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 晶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 綜合編輯室,北京 100034)
蹤凡,原名蹤訓國,江蘇沛縣人,文學博士,現任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兼任中國賦學會副會長,中國文選學學會理事,2008年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曾在《文獻》《文史》《文學遺產》等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80余篇,著有《漢賦研究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司馬相如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8年版)、《中國古文獻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等多種學術專著,其中《漢賦研究史論》于2008年榮獲北京市“第十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一等獎。此外合著有《見星廬賦話校證》《現代版康熙字典》《十三經辭典·毛詩卷》《全漢賦評注》《萬家辭賦》《中國古代文學》《中國古典文獻學》《新編大學語文》《中華大典·文學典·先秦兩漢分典》等。為本科生、研究生開設的課程有:中國古代文獻學、中國文字學、古代漢語、古文獻研究方法、論語導讀、兩漢賦研究、賦學文獻研究、海外漢學等。
蹤凡的學術研究以中國古代賦學為核心,拓展至中國古代文史、中國古典文獻學、漢語史等學科專業。其研究特色是:從經史子集等各類典籍(包括稀見的善本書籍)中搜集大量的第一手研究資料,尤其是那些長期被人們忽略的原始材料,彰顯資料對于學術研究的決定性作用;充分關注出土文獻研究的動態,并且借鑒版本學、目錄學、校勘學、文字學、訓詁學、注釋學、民俗學等學科的研究方法來進行古典文學研究,戒除浮言,實事求是,崇尚嚴謹、務實、精湛的學風。本文擬對蹤凡的學思歷程和學術成果略作介紹,以供青年學者之借鑒。
蹤凡于1967年8月15日出生于江蘇省沛縣鴛樓鄉后蹤莊村,初名蹤訓詁,入學時改名蹤訓國,蹤凡是其筆名。他上小學正值“文化大革命”后期,課本內容極其貧乏,且充斥著政治口號。小學5年,前4年竟然沒有學過一首古代詩詞,只有五年級《語文》課本中出現了白居易的《觀刈麥》,因其“同情民生疾苦”,故破例選入。蹤凡旋即誦背,沉迷其中,而內心充滿了求知的饑渴。無奈當時文化凋零,讀物匱乏,鄉級供銷社的圖書專柜,亦僅有幾本小人書(即袖珍連環畫)而已;加之生活貧苦,亦無力去縣里購置。等到讀了初中,才讀到《三峽》《出師表》《岳陽樓記》等數篇膾炙人口的古文,于是含英咀華,日夜沉吟;還戲作古文,在同學間傳播。初三時偶然從同學手中借得一本封面脫落的《古代文學作品選》,更是如獲至寶,盡管《離騷》僻字滿眼,《陳涉世家》頭緒紛繁,仍然艱難地“啃讀”,反復揣摩,手不釋卷。
1982年蹤凡初中畢業,因家境貧寒,放棄了上高中考大學的機會,進入江蘇沛縣師范學校讀書。當時中師的學生由國家提供生活費,并且畢業包分配,人稱“鐵飯碗”。更為難得的是,蹤凡在這里遇到了影響他人生道路的一位重要恩師——韓大偉老師。韓老師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剛剛分配到沛師工作,任“文選與寫作”課教師。韓老師授課并不局限于教材內容,在分析文學作品時往往與文學史的梳理和作家生平、時代背景的介紹相結合,精彩紛呈,大受學生歡迎。在韓老師的感召下,“文理兼善”的蹤凡決定棄理從文,將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作為自己一生的追求。
1985年蹤凡于沛縣師范學校畢業,以全校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被保送到江蘇省無錫師范學校三二分段試點班(大專班)就讀。盡管不是正規的大學,但總算是圓了大學夢。而且無錫師范學校是一所百年名校,曾經培養出楊蔭瀏、徐中玉、姜亮夫、吳冠中等知名學者,師資力量十分雄厚。在無錫師范學校,蹤凡得到史克方、丁力、倪永嘉等老師教導,閱讀并且背誦了大量的古典文學作品,為以后的學術研究奠定了較好的基礎。
1987年蹤凡于無錫師范學校大專畢業。根據當時政策,他被分配到沛縣實驗小學任教,一年后調到沛縣歌風小學任教。蹤凡深入鉆研教材,精心設計教案,以精彩的授課和較高的科研能力而被評為小學高級教師。在教學之余,蹤凡赴徐州師范學院(現更名為江蘇師范大學)進修,于1991年6月獲得中文本科學歷。
蹤凡任小學教師長達7年,是當時全縣唯一的一位具有本科學歷的小學教師。盡管他熱愛教育事業,熱愛小學生,但心中有著更高的目標,那就是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熱愛和追求。認準目標后,蹤凡謝絕所有的來往和娛樂,每日下班后自學英語,涵泳古文,直至深夜。歷經7個寒暑,歷經兩次失敗,終于在 1994年考取陜西師范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先秦兩漢文學。
懷著對十三朝古都的渴慕和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熱愛,蹤凡前往西安求學。由于專業培養和“十三經辭典”編纂的需要,導師遲鐸教授為研究生系統安排了“小學”課程:黃天樹教授講授文字學,胡安順教授講授音韻學,遲鐸教授講授訓詁學,黨懷興教授講授古典文獻學。于是蹤凡再次與“小學”結緣,盡管此“小學”(語言文字學)非彼“小學”(小學教育)。這種系統訓練極為重要,蹤凡在以后的文學研究中經常借鑒語言文字學的理論和方法。十年后,廣西師范大學韓暉在評價蹤凡《漢賦研究史論》一書時,曾說:“先生是治小學出身的。”其實先生并沒有真的研治小學,只是曾經接受過小學訓練并應用于文學研究而已。
1997年5月,蹤凡以《〈毛詩序〉的作者及其詩學觀》的碩士論文順利通過論文答辯,獲得文學碩士學位,同時考取了山東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師從當代賦學拓荒者、中國賦學會會長龔克昌教授學習中國古代辭賦。自此,蹤凡開始了他的賦學研究歷程。有人問他是如何從小學教師變成文學博士的,蹤凡以16字答之:“認準目標,持之以恒,百折不撓,久必成功。”而“百折不撓”四字,暗含著他求學道路上的種種遭遇和坎坷,其中甘苦辛酸,非常人所能領會。
博士生的生活極為清苦,每月290元的生活費,僅能果腹。本來,先生出身貧苦,十分珍惜這次讀博的機會,讀書遠比他人勤奮,現在又頂著經濟和學業雙重的壓力,因而沒有一刻放松。由于營養不良和學習刻苦,蹤凡的身體健康受到影響,免疫力下降,感冒頻發,還曾經因為頜下腺發炎而住院治療。歷經苦難之后,在2000年5月,他以《漢賦研究史論稿》(漢魏六朝部分)的博士論文通過答辯,獲得文學博士學位。
2000年9月,蹤凡赴四川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工作,師從著名敦煌學家、語言學家、文獻學家項楚教授學習中國古典文獻學,并成為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的兼職研究人員。經與導師協商,蹤凡繼續進行“漢賦研究史”的資料搜集與研究工作。而項楚教授博大的胸懷、精湛深邃的學風給蹤凡以深刻影響,使其《漢賦研究史論》(唐宋元明部分)具有了鮮明的文獻學風格。
2002年6月,蹤凡通過博士后研究報告結題審查,分配到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任教,被安排在漢語言文字學教研室。由于工作需要,蹤凡最初講授“中國文字學”和“古代漢語”,后來還講授過“《說文解字》研究”,這是蹤凡第三次與“小學”結緣。其中“中國文字學”使用的教材是裘錫圭先生撰寫的《文字學概要》,因而數次向裘先生和本校黃天樹先生請教,其文字學水平亦大有進步。盡管蹤凡一直沒有專門研究過文字學或者漢語史,但其“小學”素養卻在學術研究中不斷得到體現,使他的文學研究呈現出跨學科色彩。
2007年5月,蹤凡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學術專著《漢賦研究史論》。本書凡65萬字,卷帙浩繁,內容豐富,乃是他在其博士論文、博士后研究報告的基礎上反復增補、不斷修改而成的,前后歷時8年,可謂是勞神費時。為了撰寫此書,蹤凡從經史子集四部典籍中搜集了近50萬字的歷代研究資料,包括不少善本資料(其中部分資料經過修訂,編為《司馬相如資料匯編》,后來由中華書局出版)。為了搜集材料,蹤凡曾多次赴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等藏書機構查閱古籍。因而該書的撰寫乃是以大量的第一手資料為依據的,所作結論無不準確可靠;其中很多資料皆是第一次向學術界公布,為賦學研究者提供了重要參考。作為第一部系統梳理漢賦研究史的學術專著,該書將歷代研究漢賦的成果劃分為評論、編集、注釋三大類,分別進行評介和研究,這就避免了一般學術史專著重視評論而忽視編錄、注釋的偏頗。本書出版后,立即在學術界產生較大影響。當代賦學家畢庶春教授發來賀信:“大作內外均厚重,八年抗戰,戰果輝煌,令人極為感佩。由衷祝賀并感謝您為賦學研究填補的空白。大作史論合一,新見迭出……大作是里程碑式的著述,既是賦學研究歷史的總結,又是賦學者新征程的起點。現今學風浮躁,大作與其他學術著作一體,業已構成學術潮流中的砥柱,意義巨大。”吳廣平教授來信說:“我花了兩晚的時間已粗粗通讀一過,既感勝義紛披,精見迭出,洵為漢賦研究的一部體大思精的力作。”《書品》《天府新論》《中國詩歌研究動態》《中國文學年鑒二〇〇八》等刊物皆發表署名文章,對該書進行評介①。該書還曾榮獲北京市“第十屆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一等獎。
由于蹤凡有較好的“小學”功底,因而常常以“小學”視角來審視漢賦學術現象,這使他在梳理漢賦研究史時能夠別具慧眼,另辟蹊徑。對于歷代漢賦注釋的關注,是《漢賦研究史論》的一個亮點,書中專門設立了《先唐時期的漢賦注釋》《李善〈文選注〉對漢賦的注釋》《明代的漢賦注釋和評點》《清及近代的漢賦注釋和評點》等專題,對于這宗研究成果進行全面梳理和評介。該書出版后,蹤凡仍然繼續關注這一課題,先后撰寫了《古代語言文字學著作中的漢賦資料》(《文獻》2008年第1期)和《東漢賦注考》(《文學遺產》2015年第2期)二文。前者分為字書、韻書、雅書三部分,對歷史上與漢賦研究相關的語言文字學著作進行介紹,發掘了一些珍稀的資料,例如南唐徐鍇《說文解字系傳》征引司馬相如《上林賦》“ 潗鼎沸”,作“ 潗鼎 ”;征引《長門賦》“委參差以槺梁”,作“委參差以”,提供了十分珍貴的漢賦異文,但卻為所有漢賦校勘者和研究者所忽略。后者從《史記》三家注、《漢書》蕭該音義、《漢書》顏師古注、《文選》李善注等文獻中鉤稽東漢時期的賦注500余條,分析其內容與特點,指出曹大家《幽通賦注》開文學注釋大量使用征引方法之先例,糾正了自王芑孫《讀賦卮言》以來認為漢代沒有賦注的誤解。其中蕭該《漢書音義》已經亡佚,僅有清代藏鏞堂輯本三卷,十分稀見,蹤凡亦充分加以利用,從中鉤稽出東漢賦注17條,加以考證和研究。蹤凡將文學研究與古代語言文字學研究結合起來,試圖融通文學與“小學”,無疑體現了可貴的探索精神,對于當前日益細致的學科分工和逐漸狹隘的學術研究也是一種有力的糾正和反撥。
2005年之后,蹤凡主要為本科生講授“中國古代文獻學”課程,并且指導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研究生。多年的教學實踐,使他認識到古典文獻研究絕對不僅僅是個人的興趣所在,而且是傳承中國傳統文化、弘揚民族精神、提高民族凝聚力的重要途徑。于是,蹤凡一方面努力向年輕學生普及中國古典文獻的基本知識,另一方面也在個人的學術研究中逐漸增加文獻學因素。其實,《漢賦研究史論》一書對歷代漢賦編集情況的考察,已經體現了文獻學特點;書中對珍稀文獻的稽查、介紹、利用與分析,亦反映了他扎實嚴謹的學風。
蹤凡認為,賦是中國古代特有的文學體裁,兩漢至唐代一直居于文壇正宗的地位。唐代大詩人杜甫平生最得意的作品,并非律詩或絕句,而是他早年創作的《三大禮賦》。而唐、宋、清三代科舉試賦,賦體文學成為下層文人的晉身之階,因而趨之若鶩,作品繁多。倘若不懂賦,就不能真正理解中國古代文人,也不可能真正理解中國古代文學。但是,目前學術界對于賦的研究,較之唐詩、宋詞、明清小說乃至《詩經》、楚辭而言,仍然十分薄弱。究其原因,語言艱深、典故繁難是一重要因素,但基礎文獻的清理較為薄弱也是不可忽略的。因此,他決定對歷代賦學文獻進行全面清理和介紹,以便摸清古代賦學文獻的家底,為學術界的進一步研究提供線索和依據。2010年6月,蹤凡申報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歷代賦學文獻考”獲得批準,從此開始了艱苦的文獻稽查與研究工作。經過4年的努力,目前已經查閱古代賦學文獻(包含賦總集、賦別集、賦評、賦注類文獻)300余種,每種文獻都介紹其作者(或編者)、著錄、內容、版本、研究狀況等相關信息,撰寫書稿70余萬字。蹤凡說,他在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查閱資料時,意外地遇到了《古賦辯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的底本,書中貼有浮簽近百張,說明四庫館臣曾為校理此書用力甚多;他在西安查閱賦學資料時,發現陜西省圖書館藏有明刻本《精鐫古今麗賦》,批點精湛,明代罕有;西北大學圖書館所藏明刻本《賦珍》比北大藏本和哈佛大學藏本多出《賦珍總目》,顯然系修訂后印本。在查閱國家圖書館善本部所藏之汪憲《宋金元明賦選》鈔本時,他發現書前有王鴻朗題跋數行,跋中征引錢儀吉《曝書瑣記》之佚文,并且提供了關于汪憲《宋金元明賦選》之編纂、付梓、流失、歸還等方面的重要信息,彌足珍貴,于是撰寫了《〈宋金元明賦選〉王鴻朗跋考辨》(《文獻》2014年第6期)一文,旨在以管窺豹,揭示中國古代典籍的遭遇和命運。
蹤凡正在撰寫的《歷代賦學文獻考》,既是古典文獻學研究的一項成果,也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基本工具書。期待這一工程早日竣工,以便促進賦學研究的開展。
考察蹤凡教授的讀書與治學之路,年輕學者或可從中獲得如下幾點啟示。
第一,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有了濃厚的興趣,再多的艱難困苦都可以克服。例如蹤凡在少年時期就對中國古代詩文有著濃厚的興趣,盡管生活貧苦,仍然沒有消減對古典詩文的熱愛和癡迷。擔任小學教師時,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八九個小時,周日還要去鄉下幫助父母種地,但他還是利用晚上的時間發奮讀書,從來感覺不到辛苦。正因為有了濃厚的興趣,他才將古代文獻研究作為自己畢生的事業,對于工作環境、住房條件、工資待遇等外在因素一并置之度外。現今研究生大都不是因為興趣而是為了獲取學位而讀研,所以有些研究生感到很累、很辛苦。培養自己的學術興趣,尤其是在充分認識到古代文獻作為傳統文化載體的重要性的前提下,培養個人研究古典文獻的責任心和使命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務。
第二,要厚植根基。蹤凡曾建議:對于本科生而言,要多讀書,多背書,尤其是要多背誦優秀的文學作品。這是提高個人傳統文化素養的必由之路,無論將來是否從事古代文獻研究,厚植根基都是十分重要的。對于研究生而言,不論是古代文學專業、漢語史專業、古代史專業,還是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皆不能滿足于背誦古代詩文名篇、閱讀古代名著譯注本或者校注本,而是要大量閱讀原著,閱讀未經標點的古籍。最好是去圖書館閱讀具有重要版本價值的鈔本、刻本,如果不方便,起碼要閱讀影印本。讀書首先要閱讀序跋、凡例,了解該書的相關背景和編纂、刊刻情況,然后再閱讀正文。堅持不懈,自然會提高閱讀古文、分析古文的能力。沒有閱讀過古籍原件,只會征引校注本或者僅從別人的著作中轉引資料的學者,肯定是走不遠的。
第三,戒除浮躁,提倡嚴謹踏實、不務空言的學風。有些大陸學者以“宏大理論”見長,以“學貫中西”自居,還有人引進國外文學理論術語研究古代文學,生搬硬套,不知所云。當然,蹤凡并不排斥文學研究的多種路徑和方法,只是對那種沒有讀懂原著或者根本不讀原著,就輕率地撰寫論文、提出“新見”的做法深感憂慮。學術觀點沒有根基,必定會被歷史淘汰。蹤凡以傳統“小學”和文獻學的方法來研究古代文學,形成了扎實認真、言必有據、立足文獻、不務空談的學風,這不能不感謝他的導師遲鐸教授、龔克昌教授和項楚教授的正確引導。年輕學子,或許能從中得到一些有益的啟示。
注釋:
① 詳參:孫尚勇《漢賦學術史的探索與創獲》,《書品》2008年第2輯,第49―54頁;熊偉業《一部漢賦研究的力作》,《天府新論》2008年第2期;韓暉《賦學研究的重要突破》,《中國詩歌研究動態》第四輯,學苑出版社,2008年,第416―421頁;馬銀琴《論著評介·漢賦研究史論》,《中國文學年鑒二〇〇八》,中國文學年鑒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