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者
春節前,辛帥給父親買了一套紅色的秋衣秋褲,打完折398元,父親說:“太貴了,我一個月的養老金還不夠買它的。”辛帥堅持。
父親屬羊,今年60歲,靠著在建筑地流血流汗,供辛帥讀完了大學,沒欠饑荒,也沒存款。辛帥買樓,父親幫不上忙,嘴邊起了一溜水泡。“我要是能像你姨夫,退休開2000多就好了。”辛帥的姨夫原來在縣化肥廠開車,下崗后一直沒斷了交養老保險。同樣是上班賺錢,只因為農村戶口和沒有固定單位,兩個人的退休金相差了將近10倍。
父親的養老保險,一直是辛帥心上的一個結。
2001年,辛帥考上了大學,家里湊出學費后便無任何積蓄。辛帥的母親下崗多年,經營一個小商店,父親在地打,收入勉強維持生活。那時,辛帥還沉浸在脫離緊張高中生活的興奮中,并未察覺父親的唉聲嘆氣。母親原來的同事有門路,說可以幫辛帥的父親辦理戶口農轉非,然后再找個接收單位,蓋上章,就可以跟正式職一樣,交養老保險,60歲時享受退休金。那時,農村戶口與城鎮戶口不是想轉就能轉的,既要有人,又要有錢。對辛帥來說,父親算不上農民,家里又沒有地,只是從小學開始,他在學校填表格的時候就會小小不爽一下,因為他不能像有些同學那樣填某某廠人。這一身份之差,只有在辛帥考到班級前3名的時候,才淡出腦海。但對于父親,卻是始終無法擺脫,因為家里拿不出5萬元來辦農轉非。如果時間能夠倒回到2001年,辛帥一定省吃儉用,湊足這筆錢,幫父親把養老保險辦好。
一處平房小商店和一個建筑人供養一個大學生,月月捉襟見肘。辛帥清楚,父親一心想著如何賺錢,哪還有心思合計怎么往別處交錢呢!這不是辛家個案,對大多數農村家庭來說,考上大學的孩子既是希望,也是負擔。所謂希望,是年邁體衰時孩子有能力照顧,而負擔則是他們再無精力抵抗生活的其他風險,比如疾病,比如養老。
熬到大學畢業找作時,沉默寡言的父親特意打電話給辛帥:“兒子,你找作一定要找給交保險的地方。”這對辛帥來說,并不是難事,但凡是正規企業招聘大學生,都會保證三險一金,甚至市里有的建筑地招也打著交保險的旗號。父親還在縣里打,養老保險依然沒有著落。
辛帥的資條上很清楚寫著他交的養老保險數額,同事說政府是用他們這些年輕人的錢養退休的。辛帥不介意,他多希望這些錢也能讓父親沾點光啊。同事給他出主意,你家之前不是有個商店嗎?有營業執照吧。那你可以讓你媽當雇主,你爸當員,就說之前一直沒空交保險,現在雇主善心大發,來給補交了。這個擦邊球讓辛帥躍躍欲試。但父親拒絕了,使用這種方式,即便補交上了,難免要與政府部門沖突。父親擔心影響辛帥的前程。
母親又找到原來那個號稱能辦農轉非的同事,同事說有錢賺我肯定賺,但現在這事抓得嚴,誰給辦誰犯錯誤。再說,讓你花10萬元錢辦,你愿意嗎?不合適啊。等等吧,9億農民都等著呢,估計中央早晚出政策。
父親有了盼頭,兒子卻依然難安。談戀愛,順其自然,作,多吃點苦多挨點累無所謂,唯獨父親的養老保險,怎么能進入到“體制”內呢?在校園里,無憂無慮,進入社會,教育、醫療、住房這家外,又多了一座山壓在辛帥身上,沉重得很。他也考慮過商業保險,但因為父親年齡較大,保費太高,不得不放棄。辛帥一廂情愿地相信,政府會解決父輩們的養老問題。
時間證明,辛帥不是一廂情愿,政府確實在摸索農民養老保險的覆蓋與提高。2007年,父親給辛帥打電話,難掩喜悅,“村上發通知了,農村戶口可以交養老保險,分三個檔,一年100元,一年200元和一年500元,交15年,男的60歲,女的55歲就能領不同數額的養老金。”
辛帥毫不猶豫地讓父親選了500元的檔,雖然這個最高檔每月的退休金據說只有170元,仍讓辛帥有種見到曙光的興奮,他甚至覺得父親缺的不是這個錢,而是以這種方式表現出的政府、社會對他的重視和關懷。他曾經對父親說:“爸,我給你辦張銀行卡,每月按退休職的資給你打錢。”父親欣慰兒子的孝順,卻不想加重兒子的負擔。
按最高檔500元算,繳滿15年,才需要繳7500元,但辛帥聽父親說,大多數人還是選擇了100元的檔,沒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覺得按照多交多領的原則,最高檔并沒有比最低檔多出多少。如果相差很多,農民們的熱情可能超出政府的想象。
2010年,辛帥的老家,遼西某縣政府出臺了政策,農村戶口一次性繳費67800元,到年齡后每月可領1230元,據說還附帶與職相同的3萬元左右的喪葬費。只是退休年齡要推遲5年。一下子拿出這么多錢,對辛帥來說實在為難,而且他算過,這筆錢如果存銀行理財,受益也相差不多,再加上65歲才領退休金,父親不接受。至于傳聞的喪葬費,辛帥咨詢了政策,并無法律支持,且最大的問題是這個錢由誰出?
這些疑問讓辛家決定放棄機會,但沉寂許久的農民仿若抓住救命稻草般,涌向銀行。天還沒亮,銀行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每人發了個號,等著把錢送出。好多人東拼西湊,連辛帥的表舅媽都跟他家借了3000元。表舅去世得早,表舅媽在沈陽打,她怕自己有一天干不動了,終究要回農村兒子那養老。家里兒媳婦說的算,若一分錢拿不出,恐怕兒媳婦就盼著她早死。若有保險跟著,給口飯吃總是不成問題的。
辛帥聽父親說,那天晚上銀行用編織袋子裝錢,具體裝了多少袋,沒人知道,這個錢的具體去處也無人知曉。“政府總不能是個大騙子。”表舅媽也有不安。政策持續了近兩個月便封口,不再接收了。之后的傳聞,讓交錢的農民上了火。有人說政府開發的某個樓盤賠錢,拿這個錢去堵窟窿了,也有人說,根本沒有喪葬費的說法。
還好,現今表舅媽已經拿到了退休金,和當初承諾的數額相同,但她仍在沈陽打,“趁著胳膊腿能動,多攢點錢。養老這事,還得指望自己。”
父親那邊又傳來好消息,他已經拿到了養老保險保障卡,5月份過了60周歲生日,就能按月領養老金了,而且電視上還打出字幕,說新農保和城居保合并,繳費檔次增加,最高可繳2000元,退休金每月大概870元。辛帥一下子覺得輕松了,這個80后的小青年從心底向政府致了謝。
只是馬上就進入5月份了,補繳的事還沒動靜,辛帥考慮的是,如果父親已經開始領資了,想補繳的這3萬元錢,政府還會收嗎?打了12333社保電話咨詢,得到的答復是:具體要看你們縣里的政策。
辛帥的肩膀忽地一下,又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