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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

2015-08-06 03:09:12李相華
福建文學 2015年8期

李相華

那年,初夏,度春城正在下雨。

那天,周末,季札正要睡個回頭覺,把弄丟了的瞌睡找補回來。樓下忽然有人喊:

季扎,電話!

喊話的,是傳達室老威頭,機關看門人。只要有電話了,老威頭就興奮,像狗遇見了生人,叫個不停:

季札,電話,季札,電話,……

季札知道,如果他不去接電話,老威頭會沒完沒了地喊下去,喊得機關人都聽見都心煩。機關人不會煩老威頭,會煩那個不去接電話的人。

季札不知道老威頭到底有多老。聽機關人講,自從有了機關,也就有了老威頭。也有人講,老威頭比機關還老。這話季札聽明白了也沒聽明白。反正老威頭就像一張老皇歷粘在傳達室,臨時工老威頭比機關任何人都天長地久:機關人員走馬燈似的換了一撥又一撥,連頭兒也換了一個又一個,但傳達室老威頭,卻雷打不動,風吹不走。他整天守著那部半死不活的電話機,有一天沒一天過著自己的日子。如果沒有那部電話機,他就和別人沒關系,和外界沒聯系。或許在有些人眼里,老威頭就是一件放在傳達室的廢棄物:他眼睛不好使,讀書看報,會把臉貼上去,給人的感覺,不是在讀在看,而是在聞在嗅;他耳朵似乎很聾,據說當年炸彈給震的,只要他不高興了,對誰都可以裝聾作啞、愛理不理;他腿腳也不大靈便,聽說是被人給打的,走起路來,有股趕尸的味道,讓人聯想到“行尸走肉”這個詞。白天,他常坐著打盹,夜里,卻狗一樣醒著,風吹草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他的警覺。有時,半夜三更的,他還會興沖沖地站在機關大院,莫名其妙地吼上一嗓子:

青天白日猛如虎

莫讓敵人沖過來……

因此有人推測,老威頭可能當過“國軍”。有好事者考證,老威頭其實就是一位抗戰老兵,他祖籍海西獅城,當年的獅城,不叫城,叫村,是一個遠在天涯海角的小漁村。老威頭的父輩,從這個小漁村,漂洋過海,不遠萬里,先到爪哇,后到北美,老威頭就出生在北美,取了個亦中亦外的名字:威廉。威廉長大后,回國學漢文,恰逢抗戰爆發,就棄文從武,“十萬青年十萬兵,一寸山河一寸血”,參加了遠征軍。后來,不知什么緣故,也許是戰敗被俘,也許是起義投城,威廉成了一名解放軍軍官,官至連長。他隨軍南下,打到度春城時,全國解放。威廉就地解甲,留在了度春城。這一留,威廉留成了老威頭。

老威頭為啥沒有回歸海西故鄉,或者干脆到海外做個上層人物?而是流落在朝秦暮楚之地,孤家寡人,形影相吊,這始終是個謎。有人猜測,可能是因為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叫黃娘,度春城北街人。她的男人,是一個看上去快要死的病人。黃娘早就和老威頭商量好了,待她男人死了,她扇墳改嫁。黃娘說,他都病成那樣了,還有幾天好活的?她勸老威頭不要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可是她的男人看上去要死就是不死,她的男人說,憑啥我要先死?該死的是老威頭,要死也是老威頭先死。他們就這樣相互耗著,實在耗不下去了,黃娘就隔三岔五,找老威頭偷雞摸狗。沒有不透風的墻,老威頭和黃娘的故事,路過度春城的人都能聽說。度春城就這耳屎大塊地方,但有動靜,滿城風雨。只是他們倆還被自己蒙在鼓里,認為保密工作做得不錯,好事做得天衣無縫。終于有一天,黃娘那病歪歪的男人杵根竹竿,率領自家幾位兄弟,將老威頭和黃娘當床拿住。捉賊拿了贓,捉奸拿了雙,還有什么話好講?黃娘的男人,雖沒本事打人了,但他的那些兄弟,身上正有勁沒處使,老威頭自然難免皮肉之災。

這伙人打得正開心,正起勁時,黃娘一句話,吆喝住了他們。黃娘說,有本事你們就打吧,打完之后,把他領走。她指了指她男人。這伙人愣住了,他們誰都知道,黃娘的男人,活著就一累贅,就算兄弟伙的,誰愿攤上這一累贅?他們丟下木棍,丟下黃娘男人,一哄而散。因此之故,老威頭被摘了官帽,革了公職,留機關察看,成了一名名符其實的“門下吏”,永久牌看門人。

既然窗戶紙被捅破了,就索性打開窗子說亮話。黃娘不再隱瞞和老威頭的關系,她幾乎隔天就會來看看老威頭,幫他洗衣,幫他做飯,偶爾天黑了,也就不走了。時間久了,也就習以為常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老威頭幾乎用一己之力,養活了黃娘一大家子人口。

季札對黃娘,印象也不差,一個干干凈凈的女人,見誰都是一張笑臉。初次見面,季札還誤認黃娘是老威頭的女兒。

季札一直沒弄明白,老威頭工資很低,聽人講還時發時停,他毫不在意,他還會有別的來錢門路?

見季札從樓上下來,老威頭一瘸一拐地跟進了傳達室,搶先拿起話筒,遞給季札。這可不是老威頭的正常行為。一般人來接電話了,他總是愛理不理,電話就擱在那兒,你愛接不接。季札早就感覺到了,老威頭對他與對別人似乎有點差別。這是為啥呢?因為在機關,只有他們倆沒有正式身份,所以才惺惺相惜?

季札是三年前借調到機關的。三年了,他感到自己就像一條求水的魚,被掛在水邊,沒有渴死,也快被晾干了。

喂,哪位?季札接電話。

電話里沒人,季札連喂了三聲,都沒人理他。

他手持話筒,看老威頭。老威頭扯動臉皮,想在臉上扯出笑來。他沒扯成功,反而扯成了一張哭喪臉。

他,是他。老威頭指手畫腳。

他?哪個他?

就是……那個愛借錢的家伙。

愛借錢的家伙?季札想,誰愛借錢呢?莫非是朱手?

留下什么話沒?季札問。

你外婆不見了。老威頭長呼一口氣。

什么?外婆不見了?

他說的。老威頭指指電話機。

看來,這個他,應該就是朱手了。

季札想把電話打過去,卻不知道朱手在什么地方。這個朱手,做事就是這樣不講章法。既然電話打過來了,就算遇到火燒眉毛的事,難道連三五分鐘都等不急了嗎?

他還真和我見外了?

朱手是季札的姨老表,他們從小都寄養在外婆家。在那個饑餓的年代,似乎只有外婆家才有飯吃。外婆家在烏桑,離黑水鎮30公里,離度春城60公里,公路半通不通。烏桑只有小學,沒有中學,要到上中學了,季札和朱手,才不得不分開。各回各的家,不回是王八。這是朱手隨口說的話。朱手高中沒念完就退了學,并非沒人供養了,而是他自己不愿念,他認為讀書完全是浪費,還不如趁早到社會上去找錢。那些個年,他整天在社會上逛蕩,耍過蛇,賣過耗子藥,結交了一批奇奇怪怪的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老表朱手養成了一大癖好,就是愛借錢。他大事借,小事也借,有事借,無事也借,借錢的借口千奇百怪。逢人三句話沒說完,張口便向人借錢。有錢沒有?借我幾個使使。借來借去,把自己借成了“名人”,黑山白水一帶,誰都知道有個愛借錢的家伙叫朱手。左鄰右舍親戚朋友見了他就像活見鬼,躲都躲不及。而且,朱手還有一套借錢的歪理:為人不借錢,莫在世上玩。為人不欠賬,莫在世上晃。你看那些干大事掙大錢的人,有幾個不是借錢使的?他堅信總有一天他能掙到大錢。何以見得?因為他也是個借錢人。

只有季札,并不認為朱手可恥。不管咋說吧,朱手算得上是一個有想法的人。一個人只要有想法,說不定就能干成點事。

朱手去了海西。海西有三座城,獅城、龍城和鯉城,面向大海,凹字形排在海灣。直到有一天,朱手興沖沖地從海西龍城歸來,找到季札。

朱手:總算找到一個發財的門路。

季札:啥門路?

朱手:賣人。

季札:你要當人販子?

朱手:當人販子犯法,弄不好還會吃槍子。

他以手當槍,對準季札的腦袋,啪地打了一槍。

朱手:你喜歡吃槍子?

季札:知道會吃槍子,還敢去干?

朱手笑了,朱手說,你把我當傻屄了。我是合理合法地賣人。

他把他想成立勞務中介公司的事,說給季札聽。朱手說,你能不借我一筆錢?

辦公司需要大錢,季札說,你看我現在,就一個說小話辦小事掙小錢身份待定的小職員,喝點小酒來點小賭調點小情使點小錢還可以,哪兒來大錢借給錢?季札沒說假話,當時他和田玉華正花錢辦調動,籌錢辦婚禮。正是因為錢不夠,他們的婚禮再三推遲。這事朱手應該知道。朱手說,把你們準備結婚的錢,先借我,不就有了?不想借,算是投資也行,我保證三年五年后,你們能分到一筆大紅,到時候,你們再結婚,風風光光,多好!季札哭笑不得,正想說點什么,在一旁的田玉華說話了。田玉華說,走!見過借錢的,沒見過你這樣借錢的。走!走得越遠越好。

朱手這一走,數年沒了音訊。他臨走前對季札說,你攤上母老虎了,這一輩子,怕是沒好日子過了。

季札想,田玉華這是咋了?她平常待朱手,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壞,反正每次朱手來了,她都客客氣氣,用好酒好肉招待,今天一反常態,這是咋了?唉,人一旦缺錢了,就會缺心眼。

送走朱手,季札埋怨田玉華,沒錢,不借就行了,干嗎要趕人走?

田玉華:聽你的口氣,還真要借錢給他?

季札:我啥時說要借錢給他了?

田玉華:你借給他的錢還少嗎?

季札:都是些雞零狗碎的小錢,也算錢?

田玉華:小錢?你倒是拿筆大錢讓我開開眼界。

季札一時語塞。他拿不出大錢,自然就說不起大話。

田玉華:傻瓜,我這是在幫你,你看不出來?

季札:幫我?幫我得罪人?

田玉華:對。知道你面子軟臉皮薄,拒絕人的話說不出口。

季札:那也犯不著趕人走吧?何況是朱手。

田玉華哼了一聲鼻子,田玉華說,朱手這人也就這種德性,趕走就趕走了,沒啥大不了的。

沒啥大不了的,是當年流行語,是一句豐乳廣告詞。從田玉華嘴里說出來,聽上去別有一股怪味。

季札和田玉華,是師范學校同學。那個年代,中國有不少縣設有師范學校,主要是為廣大農村培養教師,他們是最后一屆。畢業后,田玉華留在了度春城,而季札則分配到了八十里外的白水中學。他們倆都是由白水中學代課教師考上師范學校的,畢業時已是大齡青年。為了給他們的愛情上把安全鎖,畢業前,他們悄悄地扯了“睡票”:把結婚證給領了。他們商定,待工作安定下來,再辦婚禮。沒想到,他們沒能分配到一塊,而這八十里距離,山重水復,給這對戀人設置了重重障礙。

田玉華能留在度春城度春中學,顯然是個意外。因為恰好在她畢業時,王半升由鄉鎮調任縣城,當上了部長。王半升是田玉華的表姐夫。那天,田玉華去向表姐葉秋告辭,王半升剛好回家。見到田玉華,眼睛一亮,真是深山出俊鳥,白水養美人。聽說田玉華就要回白水中學了,王半升說,別去白水了,那里山高路遠,空氣潮濕,再好的人待久了,也會發霉變質。田玉華何嘗想回白水?她在那里代過課,能上師范,多少還有層委培的意思,不回白水,還能到哪里去?

王半升要把田玉華留在縣城,并不是一件太難的事。于他,或許多少有點私心。王半升當然知道,葉秋生病這兩三年,多虧了田玉華早早晚晚的照料。眼見葉秋的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能留個漂亮的表妹在身邊,肯定有用,肯定會方便許多。

葉秋到底生的啥病,醫生不會告訴田玉華,葉秋也不會告訴田玉華,或許葉秋自己也不清不白。田玉華當然不好意思去打聽。她只知道,表姐葉秋條件那么好,人卻一天一天地往下瘦,快要瘦成一把柴了。田玉華很替表姐擔心,如果再這樣瘦下去,要不了多久,就會把命給瘦沒了。

倒是葉秋自己,似乎不太悲觀。她的病稍有起色,就回到學校上幾天課,她是度春中學的教師。就這樣,田玉華順理成章地進了度春中學。王半升進城當部長,當然會有更好的住房,葉秋學校的宿舍,又順理成章地讓給了田玉華。這套宿舍,面積不大,不足60平方米,兩室一廳,還有一個小小的后院,與后山相通。山風隨時可以溜進來,帶來山野的氣味。后山有名,叫黃山。度春城環城皆黑山,唯獨此山,土是黃色,連石頭也是黃色。

工作稍一安定,葉秋就拖著病怏怏的身體,開始給田玉華張羅對象,其間不乏條件很好對田玉華又十分上心的男人,田玉華都婉言謝絕。葉秋迷惑不解,這個表妹,是不是太挑剔了?田玉華實在不好意思再瞞下去了,只好告訴葉秋,她和季札已領結婚證。葉秋很生氣,她不是生氣田玉華和季札領了結婚證,而是生氣田玉華沒有早點告訴她,害得她瞎操心瞎忙乎了一場。

生氣歸生氣,當葉秋知道季札很會寫文章時,就鼓動王半升,把季札從白水打撈出來,借調到機關。葉秋說,這樣的人才放在下邊,是不是太浪費了?

聽說田玉華領了結婚證,王半升嗟嘆不已。有天晚上他喝得半醉不醉,悄悄告訴田玉華,葉秋得的是癆病。癆病是啥病?田玉華不太清楚。田玉華問,能治好嗎?王半升說,已到晚期,怕是無藥可治了。看上去,王半升似乎并不太悲傷,這種時候,他還有心思開玩笑。他要田玉華別忙著結婚,王半升說,那個俗話是咋講的?急婆娘嫁不到好漢子。這話粗俗,不該出自王半升的口,但王半升就是說出來了,聽得田玉華眉毛打結心打梗。田玉華想,這個王半升,太沒心沒肝了。我都快三十的人了,難道不該結婚?田玉華把心想的話硬咽進肚子,私吞了。吐出來的話是:我聽表哥的。這話甜甜的,軟軟的,虛情假意,田玉華自己都聽出來了,但王半升沒聽出來,王半升聽到的是表妹的許諾。王半升說,好,聽我的肯定錯不了。

從白水進城進機關,這對季札來說,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當然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飯,何況這碗飯,還與田玉華沾親帶故拖泥帶水相牽連。按理,季札進了城,就該和田玉華住在一起,因為他們已經扯了“睡票”。但在度春城,約定俗成,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男男女女,眾男眾女,不管領沒領結婚證,只有公開舉辦婚禮了才算合法夫妻。加上季札還只是借調,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所以季札只好住在機關單身宿舍。隔三岔五的,或周末節假日了,才會到田玉華那里打打牙祭偷偷腥。田玉華是音樂教師,能歌善舞,喜歡交際。難得的是她還會燒一手好飯菜。她那個溫馨的小家,每逢周末,總會有同事朋友來聚餐,天氣晴好時,餐桌就擺在后院露天地里。王半升除非要務纏身,多半也會前來。他為人隨和,不拘小節,又沒多少官架子,吃飯喝酒隨隨便便大大咧咧。每次來也不是白來,總會隨手帶來好煙好酒和一大包鹵肉,王半升喜歡吃鹵豬頭,喝農家自釀的雜糧酒。簡單的酒局,他會帶來額外的熱鬧。每當田玉華要請葉秋同來時,王半升都會揮手制止。王半升說,她可不喜歡這種場合,來了大家都累,何必呢?

平心而論,季札在心里并不排斥王半升,他甚至有點喜歡、崇拜王半升的做派。如果不是因為田玉華……如果不是因為田玉華,他季札能結識王半升王部長?他可能會困死在白水,永遠走不出來。但季札心里也清楚,田玉華和王半升,這種隔山親戚,隔肚皮的表兄妹,關系最曖昧。說親不親說不親也親,可以老死不相往來,可以親熱得不要分寸。

那天,活該有事。

一大早的,季札出門,門沒門檻,卻被絆了一下;走在去吃早點的路上,左腳絆右腳,差點跌個狗吃屎;打開辦公室的門,突然想起,有份文件,落在田玉華那里了。趕緊去找。開門,喊人:玉華。沒有回應。走進臥室,王半升斜靠在床上。他抬眼看季札,神情有點怪異。

王半升說,葉秋晚上要請你們吃飯,我順路過來說一聲。

玉華呢?季札問。

田玉華穿著睡衣從衛生間出來,看了看季札,說,一大早的……是不是文件落家里了?不待季札回話,她找出文件,遞給季札,說,這習慣,得改改了。

季札接過文件,下意識抬手看手表,季札說,我得趕去上班了。他是自找下臺階落荒而逃。

走在路上,季札越想越不對勁。他想不明白看到的一幕到底意味著什么,他感到自己真是窩囊,憑什么逃走的是我?又不是我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他想轉回去,但他知道自己不會轉回去。就算轉回去了,又能怎樣?除了證明自己疑神疑鬼小心眼外,還能證明什么?平常時日里,每當田玉華對王半升過分親昵時,季札看在眼里,藏在心里,實在藏不住了,也會掛在臉上。田玉華總會在事后嗲聲嗲氣地哄他:

傻瓜,我這是在幫你,是為你好。

季札當然相信田玉華是在幫他是為他好,田玉華的良苦用心季札不會不知道。問題是,這種幫這種好需要繞道王半升時,半道上會不會出現打劫的?或者干脆走岔了道?

當晚,季札沒有去赴葉秋的家宴,也沒有人再喊他,人們仿佛有意無意地將他給遺忘了。也就是從這天起,度春城開始下雨,先是點點滴滴,壓不住灰塵,再就是淅淅瀝瀝,把什么都打濕了。再后來,天,就像是被誰給捅破了,大瓢大瓢的水朝下潑,大地淌水,街道成河。

季札開始失眠。夜里,越想睡越睡不著,到了白天,無精打采昏沉迷茫。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會攤上事惹上麻煩,好不容易給別人留下的一點好印象,說不定很快就會打水漂了。他不想因此失去機會,決心扭轉局面,利用周末,好好睡個回頭覺,把沒睡透的瞌睡睡透,把弄丟了的精力找回來,沒想到被朱手的一通電話給干擾了。這個朱手,外婆真是不見了,可是天大的事情,咋就不能說個清楚明白?

想起外婆,季札很是自責。外公早死,膝下無兒,外婆只好招女婿上門養老。無奈小姨又先死了,小姨父重新找了個女人。婚后不久,一起外出打工去了,把外婆一個人遺棄在烏桑。起先,小姨父還時不時地回家看看,寄點小錢,后來,就音訊全無。

季札想了想,外婆的烏桑村,應該有學生在白水中學讀書。他把電話打到白水,找紀大川。紀大川是白水中學校長,也是度春師范畢業,比季札早一屆。如果不是因田玉華,季札不會進城,說不定也會混個校長當當。

喂,我找紀大校長。

我就是紀大川,你哪位?

聽不出聲音了?

季札啊,有啥好事?

沒啥好事。季札把外婆不見的事說了。

你外婆不見了?不會吧?聽誰說的?

朱手。

朱手?就是那個借錢人朱手?

咋?你認識他?

豈止是認識。紀大川告訴季札,朱手現在,把事情弄大了。大批大批的農村男女,跟他去了海西,學校好幾名老師,也不辭而別。這還不算,今年春節剛過,有十幾名女生,也被他“拐”走了,聽說那邊工作很好找,工資比鄉干部還高。朱手算是挖到金礦了,風光得很,現在回到白水,連書記鄉長都接待他。

紀大川感嘆,你說我這校長當的,老師跑了,學生也跑了。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要臉倒是有一張,可惜沒人買。有時也想,哪天,干脆也跑球算了。

季札聽著,一時不知說啥話好。他問紀大川,最近見到朱手?紀大川說,人是沒見著,不過聽說他回來過。季札說,這就對了。他請紀大川幫個忙,了解下外婆不見了到底是咋回事兒。紀大川說,這個不難,我讓烏桑村的學生回去時順便打聽打聽。

掛掉電話,季札滿腹心事,正要扭身上樓時,突然發現傳達室里鉆進來好幾只青蛙,還有幾只竟然跳上了老威頭的床。他指給老威頭看,老威頭笑了。他把季札扯到機關大院,不顧雨淋,指給季札看。季札這才發現,檐下,樹下,草叢里,石凳上,東一只蛙,西一只蛙,蹲在那里,不時用前爪抹掉頭上的雨水,鼓著蛙眼,觀察人情。

這是咋了?季札顧不得多想,逃離現場,上樓,進屋,脫掉淋濕的衣服,鉆進被窩。

山城的初夏,陰雨天還會有點涼。季札有好幾個噴嚏,想打沒打出來,潛伏在身上。他想努力把耽誤了的回頭覺找回來,可是那潛伏在身上的噴嚏時不時地來騷擾一下。他睜眼,想睡,閉眼,醒著。就這樣睜眼閉眼閉眼睜眼,時間熬到了中午。季札連早餐也沒吃,餓了,肚里像鉆進了只青蛙,咕咕咕咕一連串地叫個不停。季札想到了吃飯,想到了田玉華,懷念起田玉華的好來。季札想,我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

我是不是把田玉華給想歪了?

反正睡不著,季札起床,決定到外邊走走,去看看天河。

他穿好雨衣,來到大街上,發現東一圈人,西一圈人,在圍觀什么。季札擠進去看,原來是一堆堆青蛙在疊羅漢。疊一定高度時,轟然倒塌,再疊,再倒塌,反反復復,看得人群大呼小叫,顧不上天在下雨地在淌水,忘了回家吃飯。

這些蛙們,咋了?季札深吸一口空氣,吸進滿口雨水。他抬頭看天,雨絲連著低云,成片成片地朝下趕。它們爭先恐后,仿佛要到人間來搶劫什么。

走到老南街,季札在回民飯館買了兩個炭烤餅子,邊走邊吃。出南門,去天河的路上,沿路都是青蛙,蹦蹦跳跳,脫拖泥帶水,濺起水花,成群結隊朝度春城趕去。這些蛙們,不好好地呆在田野、河塘,那才是它們安身之處、活命樂土,一個個急急忙忙進城干啥?

季札想躲,躲不開,有好幾只蛙和他迎面相撞。他看到,地上漂浮著不少死蛙,仰面朝天,四腳八叉,可能是路過的車輛給碾死的。

天河水滿,激蕩堤岸,發出轟鳴聲。古老的天河,總算恢復了它原有的野性,浩浩蕩蕩,奔向遠方。站在河堤上,季札有點眩暈,他感到孤獨、渺小,還有一絲恐懼。這條秦嶺深處的大河,流經朝秦暮楚之地,灌溉北隅千畝麥田,從西北坡繞度春城而過,在天河口注入漢江,是漢江的一大支流。季札知道,在過去,天河能載大船,將秦楚交界處盛產的桐油、杜仲、龍須草經漢江運抵漢口,走長江水路運往全國各地,甚至漂洋過海。其河流走勢與天上的天河神似,至今河流兩岸還散落許多牛郎織女的事跡和傳說。只是季札不太清楚,是地上的天河飛上了天?還是天上的天河流落到了人間?

如今,天河水瘦且被污染,堂堂天河,竟然載不動一葉小舟,人們赤足就能涉過。

季札本想沿著河堤順流朝下走,發現下游河堤上站著一群人,旁邊還停靠好幾輛小車。季札猜想,肯定是領導們來視察汛情了。他不想去湊熱鬧,就改變方向逆流朝上走。不時有青蛙跳上岸,朝度春城逃去。它們是去逃命?更像是去找死。

因為沒有風,雨下得有些沉悶。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偶爾有卡車經過,道路被劃開一條白浪,水上會漂起幾只死蛙。季札有意無意間走進了度春中學,站在雨蒙蒙、空落落的校園,他發了好一會兒愣。看著被大雨沖刷的黃山,突然意識到,田玉華的后院,可能有危險。季札咬咬牙,去找田玉華。開門,家中無人,走進后院,山體果然塌方,泥石流已危及房屋。季札把房屋察看了遍,感到田玉華早已撤離。書桌上放著一塊黑紗巾,旁邊壓一紙條:葉秋病故,東西放在原處。顯然是留給季札的。葉秋什么時候病故了?季札并不感到意外,季札感到意外的是,竟然沒人告訴他。王半升不告訴他,田玉華也不告訴,短短一個多月時間,在他們心眼里,季札已是一個外人了。

還是去找找田玉華吧。教學樓,沒人,辦公室,沒人,家屬院,也沒人。因為擔心黃山泥石流,整座校園,除了一個坐著打盹的門衛,已是人去樓空。

季札想了想,轉去拿走了自己的東西。其實也沒啥東西,三兩件換洗衣服,四五本書而已。

季札戴上了黑紗巾,他覺得葉秋這人不錯,早死真是可惜了。如果她還活著,他和田玉華之間,或許是另外一番景象。

出門時,門衛攔住季札要盤查,季札把書和衣服拿給他看。這個門衛認識季札,卻假裝不認識,肯定是太孤寂了,見到誰都想扯住不放。

回到機關宿舍,季札倒頭便睡,直到第二天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一束太陽照進窗戶,顯得格外明亮,下了一個多月的雨,終于停了。季札探頭看天,天空清明遼闊,被云彩擦洗得一塵不染。

敲門人是老威頭。老威頭告訴他,大家都上街了,要他趕緊也去。

季札來到街上,見滿街都是捉蛙人。原來天雖晴了,逃進城里的青蛙卻賴著不走。它們太礙事了,活蹦亂跳,死了發臭,成了公害。政府發出號召,清除青蛙污染。不只機關、企事業單位人員,連居民、中小學生都行動起來。人們將青蛙連同污泥一起鏟起,裝進麻袋、糞桶,抬上河堤,倒進天河。當時度春城人還很忌口,他們不吃青蛙、蛇、狗肉,連鱉肉也很少有人主動去吃。季札當然知道個中原因:狗吃屎,蛇形丑,青蛙吃害蟲,鱉爪似人手。尤其是青蛙,是莊稼的守護神,誰吃,誰就喪口德。

度春城很久沒有集體活動了,大家興高采烈,忙了一整天,總算萬事大吉。回到家里,洗過,吃過,走進夢鄉。

季札沒有隨人群散去,他留在河堤上,坐看滿河流水,坐等太陽沉沒。星月升起時,他脫光自己,跳進天河,用天河水把自己清洗干凈。爬上岸,穿好衣服,從東南向西北,沿著河堤逆流而上。站在天河大堤上,能望見度春中學,燈火通明處,人影綽綽,甚至能辨認出熟人的背影。季札知道,白天捉蛙的人群里應該就有田玉華,他一直用眼睛悄悄尋找,但是沒找到。田玉華搬離學校,應該不會搬多遠,她應該住在附近某條巷子里。度春城也就東西南北四條街,大巷小巷七八條,滿城都是熟人,要想打聽到田玉華,并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季札不想去打聽,他知道天氣放晴后,田玉華很快就會搬回度春中學。

季札很想在河堤上度過一夜,想到明天還要上班,也就算了。

路過度春中學門口時,季札沒有進去。

第二天,人們發現,高興得有點早,青蛙又都回來了,滿街的青蛙,比原來只多不少。人們只好重復昨天的活動,把青蛙倒進天河,像往天河里下水餃。這樣反復重復,進城的蛙卻越來越多。難道它們真想占據城市,過上城市生活?為了搶占地盤,青蛙們不再安靜地蹲著或疊羅漢,它們糾結成群,相互撕咬打架,戰死的蛙不在少數。太陽熱情洋溢地照耀著大地,加溫加熱,死蛙很快就會臭起來,滿城都是死尸氣味。

政府適時成立了“清蛙辦”,全稱:清除青蛙污染辦公室。屬臨時應急辦事機構,掛靠在文明辦。由分管文教衛的副縣長牽頭,從相關職能部門抽調了八個人,都是單位副手,兼職。季札被安排到清蛙辦上班,只他一個臨時人員,算得上是專職。

大家集中開會,商討清除蛙害的辦法。有人檢討,把青蛙倒進天河,根本就是失策。河水淹不死青蛙也沖不走青蛙,它們頂多在天河里洗個澡,就會再爬上岸再跑進城。當然,也不能用土埋,青蛙不怕水也不怕土,埋進土里它們仍會拱出來。有人主張用火攻,潑上汽油,一燒了之。但度春城是座古老的城,許多民房還是木瓦結構,一旦失火,殃及全城。有人主張,干脆,送到三官、白河算了。此話一出口,大家哈哈笑。因為三官是度春城最邊遠的鄉,而白河,是外省。討論來討論去,沒個定論,最后安排,由季札寫一份可行性方案,報上去再說。

季札正埋頭寫方案,老威頭敲門進來,遞給季札一封信,一看信封上的筆記,季札就知道是田玉華寫來的。他們近在咫尺,伸伸手就能相牽,抬抬腳就能相見。卻又遠在天涯,都在回避躲避著,怕面對的是什么?

老威頭告訴季札,白天他不在時,白水有人打電話來找他。老威頭看著季札,像是還有什么話要說,見季札有事要忙沒心思聽他說話,張開的嘴只好閉上。

季札打開信封,里面兩張紙,一張離婚協議,一張調動申請表。他掃了一眼,原封不動地裝進信封。季札明白田玉華的意思,離婚歸離婚,王半升還是會幫他進縣城。

王半升,果然是個半路打劫的表哥。

其實,有啥好協議的呢?季札和田玉華,雖然領了結婚證,但至今還沒有舉行婚禮,他們幾乎沒有共同財產,也沒有小孩,要離婚,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令季札難以釋懷的是,他和田玉華多年的感情,帶來的竟是這樣的局面,就算以這種方式調進機關進了城,那又能怎樣?如果不調動,還回白水去教書嗎?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臉,一旦丟了,就找不回來了;頭,一旦低下,就抬不起來了。季札需要找條出路,他不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但他需要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再難靜下心寫什么方案了,看看時間尚早,季札下樓去打電話。他猜那個他沒接到的電話,可能是紀大川打來的,外婆應該有下落了吧?

季札把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個女人,聲音很陌生。她告訴季札,紀校長進城了。

季札估計,從白水到度春城,走路的話,緊趕慢趕,需要兩頭不見天。紀大川應該不會走路,他多半會搭便車,早進城晚進城只能客隨車便。

打完電話,季札才發現,傳達室里竟然沒有老威頭。他到哪里去了?當時季札沒有顧上多想。半個多月后,季札才打聽到,老威頭先是到黃娘那里住了幾天,然后悄悄地離開了度春城。有人說他回海西獅城去了,那里有他家祖厝,要拆遷,有一大筆補償。有人說他去了北美,繼承了一大筆遺產。老威頭臨走時,順手帶走了黃娘,還有黃娘的兒子。黃娘那病歪歪的男人,終于沒有熬過老威頭,幾個月前,死了。他死到臨頭還提出一個要求:別讓他們的兒子改姓。他大概早就看出來了,他們的兒子,長得越來越像老威頭,不,像年輕的威廉。其實他嘴上不說心里是知道的,這么多年來,如果沒有老威頭的接濟,他們這一家,怕是只能去喝西北風了。

黃娘自然不會答應她男人的無理要求,黃娘只說了一句話,就令她的男人閉嘴閉眼了。

黃娘說,你連累我還不夠,還要連累兒子嗎?

黃娘完全可以拋下他遠走高飛,但黃娘沒有這樣做,黃娘一直守他到死,黃娘沒什么對不起他的。

季札當晚沒等來紀大川,紀大川去了教育局,他這次進城,就是要匯報教師流失情況,白水中學近半數教師不辭而別,紛紛南下,去了深圳、東莞、海西。

季札等來了朱手,朱手買了輛皮卡車,紀大川搭的就是朱手的便車。朱手光著頭,戴著墨鏡,脖子上還掛了條指頭粗細的金項鏈,不知真假。朱手腰里還別了個大哥大,季札第一次見大哥大,很好奇。

朱手還隨車捎帶著一個女孩。朱手說,這是我小秘。季札看女孩,眼熟,認出來了,是白水中學的女生。女孩喊:季老師。季札嗯了一聲。朱手說,叫表哥。女孩甜甜地叫了聲:表哥。季札的臉,竟然有點微微發燒。他想到了田玉華的表哥王半升,表哥都喜歡半路打劫?

朱手告訴季札,外婆找到了。朱手說,誰想得到,外婆和洪七公住在一起。

洪七公是個殺豬佬,白水一帶,好幾個村的豬,都由他宰殺。到老了,老婆死了,快殺不動豬了,他那些兒孫,都離開他,跑到南方,進了城市。洪七公不愿進城,洪七公說,城里又沒豬讓我去殺,城里除了人還是人,我進城干啥?去殺人嗎?當然不能進城去殺人,洪七公單獨留了下來,獨自一人,守著一條山川,一座大山,一座空院落。日子過得清淡、寡味且不說,只是時間太長,白天望不到天黑,黑夜望不到天亮,太煎熬人了。洪七公就把外婆接了過去。兩位孤寡老人住到一起,不求別的,只求吃飯時跟前有個端碗的,說話時旁邊有個應聲的,睡覺時床頭有個暖腳的。殺豬佬洪七公殺不動豬了,就種地。兩位老人沒力氣站著種地,就跪著種地。按外婆的說法,只要有地種,就會有飯吃,只要有飯吃,日子就過得下去。

季札深吸一口氣,想,待工作穩定了,一定把外婆接到城里住幾天。

朱手似乎猜到季札在想什么。朱手說,我要把外婆帶走,讓她過上城里人的生活,外婆死活不答應。她不是舍不得烏桑,烏桑有啥好?鬼都不繁殖。她是怕成為我們的累贅。外婆還讓我捎話給你,要你別替她擔心,她現在挺好的,有吃有喝有人陪。她只擔心一件事,村里人都快走光了,她和洪七公將來老死了,誰埋?

朱手說,兩個老人挺逗的,他們不僅為自己準備好了棺材,連坑都挖好了預備在那里。

季札想哭,季札沒有哭,季札說,別說了,走,把紀大川叫來,一起喝酒去。

紀大川沒叫來,他在教育局有飯局。

朱手感到奇怪,為啥不叫田玉華?

季札扯了個謊,說田玉華要陪伴葉秋。

這謊沒扯圓,朱手知道葉秋死了,朱手說,田玉華那么精明,她會陪伴死人?

季札只好把田玉華的事說了,他還順便講了講“清蛙辦”的事。季札開玩笑似的說,“清蛙辦”的事一了結,我就該打回原形了。你能不能把我也賣到海西去?

朱手看著季札,眼神有點怪怪的,他不關心田玉華,只關心青蛙。朱手說,青蛙青蛙,度春城真有這么多青蛙?不待季札回答,他撥通了大哥大。

朱手恰好在海西結識了一個做田雞生意的朋友,那朋友告訴朱手,如果真是土生土長的野生蛙,肯定能賣上好價錢。

老表倆邊吃喝邊聊天,朱手把他的想法說給季札聽。南方人愛吃田雞,尤其是野生田雞。朱手說,田雞不就是青蛙嗎?南方人真他媽的會吃。他打算收購青蛙,銷售到南方去,還怕賺不到錢?

朱手的想法,啟發了季札,他知道“清除青蛙污染方案”該咋寫了:變廢為寶,化害為利,創造條件,打造天河原生蛙品牌,他還想建議,將“清蛙辦”改為“青蛙辦”。

吃飽喝足,他們到天河堤上散步。夜風習習,河水悠悠,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天河堤上散步的人不少。季札隱隱約約地看到,王半升的身影,晃進了度春中學,田玉華宿舍的燈,先是亮著,后來熄了,沒見王半升走出來。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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