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男,1953年生,福建泉州人。現為福建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書畫院副院長。在國內報刊發表大量散文隨筆作品。出版散文集《古典幽夢》《腕下消息》等多部。作品入選眾多選本并獲獎。書法作品廣有流傳和影響。
暮色淡薄時,即便書寫正酣,我也會把書案上的文本攏一攏,把筆插入套子,做幾個小動作,準備到江邊跑步。很明顯,和我早晨的速度相比,要松懈多了。朝陽起來,視野豁朗,每一個晨跑的人經過一夜的休整,養精蓄銳,大步流星。似乎跑步的快快跑完,練拳的快快練完,還很多事在前邊堆著呢。黃昏時就大有不同,它暗示著一種完全松下、散漫的狀態,籠罩著每一個人、每一個動作。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往往是《經詩》里的這幾句,隨著腳步的起落浮了上來。此時,這位在家的婦人,家務做罷,可以倚著門,看前方的路,風正卷起塵土。
現在,可以直視落日的渾圓了,像是讓一縷薄紗罩住。和朝陽的運動狀態正好相反,它是下墜的、沉沒的,周邊的云彩顯得濃厚多了,使它光芒敦厚,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倚在江邊的欄桿上,看江風把它吹軟、吹暗,此時一位心事拏云的人,也會英雄氣短,多了許多兒女之情。很多的想法,那些不切實際的枝枝蔓蔓,會在一寸一寸的下落過程中,芟除將盡。心事像被柔軟的葉片托著,漸漸安然。我是比較喜歡雷諾阿的作品的,曾幾次想到他必定與落日有過許多遭逢,以致畫面上有這么一種特別的溫度。很多人讀他的畫,可能側重它的主題——裸女畫得那么逼真。鮮潔圓潤、光潔流暢,肌膚如同可撫,還有她們的嬌媚性感。我則驚異人體周圍的那些暈化的朦朧,光影斑駁中,有一些夕陽下來的慵懶、漫漶。我以為是這些成分,使人在欣賞時心機安和,不至于艷俗地聯想。有意涂抹并且置于暗處的臉部,展示出陽光透過植物葉片縫隙的紋路,是這些略帶減弱的光線,使畫面沉著下來,不急著跳出畫布。相比起來雷諾阿另外有些很甜美明麗的畫面,我倒不會太喜歡了。能夠安然地倚欄看落日的人,心思和時間都需要達到有閑,不會擠在匆匆的人流中趕路,可以從容地站下來,看它緩緩落下。閑情和貧富是沒有什么關系的,甚至越富裕的人越沒有閑情,他們被各方的關系扯著,觀賞落日反而是很遠的事。有一本老書談到兩個挑大糞的工人在相互催促——趕快把糞挑完,好去看落日啊。我長久以來視此為平民生活中最優雅的情調。在余暉里,兩個人無聲地張望,這個俗常的日子就格外親切和安和了。
日落風起——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人的皮膚是最敏感的測試材料,明顯地覺得風大了,從皮膚表面急切地拂過,帶走那些剛剛沁出還未站穩的汗珠。黃色的銀杏葉片接二連三地飄落下來,隨著風力旋動,分布在遠處和近處,親密地疊在一起。許多葉片的鋪開,使得滿地金黃,比頭頂的顏色更燦爛了。頭頂漸漸打開一個個小小的窗口,可以看到昏暗下來的天幕——不須多久,上方就只是一串枝丫了。和仰頭看春日里齊刷刷向上躥的綠芽全然不同,向下的、少汁水的、卷了邊的輕飄的形態——一株再粗壯的樹也有些自顧不暇——冬令在即,無法承受那么多的葉片的附著和吮吸。風來得正是時候,一把帶它們走。有人在夏日里計算過一株樹的蔭蔽有多大,沒有人計算過一株樹的落葉有多少,只聽得清潔工的抱怨。落下是一種不可阻擋的力量,每一株樹都在落葉,整個城市在落葉蕭蕭里。我挑沒人掃的落葉小徑跑,看季節的氣象深濃起來,失去水分的葉片嚓嚓地響,像是一位不停咳嗽的老者。我們通常把黃色視為沉淪、墮落,因為它向下,往低處走,和塵泥、濁水混為一起。文人的儲安平寫道:“說我和她沒關系,原不過像兩片落葉,今天偶爾吹在一起,誰保得明朝不要分離?”是啊是啊,如果當年儲安平不認識章伯鈞,這兩片落葉天各一方,或許是另一種結局。可是風偶爾把他們吹在一起,以致后面必然要有許多故事發生了。
常青的榕樹一直作為這個城市的象征。它長出的青綠葉片比落下的多得多,樓頂上就永遠蓊郁密集。我跑過時總會聽到嘈雜一片——鴉雀歸巢,正在做著安息前的盛大交流。每一只鳥在日出時分就出巢起飛,整個白日都在飛翔、跳躍,被翅羽帶動著,散落在遠處,直到黃昏才又聚攏。這很像一家子人,有的上班有的上學,白日里巢穴空白,直到晚間,家庭的成員才有可能碰在一起。如果家庭成員善于飛翔,飛到遙遠處而不知返,那么這個空巢就總是無聲的、無光亮的。溫暖的南國是鴉雀的樂園,一株大榕樹可以遮天蔽日,任再多的飛鳥藏匿其中而不顯露。鳥是最遵循日落而息的動物之一,這里邊含納了許多的道理,盡管我沒有一條一條地去研究,還是覺得不可置疑。我已經很久沒有熬夜的經歷了,歸結為這些自然之子給了我啟示,使我追隨它們,遵循天道。飛機是仿飛鳥制造的,因此乘飛機前都要在安檢處做一個雙臂張開模仿鳥飛的動作,方可通過。深夜里,除了這只機器大鳥在飛,其他的鴉雀都已入睡,天性如此。頑童甩了一方石頭于枝頭,驚起一堆翅膀,只一會兒,它們又在枝頭坐定。落日之下有一種歸宿感,強大起來。那些找不到住宿的行者,販夫、走卒、書生、信史,開始了心慌,就像一只鳥沒有抓住一條伸出的樹枝一樣,總是撲騰著。此時,他最樸素的追求就是面前出現一張安睡的床。
暮色阻擋了我目擊的尺度,使我看什么都迷迷蒙蒙,都是一團團的霧狀,不再像白日里那么絲縷明凈,那些有意隱匿在昏暗光影里的面孔,渾渾沌沌,使他們的言說更顯得生動。最近有兩回,在穿過密集的竹林中,有人用方言喚我的名頭,待回頭,什么都沒有。我懷疑是竹林中的許多孔竅,風吹入的時候,形成了與名字相同的發聲。這種聲調的巧合,不免使人驚恐。清晨里有幾個老太婆來采滴露的竹尖,回家制成涼茶,有一個還提一把小鎬頭,撬幾條竹筍。她當場加工,把筍殼剝得到處都是。就我的經驗,這種竹筍難以入口,卻阻擋不了她的執著。也許,這聲響是竹林日暮時分發出的幽怨吧。雙目難以勝任觀察,雙耳卻出奇地敏感起來——它們都是一些呼吸的聲響,來自土地里的蟲豸、根脈,很細微地、時斷時續地。它們同樣需要歇息、松弛,它們的聲響與我跑累了的喘息聲大有不同,如此細微,像兩只蟋蟀的長須在相互親昵碰觸著。
“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栝。”《詩經》里的這首詩又一次強調了黃昏以后的靜止。每一個黃昏都不是平白無故到來的。這位善良的婦人總是在這個時候,倚門苦想她遠方服役的丈夫。恍惚中,他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出現了。
是該回家的時候了。
無 ?題
我是在回到老家時認識釋廣興的。他在離家不遠的一座古剎修行,兼司晨鐘暮鼓。廣興生了一張娃娃臉,眉眼間都是笑意,沒多久就在這個異鄉結交了不少書道朋友。
廣興見到我總會夸我一頓,然后談他對書法藝術的見解,批評他厭煩的風氣,對一些不入他法眼的書法家,也捎帶數落一通。每評論一段,他都會進行一番承擔:“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啊。”相比起來,他的眼力要比他的實踐高得多,他讓我看他寫的經書,還是荒腔走板,過于粗糙。這和他動多靜少有關系——在我看來,他精力太充沛了,盡管四五點就要起來勞作,晚上也遲睡,還是生機勃勃像一匹小馬駒。
我好幾次見廣興在中山公園里踢球,踢在石壁上彈回來,再次起腳。有一回我正好穿了運動鞋,就和他對踢一陣,踢到興起,他就赤膊上陣了。他的神情,還有動作,都不是低斂的,言說的語調也說不上徐緩平和,有時說著就激動起來。他是如何出家的,又是如此輾轉到這個古剎的,我沒有問他——我缺少刨根問底的能力,而一個人出家又是一個非常的話題,是說不清的。只是聽他說過,自母親去世就不想再回老家了,因為家里人和他不是一條路。他寧可在外邊,漸漸習慣僧院的日子。聽說他對美酒是很有興致的,他幾次要請我吃飯,我說,咱們是吃葷還是吃素呢?他說,這個都可以啦。想想當年有個高僧也在這個寺院講南山律宗,素食為生儉之又儉,身體羸弱卻持守不放。他往西后,許多日子在白云蒼狗的變幻中呼呼過去,就像這里的古榕,老葉落新葉長,見出了很多的不同了。
回到老家閑了下來,就想到這座古剎走走。廣興會在門口等我,帶我進去,看一些游人止步的地方,說一些佛家故事。在一塊雜草茂盛的空地上,有幾株西紅柿枝葉伸張開來。廣興說這是他種的,只是玩玩。他房間門口也堆著幾個瓦盆,上邊枝條橫斜,有的正綻開粉紅的花瓣,這也是他平日里有意無意積累起來的,給他這排破舊的僧寮生出一些靈秀。以前我總是以為寺院時光久了,晨鐘暮鼓青燈黃卷,生機就慢慢隱了下去,視有若無了。其實很少有人能洞察他們內心的動靜,他們看起來是一個整體,是書本上說的那一些理由,分解開來卻是一個個差異很大的個人,攜帶著不同的情調和心事。廣興打開房門,讓我進去。里面太小了,卻有一張不小的桌子,上邊擺滿了硯臺、筆洗和紙張、毛筆,泛著舊時的色調。他最近在臨寫一本漢隸,桌上放不下了,就釘在墻上。潮潤的南方,總會有一些塵泥的味道冒了出來——間房如果只有一個門,許多氣息就消散不出,光線也十分吝嗇。也許這樣,年輕的廣興常常一閃就到了寺院外的大街上,見陽光,見眾生,見自己,邁開步子奔跑。
寺院有幾棵龍眼樹,年頭久了,品種特別,天下獨絕。成熟的時候,廣興來了電話,說明天送龍眼給我品嘗。他認為古代有專騎給楊貴妃送荔枝,現在他跑上幾百公里給我送龍眼也是應該——他認為我是有資格吃到寺院的極品龍眼的。可是第二天在家里望穿秋水,什么都沒有,心里想出家人也會打誑語了。此后幾天皆無消息,我只當那天是聽岔了。直到我出了一趟差回來,才接到他的電話,說馬上搭車上來,有龍眼吃了。這么一來,又把我的胃口吊起,就像火熄滅了,一撩撥反而燒得更旺。中午過去,終于見到他一身僧人打扮,滿臉是汗其狀樸野地進入我居住的小區,手上提著一小袋龍眼。他首先表示歉意,那天上不了樹——他閃爍地說。問這次龍眼的來歷,他說一部分來自正常的途徑,另一部分嘛就是那個了,哈哈哈。不過,味道都一樣,都是非常美妙的。廣興在我家里匆匆吃了一碗面條,說寺里有事,立即返回。由于對這小袋龍眼渴望太深沉,入口細細品咂,反而達不到為時已久的期待值了。
廣興有時會打電話來,談一些純屬自己的書法見解,順便也談一些文學,我才知道他不間斷地在閱讀著。閑下來時,我會想起東晉的釋支遁,他在建康講經,卻有不少時日和謝安、王羲之、孫綽這些名士交游著。唐人張彥遠《法書要錄》甚至認為支遁參加了永和九年的蘭亭雅集。除了好談玄理機鋒甚健,他還蓄了幾匹駿馬,油光水亮。有人對他說,你一個出家人,又不遠行,又不賽馬,養這么些馬作甚?支遁答道,這你就不懂了,你瞧這些馬,它們骨子里洋溢著多么動人的神氣啊。
有個影像在我腦海里涌動著——釋廣興漸漸修煉起來,應該是釋支遁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