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萍
(中共山東省委黨校校刊部,山東 濟南250103)
沈從文是我國現代著名作家,一生著述頗豐,小說創作不僅數量豐富,而且富于想象力,獨特的創作風格,奠定了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龍朱》寫于1929年,處于文學創作漸趨成熟時期的沈從文,雖然仍帶有湘西鄉土的痕跡,但相對此前五年“把握不住”的狀態而言,已經進入了可以自由駕馭文字的境地。
小說是超越現實的虛構藝術。藝術世界,說到底就是一個充滿想象的世界。寫小說其實就是運用豐富的想象力寫故事,最會寫小說的作家,往往就是最會寫故事的作家,也是想象力最豐富的作家。沈從文曾說自己可以從一個原始材料引出五十種不同的聯想,這種說法雖然有些夸張,但不難看出沈從文對自己想象力的自信。
凌宇先生曾說,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中有一種“人物與情節全屬虛構與想象”的“浪漫的傳奇”[1],小說《龍朱》即為如此。文章取材于佛經故事和民間傳說,加之作者的生命體驗,經過“放大翻新”重新敘述出來,成為對民間傳奇與歷史傳說的重敘。《龍朱》中的人物和故事顯然是虛構的,而他的想象力則是通過語言進入細節,從而重建了其心靈的景象,借助《龍朱》這部短篇小說,可以較好地體會沈從文小說中的藝術特色。
《龍朱》描寫的是一個原始自然的、沒有受到現代文明浸染的環境里,發生的一個富有奇幻色彩的故事。與原始、純化的故事背景對應,文中充盈著“萬物有靈”的觀念,里面的人物對神、動物都有著原始的虔敬崇拜。這種崇拜到了沈從文的筆下,就幻化為奇特的比喻,即將人比作神、比作自然萬物。
文中形容龍朱的美麗外表,“這個人,美麗強壯像獅子,溫和謙馴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權威、是力、是光”。“人人都說龍朱相貌長得好看,如日頭光明,如花鮮艷。”作者將近乎完美的龍朱王子比作“獅子、小羊、力、光、太陽、鮮花”,這些新鮮奇特的比喻帶給讀者全新的閱讀體驗,當讀者傾心于這些奇特比喻的時候卻發現,這些喻體并沒有將龍朱的美凝結為某種刻板的印象,而是一些模糊的感覺,仿佛霧里看花,朦朧卻又熟悉。當讀者在尋找這些喻體的特點,并將這些特點與龍朱的形象相連時,卻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這正是作者的高明所在,在沈從文的頭腦中,“美”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若非真心,莫能體會。他將自己想象中的龍朱形象,化為“獅子、小羊、力、光、太陽、鮮花”,宛如一顆顆圓潤的珍珠,賦予每一個讀者,至于如何將這些珍珠串成項鏈,卻全憑讀者自己。通過超乎常人的想象力,沈從文巧妙地建構了龍朱的形象,同時將自己的想象成功地傳遞給了讀者,沒有強制,沒有生澀,如清風拂過,了無痕跡,然而每個讀者心中卻都有了一位獨一無二的龍朱王子。
《龍朱》的句式組合較為獨特,讀起來感覺有些生澀別扭,有些句式如果嚴格按照現代漢語語法標準來判斷,甚至是病句。然而文學語言的顯著特點就是陌生化和阻拒性,其表達方式不同于日常語言,雖然讀起來并不流暢,不合語法規范,卻極富生動性,富有張力,能夠完整地表達作者的原意,讓讀者明白。
如“其他德行則和他的美一樣,得天比平常人特別多”。形容龍朱的完美是上天的厚愛。
“這樣與天作難的倔強野心卻生之于神巫。到后又卻因為那個美,仍然把這神巫克服了。”形容神巫嫉妒龍朱的美,卻又不得不被這美折服。
“一顆心,則同樣因為年齡所補充的,更其能頑固的預備承受愛給予愛了。”形容龍朱隨著年齡增長逐漸成熟。
“得天”、“與天作難”、“克服”、“補充”、“預備”等動詞的運用使得句子富有生氣,能喚起讀者的豐富想象,而這個想象的過程,呈現出明顯的“動”的色彩,而不是靜止的片段,雖然是病句,卻不得不承認沈從文“病句”的魅力。
《龍朱》句式上的另一特點是詩歌和散文的手法的運用。詩歌與散文的語言表達具有明顯的非邏輯性和陌生性,經常不符合日常語言的邏輯規律,富于跳躍性。如《龍朱》中“無所聞,無所見,入目的只是遠山上的野燒明滅”。前面講“無所聞,無所見”,那么眼前與頭腦中理應是一片空白,而后面又說“入目的只是遠山上的野燒明滅”。這顯然不符合情理邏輯,細細想來,方能得其深意。試想,深夜無眠的龍朱站在堡墻上向外張望,并非“耳無所聞,目無所見”,只是心中的煩惱觸動了萬千思緒,夜色雖能入耳、入眼,卻未能入心,惟見遠山上的野火明滅,一如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緒。“各處村莊全睡盡了”,此處使用了擬人的手法,“睡盡”,是非常少見的搭配,用在這里卻是十分精當,仿佛夜色下靜謐安逸的村莊就在眼前,“睡盡”一語而境界全出。
《龍朱》的第三個特點就是反襯和通感手法的運用。小說中很少有具體精確的描寫,卻常用反襯來達到讓所要表述的內容變得具體可感的目的。比如描寫龍朱的相貌,前面交待了像獅子、小羊、力、光等等,使讀者產生一個朦朧又清晰的印象,之后又進一步用神巫對龍朱的嫉妒進行反襯。“提到龍朱相貌時,就使人生一種鄙視自己的心情。平時在各樣事業上全引不出妒嫉的神巫,因為有次望到龍朱的鼻子,也立時變成小氣,甚至于想用鋼刀去刺破龍朱的鼻子。”像神巫這樣擁有高貴地位的人都對龍朱王子的相貌無比嫉妒,甚至想要用刀子去刺破龍朱的鼻子,可見龍朱王子的相貌之美可謂是驚為天人。此后,作者又運用了反襯的手法來描寫龍朱王子的歌聲,“這歌是用頂精粹的言語,自頂純潔的一顆心中搖著,從一個頂甜蜜的口中喊出,成為頂熱情的音調。這樣一來所有一切聲音仿佛全啞了。一切鳥聲與一切遠處歌聲,全成了這王子歌時和拍的一種碎聲”。連用幾個“頂”、“一切”等表示程度的副詞強調龍朱王子的歌聲之美,用“啞”、“碎聲”反襯歌聲之動聽。
《龍朱》常用通感手法,使得抽象感覺具象化。如形容矮奴的語言粗俗淺陋,“是用一支禿筆與殘余顏色涂在一塊破布上的”,將說的語言聽覺效果視覺化。讀者的思維在兩種感覺中跳躍,想象又在后面的比喻上展開。還有更奇特的語言,矮奴用青巖岡地方有名的出產比喻女人的歌聲。甜的如甜酒,鮮的如三羊溪的鱖魚,美的如枇杷,香的如大興場的狗肉,等等,用這些可吃的東西引起讀者的味覺感受,又將聽覺轉化為味覺。
從《龍朱》可以看出,沈從文的小說藝術不僅表現在虛構的故事上,而且表現在他的文學語言上。通過語言,進入綿密的細節,引導讀者進入一個原始自然的環境,通過獨特的比喻、句式、反襯與通感,使得讀者感受獨特的效果,并且用表達的具象化、形象化喚起讀者豐富的想象。
[1]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M].岳麓書社,2006.
[2]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五卷[M].花城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