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阿杜

一

12歲的那年夏天，我們家從農村搬到了龍巖。父母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在城郊買了套小小的舊房子。爸爸說，城里的老師水平高。媽媽很贊同爸爸的話，而且她覺得，只要勤快，在城里更容易謀生活。

當時是暑假，父母出門收破爛后，我就一個人呆在家。我不敢隨便出門，父母說城里車多危險，而且壞人也多。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看見別人異樣的眼神。

小區里的同齡孩子我見過幾個，但他們不愛搭理我。因為我是從鄉下來的，因為我父母是收破爛的，他們都不愿意和我玩。我還聽見一個胖胖的女人指著我對她女兒說：“那個鄉下人，你別和她一塊玩，身上臟死了。”已經12歲的我聽得明白那話里的鄙夷和奚落，于是憤然道：“誰愛和你女兒玩呀，你才臟死了。”“看看看，鄉下人就這素質，一個野丫頭。”那個胖女人不屑地瞟了我一眼，又指著我和其他的鄰居說三道四。“是呀，收破爛的也住這，簡直拉低了我們小區的檔次。”一個瘦瘦的眼鏡老頭隨聲附和。

聽到這樣的話，我很難過。其實從到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從別人看我家人的眼神中看出了不歡迎。雖然我父母一臉笑容，看見誰都熱情洋溢地打招呼，但很少有人回應，偶爾有個“吭”一聲，父母就會特別高興。

我很反感父母這樣卑微地討好別人，但爸爸說，都是鄰居，沒啥。可我心里卻堵得慌。

二

一天傍晚，我在陽臺看書時，突然聽到小區球場那邊一陣喧鬧。出于好奇，我匆匆跑下樓，畢竟我才12歲，是個很需要朋友的年紀，雖然被排斥，但還是喜歡湊熱鬧。

遠遠的，我看見一群孩子正圍著一個男孩，他們嬉笑著，異口同聲地唱：“傻瓜，傻瓜，別生氣，晚上帶你去看戲。什么戲？游戲。什么游……”然后幾個人一齊沖過去，把男孩推倒在地，有的還朝他身上扔石頭。

“你們怎么可以這樣呀？”我看不過眼，邊喊邊跑前去。那群孩子嘻嘻哈哈一窩蜂全跑光了。只剩下地上躺著的男孩。我看他時，男孩正好奇地盯著我，嘴角還掛著一絲口水。傻瓜。這是我當時想到的第一個詞。我在猶豫，不知該不該扶他起來。

“姐姐好！我是柯立子。”在我不知所措時，摔在地上的男孩說話了，臉上還有笑容。我伏下身，把男孩扶了起來。男孩的目光一直盯著我看，像在研究什么似的。

“小朋友，回家吧，要不別人又來欺負你了。”我和顏悅色地說。

“姐姐，我不叫小朋友，我叫柯立子。”男孩依舊笑著更正我的話。

男孩很瘦小，八九歲的樣子，頭發蓬亂，身上的衣服還沾有泥漿，從他的眼神和表情看，我感覺這孩子確實和其他孩子不一樣。那絲掛在嘴角的涎沫，更是證明他的“傻”。

我轉過身走了，這樣的“傻孩子”，我可沒閑功夫搭理。

“姐姐，我可以去你家玩嗎？”男孩在后面叫我。

我沒應聲，加快腳步。沒想到，男孩居然一路跟來了，邊走邊說：“姐姐，我可以去你家玩嗎？”好心惹了個大麻煩，我轉過身，盯著他，沒好氣地大聲嚷：“小朋友，請你不要跟著我，行不行？”

“姐姐，我不叫小朋友，我叫柯立子。”男孩再次更正我。

我要崩潰了，遇見個傻瓜，連話都聽不懂。強忍住怒氣，我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輕聲細語地說：“好，柯立子小朋友，姐姐麻煩你不要一直跟著我，我很煩！謝謝！”

“姐姐，你終于記住我的名字啦，你為什么要謝謝我？”柯立子笑容滿面，根本看不懂我一臉黑線。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不——要——再——跟——我。”

“爸爸你看，那邊有兩個傻瓜聊得有來有去，好像有個還生氣了。”

在我說完準備調頭走時，突然聽到后邊傳來的說話聲，我愣住了，罵誰是傻瓜呀？我氣乎乎地轉過身，大聲說：“你罵誰傻瓜呀？你才是傻瓜。”小孩被我吼一聲，嚇哭了。

“兇什么呀？鄉巴佬。”小孩的爸爸不滿地瞪著我，抱起孩子走開了。

“姐姐，他罵你是鄉巴佬。”在我怒不可遏時，沒想到柯立子立即溫柔地補上了一刀，我滿腔的怒火即刻爆發出來：“你個傻瓜，你個大傻瓜，都是你害的。”

柯立子沒想到我會兇他，眼眶紅了，淚珠撲簌簌地落下來。我可沒心情再理他，真是煩死了，居然遇見這樣一個傻瓜。

三

一直到開學，我都躲在家里不想出門。城里人的白眼讓我很不自在，我也不想看見父母討好別人時的表情，那讓我很受傷，我還不想再遇見那個叫柯立子的傻瓜，他真的很煩。

可是去到新學校，第一天上課時，我居然看見了那個我根本不想再遇見的大麻煩。見到我走進教室，柯立子居然樂呵呵地從座位跑出來，喊著“姐姐好！”，然后伸出手要幫我拎書包。班上的同學哄堂大笑，我漲紅臉窘迫得想挖個地洞鉆進去。怎么陰魂不散呀？可是他的樣子明明很小，怎么會和我同班呢？我迷糊了。

后來我和柯立子熟悉后，去了他家，聽了他媽媽的話，我才知道，原來柯立子在很小的時候生過一場大病，由于藥物的副作用，柯立子的身體長得比同齡人慢，而且腦子也受了影響，其實他還比我大一個月。

由于柯立子整天“姐姐！姐姐！”地叫，班上的同學都嘲笑我，他們說，鄉下妹子配個傻瓜剛剛好。我惱怒了，在課間時間，把柯立子叫到教學樓后面，很嚴肅地對他說：“柯立子，請你一定要記住：我們現在是同學，你不要整天叫我‘姐姐，會被別人笑話的。你再這樣叫，我以后就完全不理你了。”柯立子懵懵懂懂地看著我，可能我臉上的表情很兇吧，他怯怯地點了點頭。“還有，你的嘴角不要再流口水了，太惡心，都那么大了，要注意衛生。”臨走，我又多交待他一句。柯立子聽著，趕緊抻出手在袖子上擦了一把。

我在班上很孤單，城里的孩子嫌棄我是從鄉下來的，我也不喜歡他們小瞧人的樣子。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我不快樂。柯立子倒是成天樂呵呵的，被人逗也跟著樂。我每次看見這種情形心里就窩火，但想想，柯立子確實是不一樣的人，就嘆著氣不想理了。

我感覺得到柯立子一直想和我說話，但他又怕惹惱我。每天放學后，我們一前一后同路走回小區。我知道他在跟著我，但他沒有來煩我，也就隨他去了。

有一天，我碰到幾道數學題不會解，放學很久后還留在教室。等我解完題離開學校時，我注意到柯立子居然還站在校門口。看見我出來，他趕緊走開。我追過去，攔住他問：“你剛才一直在等我嗎？”柯立子點點頭。“你干嗎要等我？你不會自己回家嗎？不識路？”“杜杜，你在學校做什么？很遲了。”柯立子答非所問。“我叫杜宇欣，不要叫我杜杜，多難聽！”我糾正他，然后告訴他我在解數學題的事。

第一次并肩同行，我看著身邊比我矮一個頭，長得瘦小的柯立子，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我干嗎要那么討厭他呢？他對我的好，我都知道。一路上，我想了很多，也問了他很多。柯立子雖然有些地方很傻，但他基本上可以交談，有時還會冒出幾句很有趣的話，逗得我直笑。

“杜杜，你笑的樣子真好看！”柯立子突然間說出這句話時，我止不住大笑起來，我說：“是嗎？柯立子，連你這個傻瓜都看出來我很好看了。”“我不是傻瓜，我叫柯立子。”他一本正經地糾正我，那認真的態度讓我不得不認真對待，我說：“記住啦！我以后不會再叫了，原諒我！”

“我們是好朋友，我會原諒你的，杜杜。”柯立子笑了起來。

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嘴角已經不再掛著涎沫，臉很干凈，仔細看，還有幾分帥氣，身上的衣服也整齊多了。

四

和柯立子熟悉后，我經常跑去他家玩。

柯立子的父母是很好的人，柯爸爸還是一所中學的音樂老師。他們對我很熱情，感謝我能夠把柯立子當成好朋友。柯媽媽說，我是柯立子第一個邀回家的人，他每天在家講得最多的就是我，說到我，總是眉開眼笑。我紅著臉爭辯，哪有呀？

柯爸爸在家時，總會抽出時間教柯立子彈琴。柯立子對彈琴興趣不大，但他喜歡唱歌。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柯立子的歌聲那么動聽。他唱歌時，神情和往常完全不一樣，特別投入和專注。

我也喜歡唱歌，但我知道在城里學任何東西都要花很多錢，從來不敢跟父母提這事。看著能夠學彈琴唱歌的柯立子，我很羨慕。雖然他個頭小小的，但坐在鋼琴前，十指在琴鍵上飛舞時，就像一個王子。

就像柯媽媽說的，柯立子在有些方面確實比別人弱，但在另一些方面，他又強過別人。

“聽到別人叫柯柯傻瓜時，我們當父母的心里都特別難過，我們確實也知道，這孩子有些方面，真的挺傻的，但他不笨……”柯媽媽說起往事，總是淚濕眼眶。

我想，如果這世上真有上帝，那上帝應該是公平的，柯立子身上的缺憾，它在另一些方面彌補了。就像我從來不會去羨慕別人家很有錢，因為我知道，有錢人也一樣有很多煩惱，而我們家，雖然窮了些，但很溫暖，我們一家人相親相愛，那是用錢買不來的。

我的羨慕眼神暴露了我對學唱歌的渴望，有一天去柯立子家時，柯爸爸問我想不想跟他學唱歌？我很想，但我口是心非地搖頭了。可能柯爸爸看出了我是擔心錢的事，于是笑著說：“完全免費，我教你。你說話的聲音脆脆的，清亮，唱歌也會很好聽。”

“杜杜一起學，我們一起唱歌。”柯立子在邊上彈琴，聽到對話后，轉過頭來說。

“認真！你怎么一心兩用呢？”我故作老成地教訓他。

“是！認真彈琴。我聽杜杜的。”柯立子果然乖乖地轉回頭去了。

柯爸爸看著我們哈哈笑了起來，說：“一起學吧，以后我教起柯柯時，會輕松很多了。”

我羞紅臉，不語，心里卻樂開了花。

我和柯立子一起跟柯爸爸學了3年唱歌，直到中學畢業后，柯立子一家搬到其他城市，我們才分開。

五

離別后，我收到了柯立子寄給我的一張碟片，里面錄制了10首他自己演唱的歌曲。很多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關了燈，佇立在窗前，望著蒼茫的夜色，任如水的音樂將我席卷。

柯立子天籟般的歌聲一直撞擊著我的耳膜，他在唱：“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我的淚在瞬間奔涌。原來他一直都懂，懂別人看他時異樣的眼神。

柯立子不是傻瓜，他是音樂的精靈。他有一顆金子般閃亮的心，當年初相識，他見我勇敢地為他解了圍，就認定我是一個善良的女孩，他想要和我做朋友。當他再次在校園里看見我時，他認定這是天賜的緣分，他要回報我最初的援手。他用他的方式走進了我的世界，用他的方式與我建立起一份真摯的友情。

就像柯媽媽說的，我是柯立子最好的朋友，亦是最重要的朋友。我的出現，明媚了他暗淡的少年時光。可是柯媽媽不會知道，柯立子也不會知道。他的出現、他的堅持、他的友情，給了當年那個初入城市惶恐不安的我多少安全感。因為他，我不再孤單;因為他，我學起了唱歌;還是因為他，我學會了尊敬身邊的人，尊敬那些看似不一樣的弱勢群體，因為我不想也不敢傷害像柯立子這樣的人。他們都有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心，他們只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我很慶幸，我和柯立子是最好的朋友，我們沒有讓回憶充滿遺憾。

尹成榮摘自《小葵花故事寶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