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十首

張?zhí)靽?四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4屆中青年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報告文學《大路神韻》（上下）、《時代足跡》《行走在沒有路的路上》和詩歌集《天國之歌》等。

父親的墳

父親的墳

穿上了茅草外套

這個冬天不會冷

我每年清明為父親剃頭

他要叩拜他的父親。可我想

我的祖墳和父親的墳一樣嗎

有一天我也會是一座祖墳

會是兒子給我剃頭嗎？孫子呢？唉

祖墳的祖墳有輩分

只有時間永遠都是新的，靈魂

擁擠著在同一個屋檐下安睡

母親的墳

去年臘月

母親的墳

站在屋后的坡上

泥土賴在屋頂上想結(jié)冰

兄弟幾個拼命燒紙

說是那邊需要生活費

還要打點生產(chǎn)隊長

我說，母親太慷慨

很快就會散盡

還是燒一堆火吧

那邊沒有被褥

讓她暖過來

火，看著母親

不停地發(fā)抖

母親，看著我

不停地加薪

黃 梅

陽光脹滿枝頭，梅香

如宣紙浸滿雨水

晨霧里一棵黃梅舉天焚香

那香味堵住了誰的呼吸

誰趴在這個冬天的邊沿

悄悄啜飲太陽吝嗇的光汁

漫不經(jīng)心，一點一點聚集

一瓣一瓣綻開

誰在屋外一身寒氣，卻鉚足勁

爬上窗戶溫暖了我的目光

就那么不起眼的

一滴滴慢慢地黃

一枝枝不經(jīng)心地香

春天還在十里之外

誰在這個時節(jié)使者一般綻放

江南歸來

詠江南的詩

比水還多。從江南歸來

我竟無從說起

是說秦淮河嗎

水面沒有波，有波

也蕩漾在時光的皺紋里

是說烏篷船嗎？只有數(shù)不清的

黛眉和纖纖素手，被顛覆的六朝

打濕了幾部史書

是說瘦西湖嗎

一樣纖瘦的白云躺在河底

西施的一滴淚

已凝固成化石

柳樹嫁與楊家

卻改性不改根，流水作證

是說紹興嗎

九文大錢換回的茴香豆

早已播種在百草園

閏土老了，閏土兒時朋友

全身的刺

依然有力而尖銳

一筆筆刺穿大地的靈魂

從江南歸來，我的詩

不知從何寫起

老 ?屋

老屋老了

只剩下一屋青草

那是時間灑下的草籽

老屋老了

成了鳥與蟬的樂園

青藤鉚勁爬上杏樹

我鉚勁在一棵柚子樹上

掛滿我的惆悵和童年的笑聲

我的笑聲緩緩落下

成了地上冰冷的石頭

幾片毛茸茸的青苔上

螞蟻在散步

忽又慢慢折過身去

它們是在想

這片高大的影子以前是否見過

突兀的殘缺不全的土墻

野蜂當成了回音壁

盡管主人來了

它們照常坦然進出

嗡嗡嗡只顧唱自己的流行歌曲

一屋的青翠里，沒有母親

只有母親一遍遍喚我乳名

快起床了太陽曬屁股了

快上學了 ?牛餓了 牛渴了

過年了 快換新衣服了

快當兵去！ 外面才是你的家

現(xiàn)在你要大口地吃大塊地長啊

又瘦又矮討不到婆娘

循聲望去

老屋背后的坡上

母親的新屋也淺淺地綠了

瘦西湖

天空掉進西湖

一下子就窄了

白云從從河道游向京城

要經(jīng)過多少漿、雜草及蛙鼓

絲竹聲聲折斷龍旗

白云仍一路向北，泣聲而去

鶯歌燕舞早已溺失于倒流的運河

只有纖夫踩滅一路旌旗

水 詩

綠色山脊鋪滿稿紙

云端灑下濕漉漉的文字

晶瑩剔透的長短句就這樣

留在鄉(xiāng)村的土地上

交給風來朗誦，陽光

一道道為詩行鑲上金邊

匍匐的脊背，黑里透亮

犁鏵翻動暗紅色的波紋

雨還在下，一線一線，縫合了

山民們貧窮的補丁

春夏秋冬依次從水中穿過

我的鄉(xiāng)村在緩慢的跋涉中結(jié)穗

小女是首詩

小女全身都是詩

從頭發(fā)寫到臉頰

從胖呼呼的小手寫到腳丫

有一天，小女伸出兩根小手指

想拈住蝴蝶。可是蝴蝶飛了

花怎么能飛呢

小女怎么也沒有想明白

老樹發(fā)了嫩芽

小女問：樹是爸爸

那苗苗就是我嗎？我們

都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嗎

又一天，媽媽牽著你走進琴房

第一次摁琴鍵嚇得你縮回了手

你又問，木架架怎么會唱歌呢

那以后你就把活蹦亂跳的蝌蚪

一個一個摁在琴鍵上

那以后家里的鍋碗瓢盆聲

全都淹沒在優(yōu)美的旋律中

琴聲悄悄流出小屋

小女不知不覺長大

我的兒童詩也一天天長大

昨晚 夢見兒子

——聽一位朋友講述他游戲人生的兒子

昨晚，我夢見兒子

醒來再沒睡去

纖弱忽然粗聲粗氣

游戲里的猛虎，竄出

咬斷了你的指頭

雪白的指骨敲擊鍵盤，鮮血

在桌面上跳舞

游戲三十年，凳子上

已坐出稀疏白發(fā)

頸椎綁在卑微上

不知是低頭向現(xiàn)實認罪，還是

驚駭窗外的陽光

你把青春碾成粉末，漂洗

長夜通透蒼白

愛情，在遠處搖頭

渴望你，走出獄門

到河邊牽手呼吸，祈求你

十指白骨長出鮮肉的擁抱

你卻視而不見，或見而不視

社會的熔爐，呼喚

你西裝革履步履鏗鏘，你卻

不屑一顧地齟齬回車鍵上，睜眼

貪睡在陰冷的丑時

朝陽升起，窗外的陽剛

吞吐微風潛入縫隙，撩撥

你床上凌亂蜷伏的纖細

然而，你依然三餐不保

驚恐中拼殺日漸枯竭的精血

陰陽顛倒，已將你雕刻成

一具拒絕陽光的骷髏

醒來吧，兒子

長江與嘉陵江涇渭融和，晝夜交匯

奔向大海尋求壯闊

解放碑和觀音橋徘徊的美女，在等待

你深邃的黑眸，家人耐心的繩索

滑落到最后一寸，依然

拽不住你的執(zhí)拗

無數(shù)夜晚，你

熬血煎肉，我在夢中驚醒

生產(chǎn)游戲的殺手，正在

收緊你脖子上的繩索，把你

懸掛在人生的冬季

兒子，快快醒來吧

你的風華正在急劇萎縮

父母的油燈已在風中飄搖

難以照亮你更遠的路程

你收集的時光冥幣，正在

購置與閻王小鬼游戲的墓地

不要讓光陰為你殉葬

因為光陰需要你的燦爛

不要讓我為你送葬

因為我的葬禮需要你

一枚荷化石

無需考證這一片

綠色死去的年代

石頭記憶成了灰色

殘存的露珠，在

石化空曠的寂寞里，一路

滴答同行

青蛙騰空，伸出細舌

卷食的是昆蟲觸角，還是

雄蛙唾液的氣息

飛躍成了永恒的驚恐

蛙鼓停留在最初漆黑的傍晚

敲斷日子的破折號，零零碎碎

散落成不知來日的省略

蜻蜓旋翼降落那一刻

翅膀震落于荷心

本應(yīng)是一粒朱砂，卻

分明化為了黑痣，猶如

侏羅紀逃遁的句號

凝固的荷香，在夜的疊加里

熏蒸站立的筋骨，舉起

蓓蕾初開的粉蕊

火炬沒能點亮黎明

即使重見天日，陽光

也無法解讀，你億萬年

孤獨的黑暗，我只能想象

你與污泥同居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