幅成功的畫。因為,他腦子稍微有些亂。那時候他居然在考慮,在她胳臂上畫一只蝎子會有什么隱在背后的更深層的意義。而此前,他是對那些在女人身體上作畫的畫家嗤之以鼻的。他捏著她的手腕,又莫名其妙開始猶豫。她端詳著他的臉,像個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他開始作畫。而從他畫下的第一筆開始,她就閉上了眼睛,心底升起一聲哀嘆。僅僅第一筆,她就知道,接下來她的胳膊上絕對不會出現(xiàn)畫展上那一只蝎子。
那過程似乎經(jīng)歷了千年萬年。他把她的手松開了,沒有話語,沒有氣味,甚至沒有呼吸。她不敢睜開眼睛,但是又不得不睜開眼睛。于是她看到他神情沮喪地坐在對面,手里舉著那支細(xì)細(xì)的勾線筆。沒過兩秒鐘,她突然發(fā)現(xiàn)他眼睛里出現(xiàn)兇光。他站起來,呼吸急促。他將手里的那支筆,唰的一下子扔出去。
她沒去看那幅畫。她不敢。她只是默默地伸過右手,攤開手掌,覆蓋在墨跡未干的那只蝎子上,輕輕地揉搓起來。
責(zé)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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