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
老于頭是朝陽影劇院的一個普通管理人員。
朝陽影劇院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建成的,開始那幾年以放映電影為主,偶爾也邀請文藝團體演出。后來看電影的少了,老經理就想多聯系外面的一些演出團體來撐撐門面,可場內基礎設施太差,無空調,冬天凍得要死,夏天熱得要命,廁所還在場外一百多米的地方,人家一看這條件也就免談了。演出減少收入下降,接著又進行改革,事業單位變成了企業性管理,政府斷了奶,管理人員工資由原來的財政撥款改為全部自收自支。這下可就慘了,不到半年就發不出工資了。有門路的開始調走或自謀職業,老經理也向文化局提交了辭職報告。沒辦法的只好在這里死守,老于頭算是其中一個。面對這種局面,縣委研究選派了新的經理。
新經理上任后提出了一套改革發展思路,縣委、縣政府分管領導聽取匯報后都表示支持。改革的第一步是將員工全部實行聘任制,不愿意留下的,籌措資金補齊工資,交足各項保險金,按勞動部門規定發給安置費,這樣一次性走了一大半,人員精干了。在這個過程中,經理惟一做工作要求其留下的就是老于頭。第二步是請縣領導幫忙籌措資金二百多萬,對劇場進行全面改造,安裝了中央空調。同時,一樓進行裝修保持原來的八百多個座位,二樓與一樓徹底隔開,將原來二百六十個座位減為一百八十個,換成了沙發椅,加貼了隔音板,建立了小舞臺,可放電影,也可舉辦小型演出,一二樓互不影響。劇場一側新建了高標準洗手間,外帶吸煙室。工程完畢,各方面設置崗位,全體員工競爭上崗。畢竟工種有些差別,大家都想挑個可意的活兒,因此評議起來爭得面紅耳赤。只有老于頭既不報名也不與別人爭,躲在一邊不吱聲。經理問他:老于你想干什么?我聽領導的,領導安排什么我就干什么。老于頭回答。經理說:領導不安排,自報公議,多數人贊成就通過。老于頭說:那我就拾漏吧,最后剩下什么事兒我就干什么。經理說:也可以,這種態度的就你一個人。結果老于頭的崗位是衛生間和吸煙室,負責打掃衛生和管護,同時兼管整個劇場的門窗開關。
老于頭為人實誠,不愛管閑事,平時說話少,所以得了個綽號——老芋頭,“于”和“芋”音同,老于頭,老芋頭,就這么喊起來了。單位搞活流通有些工程,需要個牢靠人代為監管物料,也是老于頭干,結果不賴,施工幾個月連顆釘子也沒丟失。別看他平時話不多,但偶爾說一句就挺在理的,盡管有時一句話能噎死人,可大伙覺得雖然他一句頂不了一萬句,但起碼頂別人嘮叨半天。這不,他又混了個綽號——業余評論員。
劇場條件改觀后,省內外一些演出團體引來了。另外縣里沒有大會堂,經理與縣委、縣政府辦公室聯系,縣里的大小會議都安排到這里來召開,是大會就在一樓,是小會就在二樓。沒有會議時,經理就隔三差五地在二樓搞些“名人”演出或放幾場新到的電影,專門邀請縣直科級以上的領導和重點企業的頭頭們前來觀看,當然是免費的。這樣一來,有大型演出活動時各單位購票的就多了,不僅場次排得滿,每場的人數也大大增加,效益也就上來了,工作人員的工作量因此大大增加,可大伙都沒怨言,因為工資有了保障,每季度還能發幾百元獎金。老于頭也很忙活了,一有大小活動,他就一刻不離衛生間、吸煙室,及時清理衛生。
每逢有演出或召開會議,就會陸續有人進出廁所或順便吸支煙,也有幾個人一塊出來吸煙閑聊一陣子的,尤其是開大會的時候。老于頭人緣好,多數人都和他熟,都會和他打打招呼,有的還搭訕幾句。一些愛胡鬧的直呼他芋頭,他也不惱。有時有人問他:今天演出怎么樣或今天領導講得怎么樣?他常常不假思索直言不諱,簡潔地回答說不錯,或不怎么樣,或差勁。人們本來是隨便問他一句,因為他并不能進場,可聽了他的回答都大吃一驚,因為他的判斷非常準確,與場內多數人的看法基本一致。于是有人戲說:嗨,老于頭你可不是個芋頭啊,不入場就評論得這么正確,你是個非常合格的評論員,不過只能算是個業余的!老于頭一笑。
這事慢慢在社會上傳開,且越傳越變了味兒。一開始人們是說:別看老于頭是個掃廁所的,可每場演出的好壞、每位領導講話水平的高低,他都觀察得很準。后來人們則說:縣委、縣政府每位領導的情況都在朝陽影劇院那個老于頭的掌控之中。這話傳來傳去,越傳越離譜兒,最后灌進了領導們耳中,有些領導就思量,難道這老于頭有什么來頭?于是讓秘書或司機去私下了解,看他有什么背景,特別要弄清他有沒有直系親屬在省市的要害崗位任職。
領導身邊的工作人員既有能力又認真負責,沒幾天就打聽清楚了——老于頭的直系親屬大多在老家務農,他的老婆孩子都是一般工人,其中有兩個還下了崗。不過倒是有兩個關系值得重視,一個是他外甥,大學畢業后留在省城工作,已經十幾年了。另一個是他表侄,在北京當過兵,轉業后留在了北京。領導聽了連聲說:這就對了,這就對了。
一時間老于頭身價倍增,縣領導來看節目或開會時,大都會親自找老于頭說說話遞支煙,盡管老于頭不會吸煙。有的還示以關心,問老于頭有沒有困難,甚至說:老于呀,你個人和家庭有什么事需要組織上幫助就打聲招呼,別不好意思。并囑咐身邊的經理要對老于多多關照,不能讓老實人吃虧。經理點頭說是。老于頭總是說沒事,他的心里也著實沒當回事。
那天劇場沒有活動,縣委一位領導親自給經理打電話,說晚上要請老于頭吃飯,并一再囑咐要把話帶到,最后說如果老于頭不好意思就讓經理陪他一塊參加。經理一頭霧水,但領導交待的事情既不能問為什么,還必須完成好。他當即告訴了老于頭,老于頭當然是拒絕推遲,經理好勸歹勸費了半個下午的口舌,總算把老于頭的工作做通了。
地點是縣城最好的飯店,老于頭只從飯店門前走過,從未進過飯店的門。進了餐廳,那些擺設老于頭更是大都沒見過,覺得一陣眼花繚亂。領導早在那里等著,上來又是握手又是讓座,更讓老于頭找不著北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經理打圓場說:老于頭,領導請你這是聯系群眾,也說明你工作干得好,你就聽領導的,坐下吧。能坐十幾人的大圓桌,可加上領導的秘書、司機總共才五個人。老于頭又被讓到主客位置上,緊挨著領導。兩個小姑娘鋪好餐巾,接著端茶倒酒。老于頭渾身不舒服,他不喝酒,菜也吃得很少,領導也不勉強他,只是讓到為止。領導的興致很高,天南海北地瞎扯,時不時問問老于頭的家庭情況。他們談別的話題時老于頭不插嘴,也插不上嘴,只有問他問題時便如實回答。當問到他的外甥、表侄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做什么工作時,老于頭說:外甥在省城當老師,表侄在北京,原來當兵,轉業后干什么就不知道了,具體情況不太清楚。領導笑笑,又問他們住在什么位置,老于頭回答:他們來時都說過讓我和老伴去住一段時間,可我們哪能有工夫?所以只大體記得什么路什么街,再具體的說不上來了。領導滿意地點點頭。吃喝結束,領導要用小車把老于頭送回去,老于頭不肯,說還要到劇場看門窗關好了沒有。經理說那我們一塊走,于是老于頭坐上經理的摩托車回去了。
領導下決心要靠上老于頭的關系,于是親自去省城上北京,見上了老于頭的外甥和表侄,結果卻大失所望——老于頭的外甥在省城不假,只不過是某中學的普通老師,從沒和政界有過交往;老于頭的表侄在北京也是真,也的確在北京當了幾年兵,只是復員后在一家酒店干臨時工,更沒有什么社會資源。這情況很快在領導層里傳開,從此,領導們再看見老于頭都沒了原來的親熱勁。老于頭也沒感覺出什么不同。
沒過多長時間,分管影劇院的書記找經理談話說:你要和老于頭談談,一個普通職工不能老是評論領導,更不能冒充自己有什么上層關系,如果招搖撞騙形成事實那就是犯罪了。經理一聽問題有這么嚴重,立即找老于頭鄭重其事地談話,于是有了下面的對話場面——
老于頭,你是老實人,可不能隨便摻和領導們的事啊!
……老于頭怔了怔,似乎沒聽明白。
我知道你的親戚鄰居沒一個當官的,你怎么能說你有重要的上層關系呢?
這是哪里的話?我從沒說過呀!
你再想想說過類似的話嗎?這可是縣里領導叫我和你談話的,是為了你好。
類似的話?不就是那次領導叫我吃飯,問了問我外甥、表侄的事兒,我都是照實說的呀。對了那天你也在場,怎么說的你都清楚呀。
其他場合你沒說過?
我吃飽了撐了?話是天天說,可就是沒說過這些。
那你和別人談論過領導的事情嗎?
我算老幾?領導們的事關我屁事?我就知道在你手下干活,在你這里領工資,就連你的好也只是記在心里,給老婆孩子都沒說過一個字,就更別說那些當大官的了。
風不來樹不響,無風不起浪,你再好好想想,你這人說話我知道,一句兩句就砍到根子上了,說不定你啥時候招惹著誰了。
老于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嗯,要這么說是說過,可那也算不上個事呀!
什么時候?你怎么說的?
那就多了,都是在我們這里開會,有些人出來撒尿吸煙,隨口問我一句今天領導講話怎樣?我有時說好有時說不好,隨口答了一句,別的真沒說過。
領導講話你又沒聽,好孬你怎么知道?
嘿嘿,經理你這就不懂了,雖然我不進場子,可哪次領導講話怎樣,還有哪場演出怎樣,還是能琢磨個八九不離十。
你怎么知道的?會掐算?
不是掐算,是觀察。我管廁所和吸煙室,時間一長就發現了一條規律,凡是領導講話大伙愛聽的,就很少有人出來吸煙,偶爾出來解個手也是急急忙忙,這樣的講話當然就是好。可有時就不同了,剛開始不大一會兒,人們就不斷地出來,不吸煙的也在上廁所后賴著不走,閑扯淡一陣子,這樣的講話肯定好不了。看演出也是同理。總之,開會時我清閑就是領導講得好,我忙活就是領導講得不好。
怪不得聽到有人說你是業余評論員呢。
評論員不敢當,也就是隨便說說。
記住了,以后不許隨便說了,領導的講話更不能妄加評論,這可不是小事情。
我記住了,請經理放心,以后誰再問我這些,我就裝啞巴。
談話到此結束。從此以后,老于頭的話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