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精才能經得起挑戰

文/張曼娟

專欄

專精才能經得起挑戰

文/張曼娟

我和朋友約見面，聊著聊著到了用餐時間，朋友問我有沒有空兒？他說：“如果你有時間，我們可以去吃很道地的拉面。”要吃飯我當然欣然同意，可是吃拉面卻有些猶疑，以前在電視上看見美食節目介紹日本拉面，看起來都那么可口，那么無與倫比，等我真到了日本，一家家拉面店吃下來，除了咸，還是咸，別的滋味和口感都被遮掩了。這一次，為了不讓朋友失望，我還是隨他去了。穿越熱鬧的高樓與車陣，我們把車子停下，再走進一條條巷弄中，我是個沒有方向感的人，這么左拐右彎，早已迷路了。我們走著，走到了一區日式老房子，這些早就應該面臨拆除命運的老平房，安然頤養在最繁華的地區，就像被封存起來的老時間似的。

老房子與老榕樹相依為命，樹根有些已經穿透了圍墻，看起來像是與房子長在一起的。這里怎么會有拉面店呢？我還在東瞧西看，朋友已經推開了一扇門，站在門口，對著里面暈黃的燈光呼喊：“阿伯，今天有沒有拉面？”我有種錯愕感，這不是尋常住家嗎？然而，已經有位老先生迎了出來，他一面同我們打招呼，說著“今天來得比較早啊”，一面為我們引路，過了小小庭院，進入玄關脫鞋，老太太微笑著送上拖鞋來。鋪著木板的廳中，擺了三張桌子，老太太為我們送上玄米茶，她說：“這是宇治茶，秋天喝很合適的。”炒米與綠茶的香氣，在熱水沖激之下，噴薄而出。

“今天有燉了一整天的豚骨湯。”老先生對我們說。“那太好了。”我的朋友點點頭。老先生和老太太系上圍裙進了廚房，我探頭看了一眼，老先生正在揉面呢。揉面？現在才開始揉面？我的印象中，面店都是抓起一把面下鍋去煮的。我問朋友，怎么能找到這家沒有招牌，不像商店的小館子呢？朋友是由一位長輩帶著來的，長輩早年留學日本，與拉面老板認識，幾十年來只吃他們家的拉面。我們喝著宇治茶，吃著水煮毛豆閑聊天，忘記了時間，熱騰騰的拉面端上桌來了。醇厚的豚骨湯是奶白色的，漂浮著一些細細的綠蔥，幾片薄薄的鹵肉，拉面韌性很夠，吃起來彈牙，色香味的饗宴，我終于露出美食節目里嘆為觀止的表情了。

聽說老板曾經到日本拜師學拉面，他的目的不在發大財，而是要讓拉面的精神流傳下去，每一碗拉面都是有生命的，他堅持要在老房子里賣拉面，兒女多次勸說他們賣了房子大賺一筆，或是開起連鎖店來生生不息，他們都不為所動。他們自有堅持，相信吃過拉面的客人必然難以忘懷。在旁人看來，這必然是一門太不劃算的生意。

正如同韓愈的詩：人皆譏造次，我獨賞專精。這首詩是為精衛鳥填海而作的。古代神話有個天帝的小女兒渡海時不慎溺死，死后化為精衛鳥，時時銜著石塊或樹枝投入海中，希望可以將海填平，便不會再有遇溺的悲劇。這鳥兒的姿態與堅持，鼓舞著我們的意志與決心。隱身在巷弄中的老夫婦也是如此，他們無視于功利的誘惑，不懼于時間的催迫，如何磨煉自己的技藝，達到最高境界，便是他們永不放棄的信念與追求。

這是韓愈在河南主持地方科舉考試的時候，仿進士的應試詩而寫，歌頌精衛鳥的精誠與意志力的一首詩。精衛鳥是《山海經》中記載的一種鳥，也是永懷決心，堅定報仇的小鳥。它的嘴里銜著山中的石木是如此細小，微不足道，卻盼望著靠自己的力量把海水變成平地，使波濤不生。如此渺茫的希望是很難成功的，但精衛卻把自己的性命看得無足輕重，只想努力達成。人們都嘲笑它的作為荒唐而又不切實際，我卻獨獨贊賞它的精誠與專一。

精衛不計算自己的能力有多少，只是永無休止之日地貫徹下去，將此生的一切全部貢獻出來，可以與司馬遷《史記》中的那些刺客相媲美，毫不遜色。唐代古文運動領袖韓愈（768～824），三歲喪父，由大哥與嫂嫂鄭氏撫養長大，他的大哥又在他15歲時亡故，韓愈領會到孤苦無依的處境，更加努力向學，博覽群書。他在25歲那年考上進士，只是仕宦之途并不順遂，主要是他的性格耿直，不隨流俗，常常直言上諫，忤逆當朝。最嚴重的一次，是憲宗迎佛骨事件，韓愈見到社會大眾勞民傷財爭相膜拜，便上言皇帝以身作則，引得憲宗大怒，差點兒丟了性命，后來因為裴度幫他求情，才改判潮州刺史。

韓愈并沒有屈服，他在文學事業上也秉持著相同的信念，力倡古文運動，與當時最風行的駢文相抗衡。別人嘲笑他，辱罵他，他一點兒也不以為意；別人若稱贊他，他反而憂慮，擔心文中有迎合時俗的地方。就是這種與全世界抗衡的勇氣和堅持，感動了許多后繼者，紛紛走上古文運動的道路，終于形成了不可抵擋的巨大潮流，建立起蘇軾所謂“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功業。在他獨自奮斗的那些歲月中，不也正像是銜石入海的精衛鳥嗎？那身影如此渺小，卻又如此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