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路街往事

關智生

那年的大年初三，我記得很清楚，在我三姐家聚會，二哥說，生，你知道嗎？九，你九哥去白馬寺出家當和尚了。

我聽了瞪大眼說：“果然，他出家了？就那命，你不說，我會想到的。”

三姐說：“生的好朋友，年前猝死了，多年輕啊！48歲，大高個，一米八幾，死了，中國日報社的記者。”

“我都不相信，兩個月前，我去他們家收供暖費，我認出他了，叫了他一聲叔。他問我是誰，我一提我老舅，他想起來了，還留了我老舅的手機號。”外甥女小玲說。

“命，黃泉路上無老少。他要是找我也許還沒這事兒了呢，該著，我還真想見他，等他的電話，結果，我等來他死的消息……”我接外甥女的話說，心里很沉重，一個死，一個出家，這大過年的，真不痛快。他們喝酒聊天，我坐那兒靜靜地呆了一會兒，對我來說，九哥出家一點兒也不驚奇，因為我太了解他了，這個人在別人眼里各色、不好接觸、冷，一雙木訥又犀利的眼睛。可我通過他的眼神能讀懂他的內心，我理解他、了解他。

前幾天我還想起他，在博客上為他寫了一首詩：《老古董》：

悠悠幾個世紀了出了這么一個

比魯迅筆下的阿Q都怪

可他人好，一輩子只會幫人，不會害誰

我喜歡這個人，為他流淚

雖然他出家了

他的德行與為人留給了我

《老人與海》一書是他喜歡的

告訴給我

我更加喜歡，愛不釋手

老子是他介紹給我

讀了《道德經》眼前一亮

自稱老道

古板極了，留個山羊胡真像個月下老兒

今天這個夜晚寂靜無為

我想起他隨便寫詩

遠處靜靜的

好像有晨鐘暮鼓的聲音由遠及近

一份思念

一份向往

我聽到自己的心在為他祈禱，為他祝福

今天寫這篇文章，眼前像過電影一樣，一幕幕。九哥這人是我一生中遇見的很奇怪的一個人物，我三教九流，什么樣的人都接觸過，這一輩子見聞真不少，形形色色的人與我有緣的、沒緣的，都留在我的記憶里。尤其當“的哥”那些年，什么樣的客人都拉過。

九哥這個人苦啊！人家說他留個山羊胡子就是苦命，他自己說，誰不苦？當人就苦，有幾個不苦的？說說，讓我聽聽。

窮橫，他倒不是窮橫，真橫，鋼股叉，那是承受能力極強的一個人。

我打小就崇拜他，他在我眼里真是個爺們兒。打拳、摔跤、彈琴、畫畫、寫詩、寫小說，他們有一幫人在一起，那會兒不叫沙龍，叫聚會，具體還不叫聚會，就是在九哥家一幫窮小子，沒事干，找樂唄！

我也愛去他們家玩，一進院子，滿院子鴿子，房上、地上、樹上，到處都是鴿子。在神路街這一片養鴿子他出了名，不說第一，數一數二。鴿子多不說，都是好鴿子。我是叫不上名來，懂行的都說，九爺養的鴿子，北京城有一號，鴿子性好，放鴿子幾百里、上千里都能飛回來。

他在院子里喂鴿子，屋子里一幫人在彈吉他，嘿！那叫熱鬧。我最佩服九哥，就是他彈吉他最好，讓我對他有一種神秘感。在我小時候，一個人會彈吉他，那真是了不起，而且他伴唱時，那神態，真像古代一個老夫子，穿上老北京人愛穿的對襟衣裳，像個道士。小哥兒幾個都管他叫老道。

據說九哥的媳婦是哥兒幾個去香山玩，坐公共汽車一分錢買回來的。哥兒幾個坐到動物園換車，一個小女孩兒也下車，售票員管這個小女孩兒要票，她伸出手，手心上就四分錢，少一分，她沒買票，售票員數落她，姑娘臉一紅，九哥往她手心上扔了一分錢，她買了車票，售票員沒話說了。她回頭一瞅，是九哥，不好意思地說聲：“謝謝大哥。”

九哥一笑說：“一分錢，謝什么？沒事兒。”

一幫人下了公共汽車，換去往香山的車。這幫人等車，小女孩兒不走了，跟在九哥的身邊。九哥的媳婦就是這個小女孩，給他生了一個小丫頭，長得跟奶奶一模一樣。九哥講話，我這輩子都沒敢想娶媳婦，娶不起呀！一分錢撿一個。

這跟現代人的愛情觀，那真是天壤之別。現在的姑娘談對象要高、富、帥，有房、有車、有錢，當然也有裸婚的，極少。

九哥與我二哥是一屆的，他與我二哥最好，倆人性格雖然不同，但人性相似。二哥很善良，實誠，誰有事兒都找他，他從來不拒絕，誰的忙都幫。二哥是瞅九哥苦，愿意幫他。九哥的苦都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現在一提起來，真是不寒而栗。文化大革命像風一樣吹來，老百姓知道什么？木木瞪瞪的，可誰也不知道這是一場災難，誰也不知道災難會落在誰的頭上。那時一提紅衛兵，威風凜凜，偉大領袖毛主席把紅衛兵小將捧上了天。

紅衛兵小將開進胡同，直奔九哥的父親來了。那場面，紅衛兵一進院子，三七二十一就把九哥的爸爸綁起來了，拿起板帶就抽上了。九哥急了，上前去阻攔，“干嗎？干嗎？進院子就打人？”

“你爸爸趙寶元是叛徒、特務、土匪、歷史反革命。”一個領頭的紅衛兵對九哥說。

緊跟著九哥被圍上，把九哥也捆綁上，“一塊兒押出去批斗，他敢為叛徒的老爺子擋橫，押出去！”

九哥和爸爸趙寶元、媽媽金鳳茹一塊兒被拉出來在井臺上批斗，人山人海，高呼口號，那陣式真人哪。九哥被打得很慘，金鳳茹的頭發被抓亂了，趙寶元給打得渾身是血，這一家人頭天還好好的，第二天災難臨頭，生不如死。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當事人都不知道。

趙寶元被打成歷史反革命，每天都揪出來批斗。九哥的父親真是一個有鋼性的人，多橫啊！可他也受不了。趙寶元有腦子，他用自己的機智跑出來了。紅衛兵發現后出來追，胡同里動靜鬧大了。

九哥真傻眼了，他這個不信命的人，相信命運了。

后來趙寶元就沒有了音訊，誰也不知道下落了。有人說被紅衛兵給打死了，埋鬼子墳地了。有人說趙寶元有能耐，高來高去，他跑了，進山修道去了。

紅衛兵說趙寶元是叛徒、土匪、歷史反革命，一言談，誰能證明呢？沒處詢問，紅衛兵頂天立地，革命的接班人，誰也不敢惹。

這些大帽子一扣上，九哥的母親金鳳茹倒了霉啦！每天揪出來挨斗，九哥成了反革命的狗崽子。母親掃街，九哥能看著母親受罪嗎？在這一條街上留下九哥與母親掃街的身影，每天如此，那個歲月啊！被霧掩埋……

受苦受大了，金鳳茹是一個知書達理的人，有自己的主見。據說金鳳茹嫁給趙寶元震驚了左鄰右舍，一個宅門里的小姐，眾叛親離，跟父母斷絕了關系，走出宅門嫁給了趙寶元。這叫私奔嗎？反正倆人走了，回來，把九哥一同帶回來了。

趙寶元長得漂亮、精明、能干，他一直追求金鳳茹。可金鳳茹的父母就是不同意，趙寶元堅定地去求婚，金鳳茹家里所有的人誰都不同意，把趙寶元哄出來了。趙寶元站在金鳳茹家的院門口整整蹲了一夜，金鳳茹清早兒打開院門一瞅，趙寶元還站在那兒沒動，金鳳茹被感動了。她決定誰也不嫁，就嫁給趙寶元。

金鳳茹家是滿族人，她一小受滿族家庭的熏陶，禮多，規矩多。父親雖然沒有正經營生，提籠架鳥，可他喜歡琴、棋、書、畫，算半個文人。母親會跳宮廷舞，就是滿族人的舞蹈，教給了金鳳茹。金鳳茹在這樣一個環境里長大，長得又漂亮，穿衣打扮，真是有講究，可謂大家閨秀。身穿滿族人的旗袍，像神話傳說的仙女下凡塵世，與趙寶元成為一家。

九哥的母親受的罪，咱們只是說一說，當事人在那樣的環境里生存，可想而知了。再有城府，能經受得住那種折磨、那樣的磨難？畢竟是一個柔弱的女人，那種打擊，她真的垮了。那一年剛剛下過雪，我去九哥家，金鳳茹衣衫不整地站在當院罵上了：“小九，我操你爸爸的，我操你爸爸！”

我一只腳在門里，一只腳在門外，金鳳茹拿著掃帚一邊掃地一邊大罵，我不知道怎么了，愣愣地站在院門口。

九哥從屋里出來，到老太太跟前，一邊攙老太太一邊說：“誰讓您出來的，掃什么地呀！一會兒我掃，快進屋，外面多冷啊！”

“不合窯性，我操你爸爸。”金鳳茹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樣子，雖然那秀美容顏依然在，可精神完全垮了。

金鳳茹嫁給趙寶元怎么會想到受那么大的罪，吃那么大的苦啊！都因為趙寶元。那個時候的人誰會想到有一天會給他們平反，誰會想到那些個罪名是莫須有的呢？所以，她怨恨趙寶元，他跑了，這個罪讓她替他承受。“我操你爸爸！”成了她發泄的一句口頭語，九哥是母親的發泄筒。

生活太壓抑了，太苦了，金鳳茹怎么能承受得住呢？她罵兒子，那是她心疼兒子，心疼丈夫趙寶元，她罵出來就痛快了。但是，金鳳茹時不時就這樣大罵，弄得九哥這么一個有尊嚴的人都沒了脾氣。他真理解母親嗎？不見得。

“不合窯性”這個詞語是老北京人的一句話，意思是辦事情要遵守規律，靠譜兒——合窯性。

金鳳茹精神失常了，一些老理兒、規矩她懂，都在她的意識中，可她分不出好壞了。連她的兒子，她有時都認不出來。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涂，弄得九哥一點兒轍都沒有。生活這么殘酷，對他們母子倆打擊這么大，九哥承受住了。人品正，心地善良，他們走過來了。這一帶人都知道九哥是個大孝子，他對老太太一百一，從來沒說過一個不字。人是最弱的，經不住這么折騰，金鳳茹得了一場大病死了。

九哥傻了，他的精神一下子崩潰了，母親是他的精神支柱啊！只要她在他的身邊就是他的福氣，在一天幸福一天。盡管母親魔他，這事兒，那事兒，他是快樂的。當母親一閉眼，走了，他完全空了，一切都沒有了意義。那時二哥幫了他，陪伴他，給他許多安慰。我那時小，真不懂九哥。

一個家庭支離破碎，剩下九哥一個，那也得活呀！對人生，他在思考，他在琢磨，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呢？據他說，他什么書都看，跑圖書館，有錢就買書，讀了許許多多中外名著，從中尋找答案。

有一段時間他似乎從人生的苦難中超拔了出來，從內向轉變成外向，養鴿子、彈吉他，跟一幫小哥兒們混在一起。這個時候，他認識了現在的嫂子，一分錢撿了這么一個媳婦，給他生了一個丫頭，取名叫一一，趙一一。

我跟九哥的緣，用小時候在胡同里的話講：“什么人找什么人，夜壺找尿盆。”我跟九哥就是同一類人，他喜歡的、他玩的、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影響著我，我都是在模仿他，真的。

到九哥那兒玩的人都是社會上喜歡文藝的青年，唱歌、彈吉他，喜歡文學，都是這些人。我混在這群人中，不起眼，可我是最忠實的一個熱愛文學的青年。還有一層關系，發小兒，雖然我比他小很多，但也稱發小兒。

（編輯·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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