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劉梅花

牡 荊

牡荊，也叫楚，黃荊。時珍說，古時候以荊為刑杖，故字從刑。這種植物成叢聚攏生長，但卻不密實，很疏爽，彼此之間并不擁擠，故又謂之楚，從林從疋，疋即疏字也，楚的意思就是這樣來的。

古時候窮人家的女子，戴不起金釵銀釵，就以荊為釵。也沒什么寒酸的，素衣草鞋，布裙荊釵，都是草木清淡的味道，淳樸自然。

負荊請罪，大概也是這個荊吧？牡荊樣子長得不是很好看，根莖不粗，葉大枝疏，高碩，看起來有些粗陋狂野。風一起，枝葉亂抖，姿態蒼老虬曲，簡直有震懾群妖的意味。

陶弘景說，牡荊乃出北方，荊籽實如烏豆大，正圓黑，仙術多用牡荊，今人都無識者。

時珍說，牡荊，山野里挺多的，疏密相生，處處都有，樵夫采伐當作柴薪。很多年不砍伐的牡荊，樹大如碗也。其木心方，其枝對生，一枝五葉或七葉。葉如榆葉，長而尖，有鋸齒。五月杪間開花成穗，紅紫色，其子大如胡荽子，而有白膜皮裹覆之。

牡荊嫩枝四棱形，枝干上密生灰白色絨毛。葉子幼時長圓，全緣，兩面有絨毛。慢慢長大，就變得狹長披針形，表面青綠色，背面密生灰白色絨毛。開花也很樸實，花冠淡紫色，外有微柔花毛，序梗密生絨毛。

總是想，這牡荊，要這么多絨毛干什么呀？大概，這層細絨毛是它的防御的武器。可以拿來防止毛孔堵塞，細小的灰塵飛入它莖上的毛孔，就有絨毛抵御著。昆蟲們想在莖稈上產卵繁殖，絨毛也可以扎走它們。也能借助風力傳播種子。

牡荊看似粗枝大葉得很潦草，可是很會保護自己呢。不去傷害別的草木，亦不想被傷害。好好生長，寂靜生長，緩慢而有力地生長。比起樹木來柔韌有度，懂得示弱。比起草莖來堅韌一些，進退自如，也不脆弱。這是荊的生存之道，中庸，柔和，迂回。

牡荊的心性比較圓滑。你看，樹木成材，要被人砍伐。青草葳蕤，要被牛羊吃掉。而牡荊嘛，非草非木的，毫無用處，所以才活到枯黃，一輩子囫囫圇圇，不受傷害。

人有人的活法，草木亦有草木的活法。牡荊活一輩子，也活不成大樹，只把荊做到最好就可以了，榮枯于別人何干？枯黃了的牡荊，看似軟弱，其實不是這樣的。它的柔韌里，暗暗夾雜著凌烈粗糲的東西，貌似寂然不動，卻含藏萬有。時珍只說，以荊為刑杖，倒也沒有責怪牡荊的意思。

不過呢，山野里的牡荊，像一團蒼黃老綠的舊時光，不堪細細摩挲。就連那根莖的褐色，都有著凌厲陰沉的氣息，總讓采藥人心里有一絲寒涼之意。若不入藥，它也不是一味善草。牡荊的骨子里是有暴烈的東西，要不然，為何在蕓蕓眾生的草木里，偏偏拿它做了刑杖？

牡荊的葉子苦，微寒，無毒。能治霍亂轉筋。根能治心風頭風，解肌發汗。入藥療疾，是牡荊柔和的一面，就像妖精被降服做了童兒。

楝

楝也叫苦楝，樹枝梢頭的果實叫金鈴子。叫楝，是因為楝樹葉子可以煉物。其子如小鈴鐺，成熟時候，澄澈的黃，看起來就像金鈴。這話是時珍說的，可不是我隨便編造的。

楝樹生在山谷里，古人在五月五日，摘取楝葉佩戴，辟惡辟邪，楝葉淡淡清香飄逸，真叫人心神氣爽。陶弘景說，楝有雌雄兩種，雄木無子，根皮赤色，有毒，人誤服了吐而不止，甚至都救不過來。雌木有子，根白色，微微有毒，入藥的話，當用雌者。

金鈴子以蜀地生長的最好，木高碩，楝樹皮暗褐色，有縱裂紋。葉子繁密，像槐樹葉，稍微細長一些，披針形，鋸齒粗鈍。老葉無絨毛。三四月就開花了，花朵紅紫色，芬芳滿庭。子實很像彈丸，未熟之時青綠，熟透變黃，十二月采之。若是采根的話，什么時節都可以，想采就采。

我覺得金鈴子這個名字真是太好了，萬木之中，梢頭簇簇金黃，閃著一點一點的光亮，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禪味。

時珍說，楝木長得甚為快速，三五年就能長成椽子。其子正如圓棗，以川中者最好。

草木的事情挺有趣兒，楝木長得飛快，一年竄一大截子，三五年就碗口粗了，似乎是生命在奔跑的感覺。時光不等人，小鳥的呢喃都在催促著，快點生長啊，長大了多好。大千世界，碎為微塵，一棵樹算什么呢？煙雨霧氣，蟲兒亂飛，日光嗆人，趁著好時光使勁兒地生長呀。

而有一種樹木叫黃楊木，長得真是緩慢極了。一年長不了一寸，還要雨水陽光甚好才可。遇見閏年，不但不長，據說還要退縮掉一寸，就是不肯好好長大，真正是木頭啊。有人說，黃楊木天命所限，長不粗碩，也算是劫數了。你看黃楊木悠然的，幾百年也就長一兩丈高，多么緩慢的光陰啊。而這點身高，楝木一兩年工夫就做到了。

草木江湖，誰有誰的脾氣，誰有誰的生長之道。黃楊木動不動就打坐入定了，沉靜下去，忘了光陰，忘了季節變幻。紅塵之事，不過一個靜字，心里無鳥語花喧，亦無草木亂長，歸于靜，活那么倉促干什么呢？

而楝木一路跟著時令飛跑，霍霍生長，簡直用力過度，對生命那個熱情勁兒教人驚嘆。我就是要盛大的生長，就是要隆重的枝繁葉茂。紅塵之事，卷帖浩繁，龐大的光陰瞬間就會淹沒一切。我不霍霍生長，誰會在意我呢。我忙，騰不出時光來磨嘰，就是一門心思地抽枝長葉，心生喜悅。

好吧，允許楝打磨好了爪牙簌簌生長吧。楝的根皮木皮，葉和果實都入藥，苦，微寒，微毒，各有藥效。世上沒有最好的藥材，只有用得正確的藥材。醫家說，對癥下藥，就是這個道理呢。

貫 眾

《別錄》里說：貫眾，生玄山山谷，及冤句少室山。二月、八月采根，陰干。

時珍說，此草葉莖很像鳳尾。根一本而眾枝貫之，所以草的名字叫鳳尾，根的名字叫貫眾。

鳳尾生長也不挑地方，山野，路邊，皆有之，數根叢生，最喜歡山谷陰涼處。天旱了長得干巴一些，雨水足了長得豐腴霸氣。嫩葉子如蕨，無鋸齒，青綠色里略略帶著暗紅，似小雞翎。老葉青黃色，顏色面深背淺，毫無柔婉妖嬈之態。

葉柄有細密褐色絨毛。草莖三棱，大如箸，粗壯直立，折斷后的草汁涎滑，倔強的樣子。根紫黑色，一根數莖，根上覆蓋了細密的毛芒，黑須叢簇。根曲而有尖嘴，形狀像長了黑須毛的犬瓜，也似老鴟頭，故呼為草鴟頭。

老鴟頭是個什么東東？大概是怪鴟之類的鳥兒頭，看上去不怎么善。古人視鴟為惡鳥，很不喜歡它。這么看來，貫眾長得也不甚好看，粗獷而笨拙。可是，草木的根都在泥土里，要那么好看干啥呢，丑一點也沒有關系啦。

不過呢，貫眾雖然丑，它也是懂得藏拙的，把難看的模樣兒藏在泥土里。是人類硬要挖出根來細細看，又不是它自己跑出來嚇人的，怪不得草鴟頭自己。

時珍說，黃山谷《煮豆帖》里說，饑荒年，以黑豆一升，貫眾一斤，細細銼如骰子大，加水文火煮熬。慢火煮到豆子熟，取出來曬干。然后，用簸箕簸去貫眾，只留下黑豆。每天先空腹吃豆六七粒，然后能食百草木枝樹葉，吃起來皆有味，可飽也。用這個救荒法可渡過饑荒年。

黃山谷就是黃庭堅。古時的文人，都是懂得草藥的。若是心中無大愛，無憐憫之心，難得如此詳盡記下這個方子。大智慧來源于大慈悲，讀此帖，可讀懂黃山谷。

時珍說，天造地化而草木生焉。剛交於柔而成根，柔交於剛而成枝干。葉萼屬陽，華實屬陰。由是草中有木，木中有草。得氣之粹者為良，得氣之戾者為毒……

可見草木來自天意，長得粗陋也罷，柔婉也罷，都是來幫助人們渡過塵土飛揚的光陰。令人眷戀的清凈時光，須得草木相伴才好呢。多半時候，我們看草木，沒有看見被遮蔽的美好部分，只看見浮在日光里的表象。

石 蕊

再窮的草木，也是有幾個名字的。石蕊亦是，叫石濡、石芥、云茶、蒙頂茶。可是，人有窮富，草木有么？大概沒有，是我胡謅的。我這樣的人，動不動就喜歡胡亂猜想。我覺得石蕊窮，主要是它在平日里比較干巴，貼在地面，風刮一刮就變成粉塵了，影蹤全無，你無法覺察到它的存在。只有下雨了，地面潮濕，石蕊吸了地氣水氣豐腴活泛起來，才有了個囫圇樣子，才能看清它的嘴臉。

叫石蕊，總得有理由吧？有哩。本草里記載，其狀如花蕊，味道如茶，故名石蕊，也叫石濡，云茶。叫石芥，乃是芥乃茶字之誤。

名醫陳藏器說，石蕊，生在太山大石上，樣子如花蕊。喜歡緊貼在大石頭的陰面，如屋游、垣衣之類。沾了雨水則舒展蒼厚，故名石濡。初春顏色青翠，頂端張開四葉。山人叫做石芥。藥用以長在高山石上的最好，高山陰坡草叢中也有，藥效不佳。這味藥材古時候多用，現在很難有哩，幾乎找不到。

讀來，忍不住樂。我看藏器先生已經是古人了，然而他說的還是古時候的事情呢。可見這光陰，一層更比一層深。

時珍說，今人說的蒙頂茶，生在兗州蒙山石上，乃云霧熏染，地氣交結，日久結成的，大概和苔衣類似。山里人家，春初在石頭上刮取蒙頂茶，曝曬干，贈饋送人，叫做云茶。

這云茶，看起來狀若輕柔的花蕊，乳白色，氣味香如蕈，放在舌尖品味，味兒像茶，稍微甘澀一些，不如茶清幽。不可放在火爐上煎飲，只能輕輕咀嚼，或者浸泡在溫度低一些的水湯里慢慢啜飲，清涼有味。據說有方士入山，常年飲云茶，代替清茗，后來得了長生不老之道。不過，長生之道，是各方面的修煉，未必單單是飲用云茶的緣由。

時珍說話，總是有一絲暗暗的清香味，草藥味。說得誠懇，絕無玄虛。他整理歷代醫家的中醫理論，對于荒謬之說，從不指責，只是淡淡說一句，這種說法有誤呢，找不到依據啊。有人指責某部醫學著述，語氣頗為偏激。他辯解說，不要盯著人家的缺點不放，那本書精華的東西很多呀，只不過你沒有細細讀罷了。

大概，心有大智慧的人，已經抵達至一塵不染的境界。

石蕊是地衣類，生于高山峻嶺，多依附于巖石表面的細土層上，長得很不起眼，土眉沙眼窩的。圓柱形，中空，顏色是灰白色，表面粗糙簡陋，有破孔，多分枝，枝頂端呈茶褐色，常向同一方向傾斜或下垂。干燥時硬脆，潮濕時柔軟狀若地衣。喜歡在背陰處生長。若是生長在光照強烈的陽面，灰白色慢慢轉成深灰褐綠，最后變成褐黑色，毫無光澤，笨拙得很。全年可采，去凈砂土雜質，曬干。

本草里說，蒙山在蜀地雅州，山峰非常險峻，人很少上去，主要是蛇虺虎狼所盤踞。風雨反復無常。若是有人冒險上了山峰，采得石頭上的云茶，可治百疾，效果真是好。也有人以蒙陰山下的石衣為云茶飲用，非矣，不是一回事。不過呢，然蒙陰茶性冷，可治胃熱之病，性寒能消積滯。而石蕊性溫，不能消積滯。

山之巔，云霧飄繞，日光暴烈，虎狼來去。想來，石蕊也沒過什么好日子，風吹霜打的。想起一句話，受盡天下百般氣，養就心中一段春。石蕊深諳此理。

石蕊藥性甘、溫，無毒，能明目益精氣，令人不饑渴，輕身延年。

牛 膝

牛膝也叫百倍。陶弘景說，叫牛膝，是因為其莖有節，似牛膝，故以為名。至于百倍呢，是隱語，主要是說它的滋補之功，就如同牛一樣，力氣大而多。牛膝的葉子似莧葉，其節對生，故俗有山莧菜，對節菜的叫法。

陶弘景說，懷州產的牛膝白色，蘇州生長的紫色。若是論藥性，還是蔡州的牛膝頂好，長大而柔潤，葉子如夏藍，看著都令人喜愛。莖有節，老綠里滲著暗紅色，看上去是一種沉厚的紫紅。莖紫紅，節粗大的，是為雄。莖青綠而細瘦者，是為雌。藥用的話，雄的好。

牛膝處處都有，一般都是土牛膝，不堪服食。唯有北土及川中人家栽蒔者最好。春天生苗，莖暴節，高兩三尺，青紫色，有節如牛膝一樣。葉子尖圓如匙，兩兩相對，頗似莧葉，稍微長一些，葉尖也細一些。

牛膝節上生花作穗，秋月結子，甚細，像小鼠一樣，有瑣細的澀毛，貼著莖倒生。九月，采挖根，根極長，在清水中浸泡兩宿，挼去皮，裹扎成束，暴曬干。若是不去皮，藥效也是很好的。

牛膝看起來樸實，并不是狂野妖嬈的那種植物，甚至有些土氣，但是，它在清風里拔節生長，不慌不忙的樣子性靈而清明，自有一種高古之境。它是屬于有氣質的植物，不肯俯就，有些逍遙自在的淡定。這樣的植物，是讓人喜歡而敬重的。

牛膝藥性苦、酸、平，無毒。主治寒濕痿痹，四肢拘攣，膝痛不可屈伸，逐血氣，久服身輕耐老。

大地之上，草木修心養性，能教人把浮躁的心思靜下來。是的，我們總是忙，但是多忙，都留出來一些時間看看草木生長，聽聽它們拔節的聲音。當草木不慌不忙開花結穗的時候，總要有人靜下來聆聽。天地之間有大美，聽草木，這才是閑雅的時光。

心寂靜下來，就能聽到草木散放清香的聲音，能聽見一瓣草花枯萎的聲音，能聽見草木抽枝發芽頻頻震動空氣的聲音。這樣的天籟之音，驅走內心偌大的荒蕪與清冷，使得光陰充滿了暖意，讓心靈不再生長枯寂，只生長出茶色般的禪意來。

山有木兮木有枝，每逢讀到這句，心里安靜的花朵漸次綻開，紛紛散放芳香。花前樹下，一壺老酒，連風都是偶然經過的過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