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詞“不斷”的形成和發(fā)展

○王 靜

（上海電機學院 高職學院，上海200135）

現(xiàn)代漢語復合詞“不斷”由否定副詞“不”和動詞性語素“斷”組成，目前學界關(guān)于“不斷”的專題研究論文尚未見到，多體現(xiàn)于詞典釋義。《現(xiàn)代漢語虛詞詞典》（張斌主編2001）將“不斷”列入副詞類，表示連續(xù)出現(xiàn)某種情況。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關(guān)于“不斷”的用法說明是：（1）連續(xù)不間斷：接連不斷/財源不斷。（2）表示連續(xù)地：不斷努力，不斷進步/新生事物不斷涌現(xiàn)。

義項（1）為動詞，義項（2）為副詞。義項（2）由義項（1）演化而來，二者之間存在怎樣的淵源關(guān)系呢？現(xiàn)代漢語中的很多復合詞從歷時角度看在發(fā)展過程中都經(jīng)歷了從非詞的分立的句法單位凝固為詞匯單位的詞匯化過程。那么“不斷”是否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從短語到詞的演變過程？“不”和“斷”在古代都是單音節(jié)詞，“不”在先秦已經(jīng)出現(xiàn)，表示“一般的、單純的否定”（太田辰夫1958），“不斷”由偏正短語向動詞、副詞演化，理清“斷”的語義演變過程顯得尤為重要。

一、“斷”的語義衍生

《說文解字》：“斷，截也。”本義是“把東西截斷，截開”，后面可帶體詞性賓語，如：

（1）七月食瓜，八月斷壺。 （《詩經(jīng)·豳風·七月》）

（2）叔孫得臣，最善射者也，射其目，身橫九畝，斷其首而載之，眉見蘇軾。 （《春秋谷梁傳·文公》）

截斷使得物體分開，因此引申為“斷開、斷絕”義，如：

（3）臣刀之利，風靡骨斷而發(fā)不斷，是臣之一死也。（《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第三十一》）

處理事務(wù)如快刀斬亂麻干脆利索，因此由本義還可引申為“決斷、果斷”，如：

（4）故治亂不以法斷而決于重臣，生殺之柄不制于主而在群下，此寄生之主也。 （《管子·明法解》）

因此，“斷”的語義演變可以歸納如下：

斷1：斷開、斷絕

斷：截斷、截開

斷2：決斷、果斷

二、“不斷”的副詞化

（一）“不斷”最初連用的多義性

“不”和“斷”最初連用時是一個狀中式偏正短語，由否定副詞“不”和動詞“斷”組成，在句中一般作謂語。“不斷1”表示“事物不斷開、不斷絕”，“不斷2”表示“不做決斷、不果斷”。先秦兩漢時期，“不斷”的這兩種用法即可見。如：

（5）天下莫柔弱于水，水為道也……擊之不創(chuàng)，刺之不傷，斬之不斷，灼之不熏，淖約流循而不可靡散。（《通玄真經(jīng)》卷第一）

（6）且夫吳干之劍材，難夫毋脊之厚，而鋒不入；無脾之薄，而刃不斷。 （《戰(zhàn)國策》卷二十）

（7）是故茅茨不翦，采椽不斷，大路不畫，越席不緣，大羹不和，粢食不毇，巡狩行教，勤勞天下，周流五岳。（《淮南子·主術(shù)訓》）

（8）威制共則眾邪彰矣，法不信則君行危矣，刑不斷則邪不勝矣。 （《韓非子·有度第六》）

（9）何謂三本？曰爵位不高則民不敬也，蓄祿不厚則民不信也，政令不斷則民不畏也。 （《墨子》卷二）

（10）今君王不斷，其忘會稽之事乎？（《國語》卷第二十一）

（11）而上牽制文義，優(yōu)游不斷，孝宣之業(yè)衰焉。（《漢書》卷九）

上述各例中，“不”和“斷”的語義加合關(guān)系很明顯。其中例（5）至例（7）中的“不斷”為“不斷1”，前面的主語均指具體事物，例（5）上文是“天下莫柔弱于水，水為道也”，后面連用四個謂詞性短語說明“水”的特點，“不”分別修飾后面的單音節(jié)動詞“創(chuàng)”、“傷”、“斷”、“熏”構(gòu)成偏正短語；例（6）指“刃”不斷開；例（7）連用數(shù)個四音節(jié)短語表現(xiàn)堯帝的德政愛民，其中“不”表示對后面行為“翦”、“斷”、“畫”、“緣”、“和”、“毇”的否定。例（8）至例（11）中“不斷”是“不斷2”，“斷”作“果斷、決斷”解，例（11），師古曰“為文義所牽制，故不斷決”指漢元帝劉奭柔仁好儒，過于被文義牽制，影響了對事物的判斷，不果敢。“不斷2”后世常用在一些固定格式中，如“當斷不斷”、“猶豫不斷”、“優(yōu)游不斷”等。此時，“不”和“斷”都是單獨的詞，語義融合度很低。

（二）“不斷”的歷時演變過程

從魏晉南北朝到隋唐時期，“不斷1”的語義逐漸凝固，使用范圍趨于擴大，前面的主語已不限于指具體的事物，可以泛指多種事物，既可以是時間性概念，又可以表行為狀態(tài)，還可指抽象事理。如：

（12）吾積羸困，而下積日不斷，情慮尚深，殊乏，自力不能悉。 （《全晉文》卷二十五）

（13）有百姓乙普明，兄弟爭田，積年不斷，各相援據(jù)，乃至百人。 （《北史》卷八六）

（14）今重疊親舊，子子孫孫，乃至萬世不斷。（《北史》卷九九）

（15）郡在邊陲，雖有候望之備，而寇鈔不斷。（《三國志》卷二六）

（16）凡夫蒙蔽，不見未來，故言彼生與今非一體耳；若有天眼，鑒其念念隨滅，生生不斷，豈可不怖畏邪？（《顏氏家訓》卷第五）

（17）使佛種相續(xù)，菩提不斷，知恩反復，更無他道。（《出三藏記集》卷八）

例（12）至例（14）中，“不斷”均緊跟在時間性成分“積日”、“積年”、“萬世”之后，時間上的延續(xù)性很明顯。例（15）中，“寇鈔”亦作“寇抄”，指“劫掠”。例（16）和例（17）中“不斷”指向的是抽象佛理，據(jù)《佛學大詞典》，“生生”指“生死、死生，即流轉(zhuǎn)輪回之無窮無極”，而“菩提”更是佛教的理念，即“開悟的智慧”。“不斷”在此時意義趨于抽象化，由松散的修飾關(guān)系發(fā)展到逐漸凝固在一起，由狀中短語演變?yōu)橐粋€動詞，即“不斷3”，表“連續(xù)不間斷”義。

董秀芳（2003）就“短語和詞的辨識問題”特別補充了一條標準：“如果存在一個與‘不+動/形’意義上對應(yīng)的‘動/形’肯定形式，我們就認為‘不＋動/形’是短語。”當“不斷”為短語時，肯定形式為“斷”，可帶賓語，“斷”在句中常與“不斷”對舉，如上文例（3）。自魏晉南北朝始，“不斷3”在句中處于謂語的句法位置，后面常常不帶賓語或其他后續(xù)成分，“斷”的動作性弱化，在語義上并沒有與之對應(yīng)的肯定形式，“不斷”逐漸演化為一個表“連續(xù)不斷”義的實義動詞。

節(jié)律在“不斷”的成詞過程中起到不小的作用，“不斷”在由短語演變?yōu)閯釉~“不斷”的過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X不斷”的四音節(jié)格式中，四音節(jié)格式通常由兩個雙音節(jié)單位組成，意群的劃分以在兩個雙音節(jié)單位中間略作停頓為常。王云路（2007）在論及韻律與雙音詞的形成關(guān)系時談到“四字結(jié)構(gòu)是漢語基本的句子形式，四字結(jié)構(gòu)組成后，人們按照漢語的音步習慣，在閱讀時往往進行新的音節(jié)切分，變成兩兩對應(yīng)的格局，從而構(gòu)成和諧的韻律，這也是一種‘重新分析’”。自魏晉南北朝始，“積日不斷、積年不斷、萬世不斷、菩提不斷”一類組合在文獻中頻頻出現(xiàn)，根據(jù)韻律和諧的形式要求，我們可以分析成“積日/不斷、積年/不斷”等，“不斷”的結(jié)合趨于緊密穩(wěn)定，逐漸由短語凝固為一個詞。

當然，作為動詞的“不斷3”產(chǎn)生之后，短語用法的“不斷1”并沒有立即消失，而是與其并存。如：

（18）昔秦文公二十七年伐之，樹瘡隨合。秦文公乃遣四十人，持斧斫之，猶不斷。 （《水經(jīng)注疏》）

此例有后文“樹斷，化為牛，入水，故秦為立祠”與之呼應(yīng)，故作短語解。下例類似：

（19）子復白言：“莫斷我命，若斷我命，肉則臭爛，不得久停，或恐其母不得前達；不斷我命，須臾削割，日日稍食。”（《雜寶藏經(jīng)》）

這一時期，“不斷2”仍有使用，常見于“X而不斷”格式，句中表“猶疑”類詞常常與之同現(xiàn)，如：

（20）昏惑之君，則不然焉。其為政也：或仁而不斷，朱紫混漫，正者不賞，邪者不罰。 （《抱樸子·外篇》卷之五）

（21）袁公寬而不斷，好謀而少決；不斷則無威，少決則失后事，今雖強，終不能成大業(yè)。 （《三國志》卷二五）

（22）太子資質(zhì)雍容，柔而不斷，承平則為仁明之主，處難則非濟世之雄，陛下托之以大業(yè)，妾未見克昌之美。（《晉書》卷九六）

“不斷2”逐漸成為固定格式的構(gòu)成成分，與副詞“不斷”沒有直接關(guān)系，所以后文不再討論。

隋唐時期，“不斷3”在句中還常常和“相續(xù)”類詞連用作謂語，或在謂詞性成分之后出現(xiàn)在補語的位置上，如：

（23）官銜之名，蓋興近代。當時選曹補授，須存資歷。聞奏之時，先具舊官名品于前，次書擬官于后。使新舊相銜不斷，故曰官銜。 （《封氏聞見記》卷五）

（24）余烈遺風，尚可想見，經(jīng)世傳遠，相續(xù)不斷，推篷之義豈虛設(shè)也哉！ （《船子和尚撥棹歌·諸祖贊頌》）

（25）文仲療伏連。病本緣極熱氣相易。相連不斷。（《外臺秘藥方》卷十三）

（26）海云飛不斷，岸草綠相接。 （楊浚《廣陵懷古》）

（27）登廬山，觀瀑布，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余愛此兩句。 （任華《寄李白》）

（28）薝卜名花飄不斷，醍醐法味灑何濃。（盧綸《送靜居法師》）

（29）千里吳山清不斷，一邊遼海浸無窮。（李中《登毗陵青山樓》）

以上引文中，例（23）至（25）中“不斷”分別與“相銜”、“相續(xù)”、“相連”連用，強調(diào)“連續(xù)不間斷”之義，后面不能再帶賓語。后幾例中，“不斷”分別位于謂詞性成分“飛”、“吹”、“飄”、“清”之后作補語，對前面的動作狀態(tài)情況補充說明。

宋代，“不斷3”的用法承繼前朝，既可以作謂語，也可以出現(xiàn)在謂詞性成分后補語位置，如：

（30）師謂眾曰：“佛法付與國王大臣有力檀越。令燈燈相然相續(xù)不斷至于今日。大眾且道，相續(xù)個什么。”（《景德傳燈錄》卷十三）

（31）嫩水帶山嬌不斷，濕云堆嶺膩無聲。（《全宋詞·方千里》）

（32）春去也，無人見。何處鶯鶯啼不斷。（《全宋詞·葛長庚》）

元代，“不斷”的句法位置發(fā)生了變化，由作句中謂語開始移至謂語前狀語位置，同時，語義抽象化，表示動作行為情況的連續(xù)發(fā)生。如下：

（33）白茫茫銀濤不斷流，那里也騎鶴揚州。（《全元雜劇·范康·陳季卿誤上竹葉舟》）

（34）你怎知我這愁呵，似長江淹淹的不斷流。（《全元雜劇·喬吉·李太白匹配金錢記》）

（35）悶似三江水，涓涓不斷流。（《全元雜劇·無名氏·魯智深喜賞黃花峪》）

《全元雜劇》中該種用法的“不斷”共出現(xiàn)3例，均修飾謂語中心語“流”，因“不斷”的使用范圍有限，我們難以貿(mào)然斷定“不斷”的副詞用法已經(jīng)完全形成，但語義虛化與進入狀位為“不斷”的副詞化提供了適宜的條件。

明代的語料中發(fā)現(xiàn)如下例句：

（36）形天口里不斷的只是道：“你便斷了我頭，我卻干休不得。” （《夏商合傳》第四回）

（37）哪知城下一唱百和，仍不斷地高唱，有些嘍啰更指手畫腳，做出許多丑態(tài)，向城頭上高聲嘲笑。（《古本水滸傳》第三十七回）

（38）逝水滔滔不斷流，浮生寄這似虛舟。（《禪真逸史》第四十回）

前兩例中，“不斷”的使用都是有標的，帶上形式標志“的”（“地”），在句中和其他狀語成分連用形成兩層狀語，分別修飾動詞“道”和“唱”，語義進一步虛化，表動作行為的連續(xù)性，“不斷”在保留實詞用法的同時演變?yōu)楦痹~“不斷4”，不過用例并不普遍，《三言二拍》、《水滸傳》中均未見。

發(fā)展至清代，副詞“不斷”的使用頻率明顯提高，可修飾成分的范圍擴大了，如：

（39）（公坊）一手握著個白玉鼻煙壺，一坐下來不斷的聞，鼻孔和上唇全粘染著一搭一搭的虎皮斑。（《孽海花》第三回）

（40）那逛廟的人是沒男沒女，出入不斷亂擠。（《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八回）

（41）只見莊門大開，門外歇得車馬成群，門里也是不斷的人來人往，那兩邊樹底下還歇著許多趕趁賣吃食的。（《兒女英雄轉(zhuǎn)》第三十九回）

（42）后人敬他的忠義，所以至今春秋時節(jié)，土人尚不斷的來此進香。 （《老殘游記》第二回）

（43）數(shù)百只船艦正載著逃軍蕩到中流，岸上的追兵和船中的敗兵還不斷的矢彈橫飛！ （《孽海花》第三十三回）

當語言中的某個詞、詞組或某種語言成分經(jīng)常位于句法結(jié)構(gòu)中謂語的前面，它就很有可能發(fā)展演變?yōu)橐粋€副詞。上引各例中，“不斷”既可以修飾單音節(jié)動詞“聞”，又可以修飾雙音節(jié)狀中短語“亂擠”，還可以帶上形式標志“的”修飾后面的謂詞性短語，包括并列短語、連動短語、主謂短語等，如例（41）至（43），“不斷”的后續(xù)成分是動詞性成分。當兩個動詞性成分在線性序列中依次出現(xiàn)時，在“一個動詞核心”原則的句法限制下（李永2003），前一動詞降格為修飾性成分，原有的動詞范疇的一些句法/語義特征消失，具有狀語化傾向，用來修飾限定其后的動詞性成分。至此，“不斷”的副詞用法完全成熟，已與現(xiàn)代漢語無異。

[1]董秀芳.“不”與所修飾的中心詞的粘合現(xiàn)象[J].當代語言學，2003（1）.

[2]李永.“一個動詞核心”的句法限制與動詞的語法化[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03（3）.

[3]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M].蔣紹愚，徐昌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4]王云路.試談韻律與某些雙音詞的形成[J].中國語文，2007（3）.

[5]張斌.現(xiàn)代漢語虛詞詞典[Z].商務(wù)印書館，2001.

[6]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Z].商務(wù)印書館，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