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反壟斷第一大案：高通反壟斷案評析

■鐘磊 新疆大學

中國反壟斷第一大案：高通反壟斷案評析

■鐘磊 新疆大學

2013年11月國家發改委接到兩家美國公司對高通壟斷行為的舉報，并根據舉報啟動了反壟斷調查。歷時14個月的調查之后，于2015年2月10日國家發改委公布了針對美國高通公司壟斷案的行政處罰決定書。處罰金額按2013年度高通公司在中國市場的銷售總額8%的罰款，共計60.88億元人民幣，高通公司對中國政府的所有處罰條款不持異議，并在一周內交納完全部罰款。該案因涉案標的額巨大，一直備受各界關注。本文對案情進行了梳理和分析，提出了相關建議。

一、高通案案情介紹

高通公司1985年創立于美國圣地亞哥，是一家研發和推動CDMA無線電通信技術的小型公司，第一筆大訂單是一個采用CDMA解決衛星通訊問題的政府項目，合同標的雖只有20萬美元，卻為高通后來在該技術領域的獨霸天下奠定了基礎。到了90年代，高通已經在美國的CDMA市場獨占鰲頭。進入3G時代，高通又憑借13000多項專利總數進軍芯片市場，2014年公司市值高達1300多億美元，超過英特爾公司。國外的蘋果、三星、國內的中興、華為、聯想、小米等手機品牌幾乎都采用高通的芯片，在智能手機芯片市場占據了70%的市場份額。在銷售芯片的同時，高通還利用其難以替代的專利技術資源向手機廠商收取專利費。之所以說高通的專利難以替代，是因為其掌握了一大批必不可缺，在通訊領域已經成為技術標準的專利，即標準必要專利。手機制造商為使產品符合國際標準就必須獲得高通的專利許可。根據高通公布的數據，其營業收入來自于芯片銷售額和專利許可費用之間的比例基本是2:1，但利潤比卻達到1:9。高通是科技時代的佼佼者，這種依靠標準以及技術實現巨額利潤的運營模式是所有科技公司的夢想。

然而高通卻濫用其在芯片領域的市場支配地位，實施排除、限制競爭的壟斷行為。其專利許可模式多年來飽受非議，依據我國發改委的調查結果，高通實施了三類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壟斷行為。第一，亂收高價專利許可費。主要包括將過期專利包含在專利組合中收取費用，并要求我國手機制造商將自己所有的專利向高通進行免費的反向許可，比如高通大概擁有655項4G標準必要專利，華為擁有603項，按照與高通的協議，華為的專利都要免費許可給高通，否則高通拒絕向華為出售芯片；而高通轉讓給華為芯片不只是按專利技術收費，而是要按整部手機售價的5%收取專利許可費用。第二，沒有正當理由搭售非標準必要專利。高通掌握著一些在無線通訊領域成為技術標準的標準必要專利，這一部分專利是手機制造商想要購買的，而對高通的另一些非標準必要專利，手機制造商未必需要使用，高通利用其市場支配地位，將這兩種類型的專利進行搭售，導致手機制造商被迫購買非標準必要專利。第三，在芯片銷售中附加不合理條件。如果我國手機制造商不簽訂包含上述不合理條款的專利許可協議，或已經簽署協議但日后就專利許可協議產生爭議并提起訴訟，高通就拒絕出售芯片。從表面上看似乎這一條款沒有什么不合理，買方可以自由決定是否購買高通的芯片，可實際上以高通目前的市場支配地位來看，包括蘋果、三星以及我國各大品牌幾乎所有的手機制造商都對高通芯片有高度依賴性，一旦其拒絕提供芯片，相關企業就不得不退出市場。

基于以上調查結論，我國發改委對高通按上年銷售額的8%，共計罰款60.88億元人民幣。此外還依據我國《反壟斷法》提出以下整改要求：第一，我國企業在獲得專利許可時，高通應提供專利清單，不再對過期專利收取許可費；第二，我國境內銷售的手機，不再按整機售價收取專利許可費而改為按整機售價的65%收取；第三，不再要求我國手機制造商將自己的專利對高通進行免費反向許可；第四，不再無正當理由搭售非標準必要專利；第五，不在銷售芯片時要求手機制造商簽訂一切不合理協議。高通對該判罰表示接受，不尋求其他救濟方式，并于三天內交齊所有罰款。由于高通在中國經營的不確定因素消除，在反壟斷案結束后股價反而大漲了2.98%。

二、高通公司在中國形成壟斷地位的原因

（一）高通擁有一批無線通訊領域的技術標準必要專利

高通公司是全世界最大的專利許可收費企業，擁有大量的無線通訊技術標準必要專利，高通公司的發展模式驗證了“三流企業賣產品，二流企業賣技術，一流企業賣標準”的理論。我國手機制造商在生產手機、基站、交換機時，要想使產品符合國際技術標準就必須給高通公司繳納專利費用。當前除中國移動專用的TD—SCDMA3G手機外，中國制造的所有3G和4G手機都必須尋求高通的無線技術標準必要專利許可。作為一個芯片開發商，高通向購買其芯片的廠商提供“芯片+捆綁專利”的購買模式，本來應該以芯片的價值作為計算專利費的基礎，但是按照高通將技術標準必要專利和非標準必要專利捆綁，用一攬子許可的模式，手機內存卡、屏幕、電池、相機，大量的軟件，甚至是奢侈品手機上的鉆石，都要作為計算支付給高通專利費用的基礎，再加上從高通購買的芯片本身的硬件費用以及適配費用等，一臺手機20%的利潤都要交給高通，手機制造商本身也未必能夠獲利這么多。這種模式使高通在技術標準必要專利方面的優勢延伸至非標準必要專利，惡果則是一方面手機制造商多支出了許可費，另一方面沒有人會想要再多花一次錢去獲取其他品牌的非標準必要專利，從而限制了高通的競爭者們在非標準必要專利市場中的發展。而高通之所以可以如此為所欲為的將自己與客戶之間的商業合作帶入如此不公平的模式，原因就在于其擁有技術標準必要專利優勢資源，才掌握了談判的話語權。

(二)高通在芯片產業的技術積累和研發投入相較其競爭對手的巨大優勢

芯片產品的研發屬于高科技產業，該產業需要的知識產權積累和研發能力使其具有很高的進入壁壘。高通在芯片領域有超過20年的研發經驗，擁有近8萬件授權專利的技術積累。芯片市場占有率第二名的聯發科公司至今涉足無線通訊領域只有6年，擁有專利不足4千件，營業收入不及高通的五分之一。除了擁有豐富的研發經驗和技術積累之外，高通目前每年的研發投入達到近50億美元，高出聯發科近6倍，甚至比聯發科一年的營業收入46億美元還要多出4億美元。

由于任何芯片都要使用高通的技術標準必要專利，使用非高通芯片有可能會面臨知識產權風險；另外高通的免費反向專利許可模式迫使行業內其他廠商向高通免費許可其專利，并且自愿放棄以自己的專利向高通的客戶收取專利費，這樣高通等于整合了這一領域所有相關的技術專利，購買其芯片就得到了庇護可以避免專利糾紛，高通芯片就會更受歡迎，這一因素阻礙了潛在競爭者科技創新研發的動力，因為他們的創新在免費許可給高通的情況下根本得不到回報；而且由于芯片可謂手機的“心臟”，手機制造商需要圍繞芯片進行一系列的研發。如果更換為其他品牌的芯片就需要重新研發，轉換成本非常高，因此無線通訊市場上很難出現可以長期與高通競爭的對手。

(三)高通對下游市場的控制力強大

高通在CDMA領域幾乎從來沒有競爭對手，而在WCDMA領域又率先推出芯片組解決方案，在LTE領域也只有高通的驍龍芯片最先做到在技術上能夠全面支持中國4G網絡，且一個芯片可以支持多模。高通總是能夠比其他競爭對手更早地推出相關規格的芯片，手機廠商購買高通的芯片可以在時間上獲得競爭優勢，另外高通芯片的高端品牌優勢使手機廠商在推出中高端產品時，一定要依賴高通芯片品牌來獲取消費者的認可和品牌地位。高通芯片的技術支持使得購買其芯片的手機廠商在出問題時可以及時得到幫助，質量和穩定性也明顯高于其他競爭對手，這些優勢都加強了手機廠商對高通的依賴。高通又狡猾地僅向獲得其專利許可的手機廠商銷售芯片，這樣幾乎所有的下游手機廠商為了購買到高通的芯片都要接受其專利許可協議。即使手機廠商沒有購買高通的芯片，而是購買使用了高通標準必要專利的其他品牌芯片，例如聯發科芯片，也要在向聯發科支付芯片費用后再向高通交納手機售價的5%的專利使用費。高通再給予簽署其專利許可協議并購買其芯片的廠商忠誠折扣，對只獲取高通專利而購買其他品牌的芯片的廠商歧視性高價，迫使廠商放棄其他品牌完全購買高通的芯片，從而牢牢控制住下游市場。

（四）中國手機產業在談判中沒有掌握話語權

收取多少專利許可費用其實并沒有一個精確的標準，定價的本質是話語權的博弈。中國的智能手機產業從一開始走的就是一條低價格、低利潤、純制造的道路，沒有多少博弈的資本。這些年國內手機廠商在專利積累方面取得了一些進步，但取得的重要核心技術專利不多，還離不開高通專利技術。特別是我國手機企業還存在良莠不齊，差異較大，在專利技術引進過程中又各自為政，單打獨斗，一些企業為了獲得更多的市場份額，只能接受了高通的不公平協議。例如截至2015年2月，華為已經擁有自主專利技術41679項，中興擁有37869項，酷派也有1072項，而小米僅擁有幾項，依照高通的免費反向專利許可模式，小米這樣的企業只要購買高通的芯片就免費自動獲得其他企業的相關專利許可，而這種模式就會使華為、中興這樣企業的技術專利價值被清零。中國已經是全世界最大、增長最快的智能手機市場，中國智能手機產量占全球手機產量的81%，同時中國市場也是高通最大、最重要的市場。高通目前49%的營業收入來自于中國，利潤率達到60%，可以說中國手機制造業離不開高通，但高通也同樣離不開中國手機市場。高通遭受巨額罰款后反而宣布要擴大在我國的經營規模，股價不降反升，就證明了上述判斷。但我們卻沒有將這個巨大的手機市場作為談判資本發出統一的聲音，迫使高通降低許可費用。

三、高通案對中國手機產業發展的啟示

(一)加強反壟斷立法和執法，實現充分競爭的市場環境

市場經濟的正常運行需要法律作為后盾的公平的市場競爭環境，反壟斷法就是以維護市場競爭秩序為目標的法律，但我國第一部反對壟斷、保護競爭的法律《反壟斷法》直到2008年8月才正式實施，比美國晚了近一個世紀，其后又有很長一段時間由于對反壟斷秉持一種慎用、嚴謹的態度而沒有在執法的過程中得到充分應用，使得中國繼續充當跨國企業實施壟斷行為的“樂土”。從2013年起，中國對違法企業的反壟斷調查才開始發力，發改委先后對三星、LG等液晶面板生產企業，多美滋、美贊臣、雅培等奶粉廠商開出了巨額罰單，但濫用知識產權的反壟斷執法案例還很少。

我國是技術輸入大國，中國相對年輕的反壟斷執法相比歐美反壟斷執法擔負著更為重要的使命。濫用知識產權這種壟斷形式本身有很大的復雜性，遺憾的是我國目前只有《反壟斷法》第55條規制濫用知識產權的違法行為，根本無法滿足知識產權壟斷案件的專業性和復雜性，使執法機關“無法可依”。高通案的發生固然是源于企業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本能，但也與我國法律法規不健全有直接關系。因此應當由國家反壟斷委員會出臺《反壟斷法實施細則》這樣的配套法規和指南，為執法和司法工作提供充分的法律依據和便于操作的行動指南，增強《反壟斷法》在濫用知識產權案件上的威懾力。只有這樣才能使政府充當市場公平競爭的“守護神”，為各類主體營造充分競爭的市場環境。

（二）企業應加強自主創新或展開專利收購，提升產業鏈地位

高通案使我們看到在國際市場競爭中擁有核心專利的重要性，這已經為國內科技企業指明了發力的方向。我國企業應該學習高通“技術研發—申請專利—推廣應用—標準化—反哺研發”的良性循環發展方式，通過研發形成基于自己擁有的知識產權的技術標準，增強在國際標準制定中的話語權，提升在國際產業鏈中的地位。

無線通訊領域的技術更新換代速度非常快，當像4G時代這樣一個新的時代來臨時，就是國產企業實現“彎道超車”的絕佳機會。高通案后國家發改委要求高通取消“免費反向專利許可”的模式，使得創新的價值將重新回歸，無線通訊領域有技術專利積累的老牌國內廠商可以通過自身的專利授權業務盈利。例如在4G標準必要專利的擁有量上，華為已經在全世界的眾多企業中排名第三，僅次于高通和三星，中興和大唐電信也分別位居第七和第十，在已經擁有一定技術資本的前提下，國內企業應當學會用交叉許可的方式將各自的專利技術提供給行業內競爭者使用，借此降低自己產品或服務的開發成本。

一項專利的研發需要漫長的時間，再加上從申請到獲批還需要兩到三年的時間，像小米這樣的新興無線通訊企業如果短期內無法積累一定的專利資本，收購也可以整合技術資源。我國的紫光集團就在2013年收購了展訊和銳迪科兩家芯片供應商，用四個月時間完成了一次國內芯片產業的大整合。聯想也于2014年收購摩托羅拉移動，接管了摩托羅拉的2000多項專利資源，彌補了聯想的專利短板。在國際互聯網大鱷紛紛展開專利收購，進行專利全球布局的同時，如果我國的新興廠商在失去高通的“保護”后不盡快著手專利收購，可能會面臨較大的知識產權風險。

（三）中國手機制造行業應學會簽訂卡特爾協議

在像中國這樣部分產業技術仍然相對落后的國家，專利技術輸入量非常大，引進專利技術時必須在反壟斷法的保護下堅持公平原則。我國高鐵建設企業在引進西方高鐵技術時，要求所有西方高鐵生產企業必須轉讓自己的技術，否則不得進入中國高鐵市場。這次國家發改委對高通的懲罰也提醒中國手機制造企業，在引進技術時維護自己的核心利益，避免各自為政，否則中國芯片市場就會被高通這樣的企業所壟斷，這不僅損害了中國產業的利益，更是損害了中國消費者的利益。

德國的《反對限制競爭法》簡稱卡特爾法。卡特爾是由生產同類產品的企業聯合起來組成的一種壟斷組織。本應競爭的同類產品生產企業卻通過卡特爾協議聯合起來，其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限制產品的價格或產量，這本是一種限制、扭曲競爭的違法行為，但進口商為了對付國外經濟實力非常大的出口商，降低進口價格結成卡特爾。依照德國卡特爾法，上述這種進口卡特爾在得到政府批準后可以得到豁免而不構成違法行為，因為在反壟斷問題上必須要照顧到公共利益，滿足消費者需求。因此我國企業在引進西方國家專利技術時，應充分利用西方國家競爭法中的豁免條款，組成卡特爾購買專利技術，迫使高通這樣的西方壟斷企業降低價格。

（四）應充分發揮行業協會的作用

手機中國聯盟是2011年中國手機制造商及其他產業鏈企業建立的民間行業協會，由三十多家會員企業組成。手機制造商包括聯想、中興、酷派、康佳、TCL、天語等國內著名企業以及近年來在非洲印度等市場占有一定市場份額的翼達龍、傳音科技等大陸海外品牌。相關產業鏈企業包括合興基業、迅銳、優思、展訊、銳迪科等。該聯盟的目標是借鑒國際聯盟的運作方式來幫助中國的手機產業健康發展。

行業協會能夠維護企業的經濟權益、規范市場行為、增強企業抵御風險的能力。同時行業協會是整個行業的代表，能夠利用整體實力集合效應來處理和協調各類關系，減少企業的運營成本，也可以為會員或政府等機構提供市場信息、法律咨詢等專業服務，維護會員企業利益。我國行業協會起步比較晚，基礎差，目前發揮的作用還十分有限。但此次高通反壟斷案在國家發改委開始調查高通案后，手機中國聯盟僅用不到一個月時間走訪會員企業形成一份報告遞交給國家發改委。報告用詳實的數據證明高通的壟斷經營模式嚴重損害中國手機產業的合法利益，足以看出會員企業在此事件中的空前凝聚力。高通案雖然已經結束，但高通在中國的壟斷地位還將較為穩定地存在，我國手機產業的健康發展不能忽視行業協會的作用，應該有更多企業加入行業協會，解放思想，形成合力。

[1]白天亮.高通為何被罰60億[N].人民日報，2015-2-11（10）.

[2]劉艷玲.反壟斷：中國政府的鏗鏘腳步[J].對外經貿實務，2014（11）.

[3]寧立志.知識產權壟斷的法律解讀—以高通案為例[N].東方早報，2014-9-9（5）.

[4]中國人民大學反壟斷與競爭政策研究團隊.反壟斷問題中市場支配地位的研究：基于高通案例的分析[J].中國價格監督與反壟斷，2014（8）.

10.3969/j.issn.1003-5559.2015.07.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