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廠 收割與荒蕪

（一）

對于時間，我很吝嗇，說什么我都不會讓它無端荒蕪。

周末就剩一天的時間，我不會放棄難得的休息日而把白己關(guān)在屋子里用睡覺的方式打發(fā)時光，要是這樣，不僅關(guān)不住秋天襲來的寒意，我還會把很多美麗的風(fēng)景永遠(yuǎn)關(guān)在了屋子外面，我怎么舍得。何況在這個季節(jié)的秋天和我人生的秋季，要是偷懶，定然會失去今年最后的秋天，我要把這個秋天很多美好的事和人記住，于是我的心就一刻也安靜不了。

馬廠，那是我多少年沿途路過的地方，也是我進(jìn)入縣城路過的唯一一個小壩子，來去匆忙，那些不同季節(jié)的風(fēng)景，我一直來不及收割。來到小城，我有了機(jī)會，這里不算遠(yuǎn)，我想就從秋天開始，不再讓這里的風(fēng)景荒蕪。

專程去馬廠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不同的是，一次是我一個人徒步去拍荷花，這次是我和我的寶貝女兒乘車去“拾金”。

漾濞客車的拖拖拉拉我向來習(xí)慣不了，但也沒辦法，我總不能讓女兒陪我走這么遠(yuǎn)的路，她還是孩子，傷不起。我有些等不及，仿佛花了很長時間，總算挨到了。

來不及下車，稻谷的香味就被秋風(fēng)灌進(jìn)鼻腔，我不由得深吸一口，秋立馬就包圍了我。我來了，這就是我的村莊，我要收割這里的秋天，用我的愛好，我的眼睛將那里的一切收割進(jìn)我的心靈世界，這些都不是突然的，我是有備而來。

晚秋的清晨已經(jīng)有了涼意，我還是沒穿外衣，我想到了馬廠，那里的溫暖已經(jīng)足夠暖和我的身體和心靈。有些早，太陽還沒爬到蒼山頂，蒼山的輪廓有些模糊，老天的心情和我一樣，比起前些天是差了點(diǎn)。我不由白主地摸了摸手機(jī)，還是忍住了。

女兒的興奮不亞于我，從遙遠(yuǎn)的大山頭初次來到小城，來到馬廠，她全然不知道壩子這個概念，也從未這么親近于一株稻谷，那些谷穗對她的誘惑就像這里的秋景對我的誘惑?！芭逗芟?，爸爸，我們吃的米不有這里的香?！迸畠阂呀?jīng)蹲在稻田邊，幾粒谷子被她放進(jìn)嘴里像嗑瓜子一樣，她在真正品嘗秋天的味道，享受著原汁原味的谷香，我沒有阻止，她既不會因?yàn)楹闷娑速M(fèi)谷物，也不會因?yàn)楣认愣嗟厣彻攘＃@些她是知道的。除了眼睛沒休息，我的腳一樣忠誠地為我服務(wù)，女兒總是在我的視線范圍，她的紅色的外衣點(diǎn)綴著這里的秋景，也加速著季節(jié)的心跳，而那雙綴著兩個大熊貓頭的鞋子，顏色融入到這里的稻谷中，卻一樣顯得格外搶眼，那是妻子上昆明時給女兒最好的禮物，在這個城市應(yīng)該是獨(dú)一無二的了。

我走過很多條凈潔的水泥路，走過每個田埂，來到很多人家門口，走進(jìn)豐收的場面。初來便不陌生，那些狗見我和女兒也不出聲，那些人很忙，卻也忙著和我打招呼，那些屋宇，那些稻谷、玉米都像我家的，我都一一端詳，接近。女兒卻時常停留于荸薺旁、稻田邊，或一條小水溝邊，她是開心和快樂的。她是孩子，自然也不知道父親此時來到這里的心情，說實(shí)在的，就是我一樣也不清楚，快門下自己是什么樣的心情。

太陽有氣沒力的，除了構(gòu)圖，我需要光影，我需要這些為我的圖片增色添彩的光影，它才是一幅精美攝影作品的生命，

一頭水牛忙著吃草，路上的車輛忙著趕路，女兒忙著玩弄荸薺桿，我忙著按快門，女人彎腰起伏下，手里的鐮刀更忙，男人除了手忙還有腳勤，我們都一樣為秋天忙碌，但這些都忙而不亂。女人的嘴從來就很少休息，卻絲毫沒有影響她們用鐮刀的速度，稻谷一株株被割倒，再有序地鋪在田里。應(yīng)該很累，我卻覺察不到，我只看到她們臉上一樣堆滿沉甸甸的笑容，她們收割的是幸福，看見我來，還像匯報(bào)工作一樣與我說起種稻的歷史?；叵脒^去感慨頗多，說到現(xiàn)在又像放連珠炮一樣贊美改革開放帶來的惠農(nóng)政策，反倒叫我這個平日話很多的人一時語塞，除了點(diǎn)頭致意，為他們的豐收高興，也為他們美好的心情高興，我什么也做不了。

農(nóng)民收割稻谷，女兒收割快樂，這些都被我輕松收割進(jìn)相機(jī)，我們都在收割秋天，但這些最終都會被時光收割。

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太陽活了起來，馬廠成了流金之地，我卻收割不盡這里的景色。從路下轉(zhuǎn)移到路上，來到一塘殘荷旁，不知是用來遮陽還是出于好奇，女兒執(zhí)意要采一片荷葉戴在頭上，我一樣也采了一葉戴上。女兒看見我的樣子，笑得合不攏嘴，趕緊搶過我手里的相機(jī)要為我拍照，女兒把我收割進(jìn)相機(jī)里了。“爸爸，我累了，還是回去吧?！笨粗畠簼皲蹁醯男樱行├哿?，我很心疼，畢竟是孩子，我得返回，此時午飯已過。

短暫的離開，心卻還在那里，馬廠我想我還會回去，這是我喜歡的地方，現(xiàn)在我接近了它，它便越來越融人到我的生命中，田野、村莊、屋舍……一種日漸濃郁的親切感讓我喜歡上這個地方。

（二）

早起，繼續(xù)去馬廠收割余下的秋景。

我必須趕在太陽爬山蒼山前到達(dá)目的地，怕誤時只好乘車。

這次，我不再走進(jìn)馬廠，而是要離開些，很簡單，我想一個鏡頭就把馬廠壩子收割得干干凈凈，然后再靠近、再親近、再徹底把它收割在心里。遠(yuǎn)離，我得花費(fèi)很大的精力徒步走到我應(yīng)該走到的地方，幾次去光明，我知道我該走到哪里才能得到我想得到的。

我只知道馬光路，就只能順著馬光路走。我走路的速度很快，我的腳在交替不停地丈量著土地。和時間賽跑有壓力也一樣有動力，再說我是因?yàn)榕d趣愛好而來，這動力也就比平日大多了，走起路來也就不覺得累，只是不多時汗水就浸透全身。馬廠壩子很快被我甩在了身后，這是上坡，我不能像平路上一樣高昂著頭，汗珠也就時不時砸落在腳步前，呼吸不是很急促，我慶幸我有這么好的身體為我的愛好保駕護(hù)航。

甘蔗模樣的牧草就在路兩邊，一頭牛也在路邊，我盡量不驚動它，可它還是感覺到了，但沒挪動腳步，只是抬頭看看我.算是打招呼吧，接著繼續(xù)享受它的美食。我想，做一頭牛也很幸福，它啃食牧草的愉快不亞于人類的吃肉喝酒，而這些牧草都是現(xiàn)成的。當(dāng)然牛也有被宰食的危險(xiǎn)，這正說明牛的一生是多么有價值，它從頭到尾，從里到外就沒有可以浪費(fèi)之處，包括它造就的牛屎粑粑，用途一樣很多。我知道牛的好處，可我不能想得太多，我得趕路。

走過一坡又一坡，過了一彎還一彎，路不是寂靜的，車輛不少，只是遇不到走路的罷了。我來了，很多東西就不再荒蕪。瞧，被收漏的核桃就躺在路上等著我，要是我不來，那些只顧趕路卻又在某些地方浪費(fèi)時光的車輪必然將它們碾碎在不是很寬敞的柏油路上，多可惜啊，現(xiàn)在它們成了我的早餐的同時也完成了它們的使命。我打心里感恩它們，也感恩那些因?yàn)榇中亩鵀槲伊粝潞颂业闹魅?，或許是幫收核桃的好心人故意為我留的。被拴久了的狗，看見我來，它們一樣有了清清嗓音的機(jī)會，我接近它們，我成全它們，它們卻沒有了下文，不知是對我的鄙視還是友好。雞也一樣，撲打著翅膀，我以為是我嚇著它們了，誰知公雞打著鳴，母雞唱著“雞蛋給要”的歌曲，它們知道我不會宰殺它們而高興。再說草叢中的螞蚱，我不來，它們終究蟄伏在草叢中等待冷秋的收割，我來了，它們被腳步驚嚇，抑或因?yàn)楸奶蝻w翔，或許多活幾日甚至找到另外的柄身之地而生存下來。還有那些蛐鳴、鳥語都被我收割在耳朵里，它們一樣沒被荒蕪。

離開公路，我走進(jìn)一片草坡，草完全遮隱了我的下身，由于我的上衣和這個季節(jié)、這個草坡的顏色一樣，我自然融入到草坡里，要是被人看到會誤將我當(dāng)成草人，所幸還有黑發(fā)，而且我是移動的。

來到山頂，我還能走，但已經(jīng)不需要再往上走，夠了，馬廠壩子已經(jīng)完全在我視野中。鬼箭草已經(jīng)扎滿我的褲管、襪子，也有的鉆進(jìn)了我的鞋里，它們弄疼了我，也可能是提醒我，它們在這里待久了，要我?guī)鼈兊匠鞘欣铮@樣一來我便不忍心拔去它們，遺憾的是我?guī)鼈兊匠鞘?，它們一樣沒有安身立命之地，我不想害了它們，但是我也改變了一下它們生存的位置。

風(fēng)吹過山頂，卻沒帶走我的一滴汗珠，滿頭都是蒸汽，乘著身體的余溫，我脫去唯一的襯衫鋪在地上，一來讓我的汗水不要因?yàn)橐律讯钄嗨鼈兊牧魈?，再說，我想蟻螻們嗅到我的汗味一定急忙趕往這里，我的衣服便可以暖和一下它們在晚秋僵冷的身體，哪怕只是片刻，它們也一樣會感到溫暖，就像此刻，我光著身體在秋風(fēng)里，卻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因?yàn)轳R廠壩子全在我視野中，那些色調(diào)就是一床暖被披在身上。

我一直在等，卻沒等到一絲陽光，馬廠壩子一片金光就這樣被天氣收割了，我的心情一樣被老天爺收割。

雨來了，沒帶傘，我這身皮倒是淋不爛，就是我的相機(jī)，它可是怕雨的，衣服果然被蟻螻們當(dāng)成了暖床，可憐它們我得走了，它們還得適應(yīng)季節(jié)的氣候，活著與死去我一樣幫不了它們。

離開了，我幡然醒悟，時光下的風(fēng)景永遠(yuǎn)也收割不盡，一天也好，一生也罷，但我終究會被時光收割。

返回，我原本打算順山而下，但天氣不允許我這樣做。沒特殊原因或被逼，出游或閑逛，我都極不情愿原路返回，我不想自己日后離開時，那些收割我足跡的鬼使神差因?yàn)樵谑煜さ耐局衅降刀睦镟止局业牟缓茫粫r鬼火便收漏我的某個腳印，這樣我的魂魄就不能徹底找到歸宿，倘若真是這樣，我就待在馬廠壩子的河邊村好了。

編輯手記：

本期散文欄目中，劉紹良用質(zhì)樸平和的筆調(diào)書寫了他和洱海息息相關(guān)的陳年往事，字里行間浸潤了作者自然本真的生命體驗(yàn)，彌漫出溫暖清新的氣息。這樣的文章看似輕描淡寫、漫不經(jīng)心，卻暗藏功底和深厚的人生感悟，頗有靜逸悟道的氣場。趙俊峰的《大理》寫得很“散”，敘述的場景有虛有實(shí)，自然和人文歷史交融，想象和抒情結(jié)合，語言氣勢磅礴，節(jié)奏感強(qiáng)，帶給我們一個“大氣明理、德化和諧”的大理印象。陳光然的《故土筆記》則把思鄉(xiāng)念土的鄉(xiāng)愁情結(jié)寄寓在幾個司空見慣的物象中，那些看似土里土氣的生活存在，是漸漸迷茫在城市中的人們的“根”，是支撐我們堅(jiān)強(qiáng)前行的力量。常世偉的《在馬廠，收割與荒蕪》一文，講述了一段生活中的日常體驗(yàn)，卻不是一篇簡單的游記，文中既有風(fēng)光和情感的描寫，又有不經(jīng)意間的哲理思考，真實(shí)自然而不雕琢，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