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的自虐與虐他

劉誠龍

教育家夏丏尊行教，被命名為“媽媽的教育”。學生到了學校，他要拉著學生的手問：“早晨吃了幾個包子，吃飽了嗎？”下午放學，學生跑出校門，夏老師飛腳跑來，遠遠地望著學生背影喊：“別到路上耍啊，放下書包先要洗個手啊！”學生假日上街耍一下，他要趕來教導：“勿吃酒！銅鈿少用些！早些回校！”不是媽媽勝似媽媽。

夏丏尊是那般和藹，搞起思想教育來卻讓人倍感嚴酷。他當年從日本留學歸來，到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當助教。他當助教本來上完45分鐘課走人就告吉，夏老夫子卻自討苦吃，自薦來當舍監——大概是訓育員或德育主任之類的職務，專抓學生品行的。職務所及，自然碰到思想問題就更多了。

這回碰到的問題有點惱火，有學生氣呼呼跑來告狀，說丟了東西。一個學生丟了東西，那么另外一個學生呢，丟了人格，茲事體大。夏老師忙乎了一大陣，聽聞問診，只是略略有些眉目，猜測是某生所為。麻煩的是，這位學生不承認。

夏老師行的是“媽媽的教育”，他批評學生，先做了自我檢討，向全班學生鞠躬：檢討自己教育無方，育人失責，學生思想素質沒跟上來，是夏老師當教師當得不好。

這一招并不靈驗，老師淚眼花花，以情動人，在講壇做罪己詔，學生卻還是不敢出來認賬。夏老師剛做老師不久，教育手法并不多，碰到這般教育難題，他也無策，感覺這般學生“冥頑不化，無法感化”，便去請教李叔同。李老師給夏老師出了個主意，主意很猛：“你肯自殺嗎？你若出一張布告，說做賊者速來自首，如三日內無自首者，則舍監誠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

這法子讓夏老師怔了半晌，最后還是不敢嘗試。夏丏尊老師上有老，下有小，一下子自殺了去，那還得了？李老師說得真誠，夏老師想的也是實誠。夏老師最后搖了頭，說，還容我另想想法子。

夏老師想了甚法子？還是自責一途，比自污要猛，比自殺要輕，他搞自虐：絕食。如果學生不出來自承，那我夏老師就要絕食。

夏老師果然出了一張布告，布告說：夏某當教師，不稱職，使得某生丟失物件，夏某自負其責，絕食以罪己，直待物歸原主，方進食后，再進教室，與諸君共勉云云。

布告出墻了，夏老師坐到學校操場去了。未幾，那位一時物迷心竅的學生伢子，眼淚鼻涕一齊流，將東西交了出來，向夏老師也向同學們鞠躬謝罪。

夏老師這次絕食獲得成功自有前提，一是老師勇于自責，把教育責任先由老師承當——這可否給我們上一堂責任課？其二呢，學生也是良心未泯，良心之始便是有憐憫心，有愧疚心，看到老師為之受苦，心中大不安，若是換了后現代人，縱使老師為此真去自殺，也未必心有所動，那就此事不成，他人也無話可說。

夏老師教書育人，心確乎太軟，卻也有可議處，手法不免簡單了些，甚至說，手法還太硬了些。夏先生斷食苦己，某學生呢？那是心靈苦己了。想一想啊，犯錯的學生所受的精神折磨，會比身體斷食的老師輕嗎？估計會翻倍受難。夏老師的自虐，其效應傳遞給學生，如一顆子彈，剛出膛威力不大，到了學生胸膛，那是可以穿胸碎心的。夏老師自責而自虐，可否想到了其實更是虐他？我尊敬夏老師，我更可憐某學生——他承受的心理壓力，誰能感受？若是偷盜了貴重東西，或還可想，若偷的只是紙啊筆啊，那能不能放過他？讓學生受這般精神刑，也是人生不可承受之重。

好在夏老師其教是誠心的。后來夏老師經驗豐富了，辦法更多了，這般法子再也未曾用過。而李叔同呢，也悟了人生之道，不久去當了高僧。

（潘光賢摘自《每日新報》2015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