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新華+家歡
人生的定位明確了,要當“攝影家”
鏡頭一:隨著光影的移動,水的形態顏色也在不停變化。全神貫注的他抓住一個瞬間,咔嚓摁下了快門。而此時,他在冰冷的水中已經站了幾個小時。看到這一幕,你會認為鏡頭中的他是什么人?攝影家?不,他就是身為高級領導干部的秦玉海。如果讓他自己來選擇,他更希望別人把他當作一流的攝影大師,而不是一名省部級干部。
秦玉海,1953年3月出生,黑龍江省泰來縣人,曾任黑龍江省團委副書記、黑龍江省鶴崗市市長等職。秦玉海學歷不高,也沒有什么特殊背景,但好強、進取的他,在組織的培養下,從一名油田攪拌工迅速成長為正廳級領導干部。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這是許多人對秦玉海的評價。正像秦玉海自己所說的那樣,那時的他躊躇滿志,“一心想干好工作,造福一方”。
1998年12月,作為重點培養的優秀年輕干部,45歲的秦玉海從黑龍江省交流到河南省焦作市任市委副書記、市長,兩年后擔任市委書記。在短短五年中,在他的力主推動下,焦作市調整經濟結構,大力發展旅游業,實現了由“黑”到“綠”的華麗轉身。云臺山也一舉成名,沖出中原,走向全國。云臺山風景區位于河南省修武縣境內,是河南省唯一一個集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國家5A級景區、國家文明風景旅游區、國家森林公園、國家水利風景名勝區、國家獼猴自然保護區于一體的風景名勝區。景區包含亞洲落差最大的云臺瀑布,以及青龍峽、峰林峽、泉瀑峽、潭瀑峽等11大景點,是全球首批世界級地質公園。

而攝影,就是在這期間走進他的工作和生活,并最終顛覆了他的人生。秦玉海曾在《中國攝影家》雜志上發表過一篇文章《我是如何走上攝影之路的》,文中寫道:“焦作由‘黑到‘綠的思路確定之后,我就開始動員焦作的攝影家拍攝本地山水。但之后我發現,攝影家拍攝的焦作山水作品總體上和我所看到的還有距離,還不能準確表現焦作山水的秀美。因我也喜愛攝影,就拿起相機和他們一起去拍。”說是“一起拍”,但在秦玉海的心里,其他人都只是陪襯,只有他才能拍出最好、最能反映云臺山優美風光的精品。此后,他的攝影作品被作為云臺山宣傳推廣的代表作,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地鐵站中懸掛。秦玉海出名了。聽著身邊人肉麻的吹捧,秦玉海愈發覺得,他是攝影“天才”。
秦玉海由此對攝影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從起初的愛好逐漸變成了癡迷。“他幾乎每個周末和節假日都會上山攝影。”提起秦玉海,云臺山旅游景區的工作人員無人不曉。在焦作當地任職,這也許算不上什么,但秦玉海從2004年升任副省長、省公安廳廳長后,仍然保持著較高的上山頻率,而從鄭州到云臺山開車來回至少需要四個小時。
對秦玉海來說,去得勤遠遠說明不了他對攝影的癡迷。多年來一直陪其上山攝影的段鐵強說,秦玉海對攝影的執著一般人無法想象,“夏天頂著酷暑,冬天冒著嚴寒,為了拍出一張圖片,有時早上三四點鐘就要起床,還有的時候,從懸崖上用繩索吊著拍……”秦玉海說,那個時候,對攝影非常“癡狂”。他可以把攝影教材放在飯桌上,認真研讀忘了吃飯;可以為了拍好一張照片,一夜一夜地不睡,反復揣摩其中奧妙;為盡快看到照片效果,他可以讓人當即將膠片從云臺山送到北京洗印。
拍攝的對象也在改變。從2008年開始,秦玉海從拍云臺山風光改為醉心于拍攝“水在不同光照條件下泛起的漣漪、閃爍的波光、律動的軌跡”的“真水”系列。從大山大水到自我欣賞的“真水”,秦玉海的藝術追求和他的人生一樣,走入了極端自我的境地。秦玉海的愛好開始畸形。對中央的文件,他再沒有認真看過,開會講話心不在焉,隨便念念稿子。他不再關心能在工作上做出什么成績。他說,自己人生的定位明確了,就是要當“攝影家”。他的人生價值追求,從一心想干好工作轉為“把攝影做到極致”。他欣然擔任河南省攝影家協會名譽主席、中國攝影家協會理事,并覺得“這是對自己攝影藝術成就的一種認可”;他頻頻出席各類與攝影有關的活動,經常和攝影界有發言權的一些人在一起吃吃飯“溝通感情”……
藝術是永恒的,可以讓你名垂青史
鏡頭二:站在意大利米蘭寬敞明亮的攝影展廳,看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駐足于他的攝影作品前時,一種“跨入世界一流攝影師”行列的自豪感,讓他覺得無比興奮。鏡頭中被展出的作品,是秦玉海最為得意的《真水無香》系列。在這部作品的序言中,他寫道:“從做人的角度講,應當看透功名利祿,遠離世事紛繁,杜絕爾虞我詐,甘食粗糲,不染浮華,修美于內,斂性于心。”秦玉海曾多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這既是我面對攝影又是我面對人生的一種態度。”
然而,這真是秦玉海的人生態度和藝術追求嗎?藝術的價值應當在于沒有私欲,在于為萬人的利益服務。但此時秦玉海的攝影愛好已不是為了“發展焦作,開發云臺山”服務,為的只是滿足自己出名,或者美其名曰“實現個人的藝術追求”。接受采訪時,他說:“官做再大,工作干再好,一退休,人們就會漸漸把你淡忘,而藝術是永恒的,可以讓你名垂青史。”攝影,在他看來,正是可能讓他“名垂青史”的高雅藝術。
追名,必有“逐利”相伴。長期為秦玉海提供圖片制作服務的北京新星影像有限公司老板曹志斌告訴專案組:“這些年秦玉海極力追求知名度,渴望自己的作品進入世界一流藝術殿堂,夢想自己成為世界一流攝影藝術大師。他要是成功了,一方面他的攝影作品將成為藝術品,價值不菲;另一方面,他的攝影作品衍生品也將走紅市場。”
“不怕領導講原則,就怕領導沒愛好。”秦玉海對于攝影愛好的高調宣揚,更讓一些唯利是圖的商人們嗅到了商機。曹志斌說:“對迷上了攝影的官員,如果你送給他一臺相機,就相當于送上了精神鴉片,當他咀嚼精神鴉片的時候,就無法自拔。”而這種“精神鴉片”,不像花花綠綠的鈔票般庸俗。和其他赤裸裸的收錢收物相比,唯一不同的只是藝術成為了腐敗行為的“遮羞布”,扯著這塊“遮羞布”,秦玉海甚至毫無廉恥地宣稱:“只要是為了攝影,一切都可以接受。”
正是這種正中下懷的“私人定制式”腐敗,讓癡迷攝影的秦玉海越陷越深。秦玉海想在國內攝影界甚至國際上占有一席之地,曹志斌立刻提供了全程服務。據專案組調查,2012年至2014年,曹志斌為秦玉海出版《真水》作品畫冊,拍攝以秦玉海攝影活動為主題的電視紀錄片《一個攝影師和一座山》,先后四次出資為秦玉海舉辦攝影作品展,甚至不惜動用自己在圈內的人脈關系,將秦玉海的作品送到意大利、法國和英國展覽,累計花費580余萬元。
為抬高自己的身價,秦玉海曾想謀取中國攝影家協會主席的頭銜,河南安陽恒通置業有限公司董事長李向東及時出現。李向東利用自己在攝影圈的關系,為秦玉海張羅飯局,送錢送禮。盡管秦玉海從心里看不起打著他的旗號到處狐假虎威的李向東,卻因為李向東“哪里需要哪有我”的貼心服務而離不開他。2013年,當焦作一起涉黑案件涉及李向東時,秦玉海與他斷絕了關系。但是,2014年5月,當李向東以幫助其在國外舉辦攝影展為由再次敲開秦玉海家的房門時,秦玉海又與李向東勾肩搭背,和好如初。
秦玉海就是這樣被“請君入甕”的,而曹志斌、李向東等人都是“無利不起早”,也從秦玉海身上謀取到巨大的利益。2007年至2014年6月,應曹志斌的請求,秦玉海向云臺山公司打招呼,使北京新星影像有限公司順利承攬到了云臺山公司在北京、南京、上海等城市的地鐵廣告業務;其間,秦玉海還幫助北京新星影像有限公司協調提高了廣告費標準,僅此一項,曹志斌就獲得廣告費7685萬余元。
曹志斌看中的還有云臺山長遠的旅游文化產業開發。盡管曹志斌明白,“秦玉海的作品別說在國際上,就是在國內充其量也只能算二流”,但曹志斌依然不遺余力,耗費巨資推廣秦玉海的作品,“我想和秦玉海搞好關系,利用他獲得中國攝影最高獎‘金像獎的‘真水作品,開發旅游文化產品,這樣就能獲得更多利潤。”對于曹志斌、李向東的目的,秦玉海心知肚明。但是,他更在乎他們為他帶來攝影藝術上的名和利。于是,為了成就“世界一流攝影大師”的夢想,秦玉海明知被利用,依然一次次出賣著手中的權力,背離著自我標榜的清高脫俗。
沒有我,這里的美就被埋沒了
鏡頭三 :坐在豪華的路虎越野車中,前有景區工作車輛開道,后有當地“攝友團”追隨,目之所及是自己無比熟悉的山光水色,秦玉海心中禁不住有些得意:“沒有我,這里的美就被埋沒了。”“我拍片是為云臺山服務、發展云臺山。”對于攝影目的,秦玉海始終宣稱是宣傳推廣云臺山旅游事業的“責任之舉”和“實用之需”。
在冠冕堂皇的“為公”旗號下,秦玉海把云臺山當作自己的“私人領地”,心安理得地大肆侵吞云臺山公司的公共財產。“攝影窮三代,單反毀一生”,社會上流傳的這句話,足以說明攝影是多么“燒錢”的行當。十多年來,秦玉海為攝影“燒”的錢高達千萬元。但是,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己卻從來沒有花過一分錢”,云臺山公司被他當成了隨意支取的錢袋子。
據專案組調查,2004年至2012年,在秦玉海的要求下,云臺山公司先后動用100多萬元為其購買攝影器材,其中包括哈蘇、林好夫等世界名牌相機,共24件。2010年至2014年,秦玉海先后安排云臺山公司花費166萬元購買其攝影作品《真水》畫冊,花費14.5萬元為其印制攝影作品掛歷,秦玉海沖洗照片的33萬余元也由云臺山公司買單。2009年12月,借云臺山公司“赴韓國風光攝影展”之機,秦玉海要求專門增加其個人攝影作品展,展覽共花費74萬余元,包括秦玉海及其家人赴外地攝影或者參加攝影展的所有費用,而這只是算得出的“大賬”。每次上山,秦玉海的“譜”都很大,各式陪同人員少則四五個,多則十幾人。而這些人的所有花費開銷都由云臺山公司負責,云臺山莊的經理褚興偉說,每次他們浩浩蕩蕩一行人的吃住都必須以“貴賓”的身份安排。
尤其惡劣的是,在中央八項規定出臺后的2013年1月至2014年7月,秦玉海依然39次上云臺山攝影,公然接受公務接待、公款吃喝。從當初的“沒有您就沒有云臺山”到如今,秦玉海已經徹底蛻變成了“靠山吃山”的“山賊”。云臺山景區工作人員說,“從實際情況看,還是云臺山成就了秦玉海這個攝影家。我們云臺山公司這些年在支持秦玉海攝影創作方面投入了很大的人力、物力、財力,使得他在多地辦攝影展,才使他在攝影界出了名。”
云臺山景區每年都會做游客調查,連續幾年的數據也顯示,在前來旅游的人中,通過攝影圖片獲知云臺山的僅占10%。秦玉海攝影究竟是為公還是為私,答案已不言而喻。但為什么多年來,就是沒有人捅破這層窗戶紙呢?無疑是因為秦玉海的高官身份。秦玉海也不諱言:“我是省人大常委會的黨組書記、副主任,過去還擔任過副省長、焦作市委書記,他們公司和個人的發展,都處于我的職務影響和制約下,他們不可能向我要錢。”
為長期占用云臺山乃至焦作的公共資源來成就個人夢想,并不分管全省旅游工作的秦玉海一直插手云臺山的旅游發展,連門票漲價這樣的事情都必須他點頭同意。同時,他還干預當地的人事安排,把聽命于他的干部安排到重要崗位,對“不聽話”的干部的任用則橫加阻攔。自命清高的秦玉海就是這樣打著為公的借口,利用特權侵占公共利益,假公濟私,損公肥私,目的僅僅是滿足個人所謂的“藝術追求”。至于嚴重敗壞了黨的形象,損害了群眾的根本利益,這些政治賬則不在“攝影家”秦玉海的考慮之內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2014年9月21日,秦玉海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調查。第二天,上海地鐵撤除所有懸掛在廣告欄內的秦玉海攝影作品。9月23日,北京地鐵建國門站撤下《水墨云臺》,更換為《京城美景》。深圳也很快撤除地鐵線路內懸掛的秦玉海攝影作品。日前,有專業攝像師曝出內幕稱,秦玉海攝影技術僅為入門級,其作品全都經過必要的修圖軟件處理。還有云臺山景區工作人員曝料稱,有專業攝影師為他調好光圈和速度,“就等領導按下快門”。
“回頭想想,我對攝影如此癡迷,頭腦發漲到極致,全然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名黨員領導干部。”秦玉海在接受組織審查時,這樣說。“不能像我這樣,把所有的心思、所有的追求都放到‘雅好上去了,更不能將愛好附上銅臭氣息,否則‘雅好終將異化為‘雅腐。”從位高權重、春風得意到身陷囹圄、身敗名裂,秦玉海在人生道路上因為“雅好”迷失了方向,最終走向犯罪深淵,自毀前程,教訓深刻。
(除秦玉海外,相關人物為化名)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