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數冠軍教練：讓學生發現數學的美

周甜

21年前，美國隊在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中奪冠，那一年，羅博深是美國麥迪遜市一所中學的一年級新生。那是位于威斯康星州的一所擁有近20萬人口的小城市，如果不是發生轟動全美的重大新聞，很少人會注意到這里。

“數學很少出現在美國新聞中，在重要新聞中出現更是極其罕見。”羅博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今，生于1982年的他已經以主教練身份帶領美國隊奪得了新一屆世界奧數競賽的冠軍。獲獎后，他被邀請來到北京參加一場學術會議。記者眼前的他穿著一件深藍色T恤，右邊胸前印有美國奧賽隊教練的標識，搭配了短褲和運動鞋，顯得有些瘦小但相當干練。

羅博深從三歲起就迷上了數學。他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剛邁進中學校園那年從報紙上看到美國隊奧數比賽奪冠的新聞，是他第一次聽說奧賽。他沒有想到，21年后，自己會帶領美國隊戰勝多次蟬聯冠軍的中國隊再次贏得冠軍。這一次，白宮在其官方Twitter賬號上發文祝賀，他和美國隊的六名選手很有可能受到奧巴馬總統的接見。

“沒有時間旅游，沒有時間留給興趣愛好，也不需要，跟數學相關的事情，就是我全部的熱情所在。”羅博深輕松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事實上，奧賽奪冠后的這個暑假，羅博深的行程被安排得密密麻麻的，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前一天晚上，他剛飛抵中國，雖然還來不及倒時差，但一直顯得頗有活力。

這是羅博深第一次來中國，但他根本沒時間游覽，這場學術會議的主辦方邀請他品嘗了一次北京烤鴨，成為了他五天內唯一一項與數學無關的安排。

“其實數學很實用”

羅博深是美國卡內基梅隆大學的數學教授，2004年第一次擔任美國奧數隊副教練。那一年，他剛從加州理工學院數學系畢業。在美國，奧數訓練營通常有15名教練，其中主教練和副教練各一位。2010年到2013年，羅博深在卡內基梅隆大學任教期間連續四年擔任奧數隊副教練，今年是他成為主教練的第二年。

作為大學教授，羅博深每年都會走訪很多地方參加研討會。擔任奧賽隊主教練后，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借此頭銜聯系當地高中，主動提出要給那里的學生帶去一場“數學公開課”。

一次以“概率”為主題的中學公開課上，羅博深的暖場題目是這樣的：

籃子中有兩個黃球和三個紅球，黃球和紅球是同樣大小，從中取出一個球，取到黃球的概率是多少？為什么？

籃子里有兩個黃球和三個紅球，紅球的尺寸是黃球的二倍，從中取出一個球，取到黃球的概率是多少？為什么？

羅博深。攝影/甄宏戈

羅博深的公開課人氣很高，有學生家長也慕名前來聽課。每一次他提問的話音剛落，要回答問題的同學就已經舉起了雙手。當他提出邀請志愿者上臺時，同學們也是第一時間響應。至于中國數學老師經常遇到的提問無人回答的尷尬，在羅博深看來很難想象。他唯一的困惑在于，幾乎每一次提問的都不止一個學生舉手，而他該選哪一個。他平均每隔兩三分鐘就會拋給學生一個問題，雖然是下午的課，學生們也不得不集中精力，隨時準備好回答問題，課堂上時不時會響起掌聲和笑聲。

在PPT逐漸成為老師講課的“標配”時代，數學老師羅博深的課堂顯得有點不那么“與時俱進”，他仍喜歡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中國科技大學的教授馬杰聽過羅博深幾次學術演講，羅博深寫字的速度之快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肢體語言極其豐富也是羅博深講課的一大特色。“他一直在講臺上來回走動，幾乎不會站在原地超過五秒鐘。”馬杰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在被任命為奧賽隊主教練后，羅博深曾向主辦方坦陳，比起近在眼前的奧賽，他更重視學生的長遠發展。這有點美國式的理想主義，他不會明白，奧數比賽之于中國學生有著高考加分等各種實際的幫助。

羅博深其實對美國隊在奧賽中的名次不敢有太大期待，第一名絕對是意料之外的驚喜。在本屆奧數比賽正式公布結果的前一個小時，羅博深已經獲知，美國隊以四分的優勢領先中國隊，將要成為本屆奧賽的冠軍。他的第一反應是，“數學終于可以出現在美國重要新聞中了。”那個時候，他像重返了21年前，作為一個孩子，他第一次聽到奧數比賽時的樣子。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在個人的Facebook和Twitter上編輯好美國隊奪冠的文字消息和一張公布選手個人分數的圖片，只待結果公布后，第一時間發送。近兩年，羅博深平均每年在近20個中學講過課，他在美國中學生當中有著不低的人氣，這條奪得冠軍的內容很快得到了五萬次轉發。

今年的奧數訓練營有54名學生，除了即將代表美國隊參加奧賽的6名學生外，其他的都是來年奧賽候選人，他們是從每年參加美國數學聯賽的近20萬人中選出的，所以羅博深并不擔心他們解決奧數題目的能力，他的工作重點在于進一步激發學生對數學的興趣。

為了幫助學生建立奧數題目和未來職業的關聯，每周會有一位特別的演講者受邀來到訓練營。他們來自各行各業，都曾在奧數比賽中取得過優異成績，目前是所在領域的佼佼者。在美國，曾經的奧賽選手的職業選擇非常多元，他們當中有人和羅博深一樣去大學教書，所教授的學科不限于數學，也有經濟學和計算機科學。有人投身企業，成為了金融或投資類公司的高管;有人做生物學或醫學領域的研究，其中有人參與了美國第一個發現人類DNA序列的項目。在羅博深看來，數學教會人們創造方法解決問題，這或許是奧賽選手之所以有這些成就的原因。

“其實數學很實用，奧賽的題目不止為了比賽，它會培養學生解決難題的能力和快速適應陌生環境的能力，這在未來的生活和職業中都很受用。”羅博深向《中國新聞周刊》說。

每次訓練營結束后，學生們會在所有教練和演講者中評選出最受歡迎的一位，從進入訓練營起，羅博深已經連續九年當選。說到這里，他笑得很大聲，“如果訓練營的最后一天，沒有學生想回家，這就是我認為的成功。”羅博深說，他從學生們的眼神中看得出他們的不舍。“他們看起來不只是高興，不只覺得好玩，那是發自內心的快樂！事實上我不知道如何表達他們的那種快樂。”

創建數學界的“維基百科”

羅博深的父母都是新加坡人，父親讀書時去了美國，之后留美在大學教授統計學。羅博深出生的那一年，恰逢父親取得博士學位，他名字中的“博”便由此而來。他是家中的長子，弟弟和妹妹的工作也都與數學有關。

在上中學之前，數學只是羅博深的興趣，他只知道自己的數學成績還不錯，但從未想過去全國性的比賽和更多的數學愛好者同臺競爭。進入初中后，他被選中代表學校參加Mathcounts，這是美國一個針對6到8年級中學生的數學競賽。第一次參賽，他排在全國25名，到了第二次直接進軍全國前三甲。“和來自全國各地的數學愛好者分享數學的樂趣，這最大程度地激發了我鉆研數學的熱情。”羅博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他第一次進入美國奧賽訓練營是在1998年高中期間，那一年全國共選撥30名選手進入夏季訓練營，羅博深是其中一員。第二年，即1999年，他參加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并獲得銀獎。

除了老師和教練的身份，兩年前，羅博深創立了自己的公司。他想做一個數學界和科學界的“維基百科”，一個免費向全世界開放的學習資源網站，提倡互動學習。網站的理念來自他的教學方式。

互聯網時代，美國并不缺乏類似于公開課之類的教育資源，但在羅博深看來，那仍然是教科書式的教學方式。首先，學生的參與程度普遍有限。其次，普通人幾乎無法為課程做貢獻。“世界上每個人都需要學習，每個人都在學習，老師們每一天都在思考如何解釋一道題，然后在課堂上展示，他們可以在這個網站分享解題過程，世界上各個角落的學生們通過手機瀏覽網站，看到解題過程。學生也可以對已有的解答提出質疑，分享自己認為最好的解題方式。”羅博深說，“最好的學習方法，是要提出問題，而不是一直聽老師講述。”

羅博深的公司目前還在創業初期，網站免費訪問，現階段沒有任何盈利，待內容庫足夠大足夠優質的時候，才會考慮盈利模式。他覺得，網站未來可能會提供比如“出租老師”這樣的收費業務，用收費業務支撐免費業務。

興趣才是最重要的

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創辦于1959年，每年舉辦一次。中國于1985年第一次派學生參加，自此之后，中國隊在奧賽中多次奪冠。美國隊的成績也一直位居前列，但21年來始終未能問鼎冠軍。這次的奪冠讓數學再一次短暫地成為美國媒體的“寵兒”。

在從泰國清邁結束比賽返回美國的途中，羅博深在候機間隙接受了《華盛頓郵報》的電話采訪。他明白，第一時間的新聞報道才能讓傳播度和影響度上最大化。比起奧賽奪冠帶來的榮譽，他更看重這份榮譽所帶來的媒體關注，他想最大程度地普及數學。在美國，大多數人對奧賽一無所知。所以，羅博深在比賽獲勝后，甚至放棄了慶功會，選擇在第一時間接受媒體采訪。

羅博深不否認選對老師的重要性，可他更關注學生自身的因素。本屆奧賽的題目在難度上高于以往幾屆，羅博深坦言，美國隊能夠獲勝，這六個學生是關鍵，他們當中有五個人都來自比較偏遠的小城市，進入暑期訓練營之前，幾乎都靠互聯網學習奧數。 “互聯網時代，獲得知識變得非常便利，只要學生有學習的意愿，就會有大把的免費教育資源可供選擇。奧賽的這些題目在網上也都有，學生能否取得成就的關鍵是他們是否找到了學習的內在驅動力，跟隨哪位老師學習已經不再重要，這和15年前的情況截然不同。”羅博深多次強調這一點。

在中國，奧數基本上是一項競技化的項目，在很多人心中，它無非就是高考加分或者進入更好學校的跳板。雖然近年來，從政策層面一直被要求淡化，但仍然沒有祛除奧數比賽的功利氣息。而在美國，奧賽金牌并不是進入常春藤大學的敲門磚，學生學習奧數完全出于興趣。他們沒有做不完的家庭作業，可以將大把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興趣中。“這六名選擇奧數的學生，一開始可能是聽從父母的建議，但如今到了奧賽奪冠的級別，不可能是被別人強迫而學習的，這股熱情賦予了他們無限的學習動力。”在羅博深看來，無論中國還是美國，無論哪個領域，能夠做到最好的人，內在驅動力一定是關鍵。

興趣，是羅博深一直最愿意提及的事。他做的所有工作，其實就是為了讓學生發現數學的美，讓他們明白，數學不只是一堆公式堆積的純理論，數學其實很實用。學生們越早發現自己對數學的興趣，就能越早開始在這個領域的努力。就像21年前的自己，剛進入初中的小男孩羅博深從報紙上知道了奧賽，從此找到了一生的興趣。

但羅博深明白，奧賽奪冠并不代表美國學生數學水準的普遍提升，這只能說明，熱愛數學的這部分學生在該領域抵達了頂峰。“不是每個學生都需要通過奧數比賽來證明自己，不一定每個人都對奧數感興趣，對學生而言，選對自己努力的方向，然后盡最大努力朝著這個領域的頂級靠近，這最重要。”羅博深說。他如今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說，自己不會要求或者刻意引導孩子們喜歡數學，他尊重他們每一個人尋找自己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