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孟浩然《過故人莊》的創作旨意

○邱銘熙

（香港管理專業協會李國寶中學，香港999000）

孟浩然（公元689~740年）擅寫五言詩，《過故人莊》是他的五言詩代表作，歷來受到很高的評價。王兆鵬等人在《唐詩排行榜》中便通過考察古代選本、現代選本、當代研究文章等，指出《過故人莊》歷來都受到很高的評價，是孟浩然詩歌中的名作。[1]p108-110學界對《過故人莊》做過不少分析，或賞析詩中的用字，或探討詩中的意象和典故運用，或談論詩中呈現的風格，卻少有專篇論文討論《過故人莊》的創作旨意。另外，香港的語文課本一般只談到《過故人莊》描繪了優美的山村風光和農家生活情趣，或表現了主客之間的真摯情誼等，卻少有提及《過故人莊》同時流露了詩人的人生志向。其實，《過故人莊》除了表現出詩人對田園風光的喜愛，以及抒發對友人真摯的感情，還含蓄地表達了詩人的人生志向，這是詩中的深層旨意。本文將通過探討詩人的生平經歷，賞析詩中的用字、典故等，從而分析《過故人莊》的創作旨意。

一、《過故人莊》的創作背景

如果我們對孟浩然的生平經歷有一定了解，明白詩歌的創作背景，對《過故人莊》的創作旨意必然有更明確的認識。孟浩然長年隱居家鄉襄陽（今湖北襄陽），于鹿門山閉門苦學，等待進入仕途的機會。他曾作《書懷貽京邑同好》一詩，當中有“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安能守固窮”等語[2]p55，可見他傾向入世的人生觀。直到四十歲時，他離開家鄉，到京師應考，《舊唐書·文苑列傳》說孟浩然“年四十，來游京師，應進士不第，還襄陽”[3]p4。落第對孟浩然的打擊無疑很大，他深感仕途無望，便離京返鄉。《歲暮歸南山》中的“不才明主棄”、“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還有《留別王維》中的“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等句，都是寫于孟浩然離京回鄉之時，從中可見他對仕途失意的悲傷與無奈。[3]p5~6孟浩然回鄉后，只好繼續過著隱居田園的生活，直至五十一歲時去世。

《過故人莊》正是詩人在長安失意，重返家鄉后的作品。[4]p24《過故人莊》既然寫于這段時間，詩中必然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詩人當時的心境。這時期的詩人對仕途不再存有寄望，決心歸隱田園。《過故人莊》寫的是田園生活，是詩人晚年重返故鄉的作品，由此我們可以推想當中應隱含了詩人仕途無望，決心投身田園生活的思想。了解到這一點，有助于我們繼續探討《過故人莊》的創作旨意。

二、《過故人莊》的內容分析

《過故人莊》：“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首聯寫詩人應友人邀請，到他的農莊做客；頷聯寫詩人前往農莊途中所見的風光；頸聯寫詩人到達農莊后所見之景，以及與友人相聚；尾聯寫詩人跟友人約定再會之期。詩歌完整地記述了探訪友人的經過，用語樸實無華，然而細加咀嚼，便可發現詩中用語、意象都是經過詩人精心的構思和提煉，蘊含豐富的內容，從中也可見詩人的創作旨意。

（一）“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明白地寫出友人的邀請，以及詩人的赴約。“邀”與“至”兩個動詞銜接緊密，“邀我”、“我至”表示了詩人對“故人”邀請的欣然接受。“雞黍”二字看似簡單，卻暗示了“故人”的熱情。“雞黍”雖然不是山珍海味，但對一般農家百姓已是重要糧食，[5]p72這里體現了“故人”相邀的真情厚意。另外，“雞黍”化用了《后漢書》范式與張劭的故事，暗示詩人與“故人”擁有堅貞的友誼。范式與張劭是好朋友，春天在京城分別，約好秋天相見。到了九月十五日，張劭在家里“殺雞為黍”準備接待范式。張劭家人將信將疑，張劭解釋說，范式是個守信用的人，一定不會爽約。話音未落，范式就到了家門口。[6]p167這個典故顯示了范式與張劭的友誼堅貞。詩人正是藉此表現出“故人”的熱情，以及彼此深厚的情誼，可見詩人用字精煉。

除了賞析詩句的用字，了解詩歌的表層含意，我們還可通過分析詩中的典故，探究當中的深層含意。孟浩然的詩歌看似明白如話，直抒胸臆，但人們往往沒有察覺詩中的典故，這是因為孟浩然的用典已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其實，《過故人莊》也運用了不少典故，探討詩中的典故，將讓我們更明確地了解詩歌的創作旨意。

“雞黍”二字，實際上還流露了詩人遠離仕途，歸隱田園的心態。除了上文提及的《后漢書》，“雞黍”亦化用了《論語·微子》中“殺雞為黍而食之”的典故。子路與孔子失散，與荷莜丈人偶遇，丈人“殺雞為黍”招待子路。子路與丈人道別后尋回孔子，并把遇上丈人的事告訴孔子，孔子知道丈人是一位“隱者”。[6]p168可以想到“雞黍”一詞暗示了“故人”就像典故中的丈人，是甘于淡泊、不屑于仕途名利的隱者。了解到這樣的內容，我們可以推想，“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一語，一方面流露了“故人”與詩人之間的友情，另一方面透露出詩人欣賞“故人”歸隱田園的生活。這種深意奠定了全詩的內容傾向。

（二）“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頷聯寫詩人路途上所見的自然風光，“綠樹村邊合”，寫出“農莊坐落在綠樹之中”，“合”表現出樹木之多，把村子包圍。“青山郭外斜”，寫“青山綿延至郭外”，“斜”表現出山勢之舒緩。讀這兩句詩，不難感受到遠離塵囂、清淡幽靜的氛圍，詩人身處其間，心境自然是舒適、愉快的。詩人對田園風光的喜愛在這里不經意地流露出來。

同時，我們還應該留意到“青山郭外斜”的含意，詩人刻意點出城郭，仿佛表示城郭與農村有青山之隔，著名學者林庚先生便提到：“青山、綠樹、村落，那么水乳交融地打成一片，那城郭就只好若有若無地默默靠站在一邊。”[7]p2城郭代表著城市，城市生活與田園生活截然不同，城郭與農村有青山之隔，便隱隱透露了詩人遠離世俗的思想。重讀“綠樹村邊合”一句，農村被綠樹圍繞，更是有與外界隔絕之意。短短十字，蘊含如此豐富之意，可見詩人遣詞的功力和用心。

（三）“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頸聯寫詩人在“故人莊”所見的景象，以及與友人相聚的歡樂。“故人”打開窗戶，農莊的景色立刻映入眼簾，兩人把酒歡談，話題離不開農事。這里寫兩人屋中對坐，飲酒交談，美景入戶，雖然只寫把酒談話，我們卻能感受到那種景色與心情完美融合的愜意。這一聯表現了詩人與“故人”把酒共樂的場面，抒發了詩人愉悅之情。

其實，頸聯還化用了前人的詩句，隱含了詩人的人生志向。“開軒面場圃”一語，化用了“竹林七賢”之一阮籍《詠懷詩》中“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的語意。阮籍“開軒”正視現實社會，覺悟到人生榮名的虛無，因而“登高”遙望，羨慕隱逸之士。[8]p83詩人厭棄仕途，歸隱田園的決心，在這里再次隱隱體現出來。值得一提的是，“開軒面場圃”一句，有選本寫成“開筵面場圃”[9]p325，意思是在農莊美景前擺開筵席，雖然也表現了主客共對的歡愉場面，但失去了化用前人詩句的深意。另外，“軒”與“酒”雖然不是同類事物，對得較寬松，但唐人的對仗一般都有變通，只要詞語在句中的作用相同，往往就可以相對，[10]p108~114因此“開軒”一語也不可謂不當。

至于“把酒話桑麻”一句，不難想到這是化用了晉代大詩人陶潛《歸園田居》中“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一語。陶潛那種只關心農事，不涉世俗雜念之意，在這里反映出來。綜上所述，這一聯不只表達了主客相聚的歡愉，還表現出詩人傾心田園生活，忘記仕途名利的心態。詩人在這里再次重申了自己的人生志向。

（四）“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尾聯寫詩人與“故人”約定在重陽節再來相聚。“就菊花”三字中，“就”有親近之意，表現詩人的主動；“菊花”有兩種解釋，一是作植物解的菊花，二是指菊花酒。[11]p44~45因此“就菊花”可解作詩人主動重來，與友人一邊賞菊，一邊喝菊花酒。詩人在尾聯沒有寫自己如何感謝“故人”的款待，也沒有寫自己的喜悅，但“還來”二字已可見其滿意這次的款待，也隱含了喜悅。最后兩句的不邀自來，與起首的應邀而訪互相呼應，顯示出詩人做客的愉快。這樣的收結，形象化地表現了詩人對這次相聚的愉快，以及即將離開的不舍，還有與“故人”的深厚友情。

尾聯中“菊花”一詞，又不難令人聯想到隱士，所謂“菊，花之隱逸者也”。菊花又與“隱逸詩人之宗”陶潛息息相關，陶潛在《飲酒》中便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語。詩人想是有意追慕陶潛，做一個隱逸者。通過“菊花”這個意象，可知詩人暗示了自己躬耕歸隱的意向，“就菊花”三字，也就可見詩人主動追求隱逸生活的心態。這里強調了詩人對歸隱田園的決心，是詩人對自己和友人的承諾。

總括而言，《過故人莊》記述了詩人到友人農莊約會的經過，具體地表現了詩人對田園生活的喜愛，以及與友人之間的深厚友誼。這是詩歌的表層含意。同時，詩人在《過故人莊》中先流露出對友人隱居田園的欣賞，然后透露自己遠離世俗的思想，接著表示放棄仕途的想法，以及決心歸隱田園的志向。這正是詩歌的深層含意，也是《過故人莊》的真正創作旨意。

三、結論

清人沈德潛《唐詩別裁集》評孟浩然詩“語淡而味終不薄”[12]p14，正反映出《過故人莊》的特色。在《過故人莊》中，看似簡單明白的句子，卻是具體地表達了詩人對田園風光的贊美，以及對友人的真摯情誼，而當中化用典故與詩句，還流露了詩人放棄仕途，決心歸隱田園的志向。我們必須先了解孟浩然的生平和詩中的典故，才能理解詩人產生這種想法的原因和具體情況。因此，我們讀詩，除了細心分析詩歌的遣詞用字和組織結構，還應查看當中是否運用典故，了解詩人的生平經歷，這樣才可體味詩作的深意，準確理解詩歌的創作旨意。

[1]王兆鵬，邵大為，張靜，唐元.唐詩排行榜[M].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12.

[2]郭翠鳳.形象生動 意蘊深藏——讀孟浩然《過故人莊》[J].內蒙古電大學刊，1993（1）.

[3]王啟興.王維孟浩然詩歌名篇欣賞[M].巴蜀書社，1999.

[4]靖夫.《過故人莊》賞析[J].寧夏教育，1984（5）.

[5]魏怡，嗜文.質而實綺 癯而實腴——孟浩然《過故人莊》賞析[J].教學與進修，1983（3）.

[6]李敏.《過故人莊》典故辨證[J].大眾文藝，2011（19）.

[7]林庚.林庚說孟浩然《過故人莊》[J].名作欣賞，2003（5）.

[8]《文史知識》編輯部.名家講唐詩[M].中華書局，2013.

[9]趙桂藩.孟浩然集注[M].旅游教育出版社，1991.

[10]郭芹納.詩律[M].商務印書館，2005.

[11]吳漢江.語義雙關，意猶未盡——《過故人莊》中“就菊花”別解[J].語文建設，2007（12）.

[12]（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M].中華書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