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我們家的小六兒,從小就懂事,那時在村里讀小學,他跟老七讀一個年級,我給他們縫一樣的書包,做一樣的衣裳。老七這個皮猴子,早早就把書包弄臟了,衣裳穿爛了。小六兒就不,天天穿得板板正正的……現在還這樣呢,我們家的小六兒,你知道吧?,F在是局長……”
冬日午后的陽光,透過寬大的落地窗照進來,落在老人已經花白的頭發上。老人的手上拿著一把嫩綠的韭菜在擇,邊擇邊跟我嘮叨,面前的地上已經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韭菜葉子,壞的好的都有。老人得了嚴重的白內障,根本分不清手中哪個是壞葉子,哪個是好葉子了,可她依舊擇得很認真。
“我們家的小六兒就愛吃韭菜合子?!崩先苏f。
那是一個周末,我去找朋友敘舊,正趕上他外出,他90多歲的老母親在家接待我。
“你來我家干什么?你是誰啊?”我叫了她半天“大媽”,跟她嘮了半天了,她忽然停下來,滿臉的警戒之色,“我們家的小六兒可是跟我說了,千萬不能給不認識的人開門……”
“大媽,我是你家小六兒的老朋友啊。好久沒見他了,來看看他?!蔽掖舐暯o老人解釋,連帶著比劃。
“哦,你認識我家小六兒啊。我家小六兒是好孩子,聽話……”老人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繼續低頭擇她的菜。那把可憐的菜,已經快被她扔光了。
“你不認識我們家老七吧,他是一個不孝子啊……一年到頭也不來看看我……”老人的口齒不太清楚,思維卻跳得快。剛剛還在說著她家的小六兒呢,話頭一轉,就轉到老七那里了:“狼心狗肺,好幾年沒來看看我了,說是工作忙……工作再忙,也不能不要老娘啊……”
“是啊,是啊,工作再忙也得抽空回家看看娘啊……”
“對了,你是誰啊,你來我家干什么?”
我額上的汗滲出來。那一會兒工夫,這個問題,她已經問了我不下10遍了。
好在朋友回來了,替我解了圍。
“你是誰???你來我家干什么?”見朋友拎著東西進屋,老人又慌了,攥著手上一把快擇光的韭菜。
“看俺的老娘啊,又忘記啦,我不就是你的小六兒嗎?”朋友笑,走過去扶母親重新坐下。
“哦,小六兒啊,你下了班別忘了買韭菜……我韭包合子給你吃……”
“好好,買回來了,一大捆呢?!彼鎻拇锾统鲆淮罄δ勰鄣木虏?。
老人笑得臉上開花。她坐下來,又開始折騰那捆新買回來的韭菜……
擇完手上的菜,老人說在屋里悶了,朋友遂背她下樓去轉。我跟在朋友身后陪他們一起下樓。身材高大的他努力弓著腰,小心翼翼地背著母親下樓,一個臺階,又一個臺階,每一步都扎得穩穩的平平的。
50多歲的男人,眼角已經起了細密的皺紋,兩鬢已有些許的白發。90多歲的老母親趴在兒子的背上,瘦小得像一片秋天的葉子,乖順得像一個弱小的孩子。
同樣的對話依舊在繼續:“你是誰???你怎么背著我啊?我家小六兒呢?”
“我就是你的小六兒啊……這不正背著你下樓嗎?”
“哦,你就是小六兒啊。小六兒是個好孩子,不像老七……”
“老七也挺忙的,等忙過了這段時間,他會來看你的……”
聽著那對母子雜亂無章又溫情無比的對話,我的眼睛忽然酸澀無比。
曾經不止一次聽朋友在外面談起他的母親。開會休息的間隙,觥籌交錯的飯局上,甚至在一起出差去外地的車子里。他給她打電話,問她喝水了沒有,吃飯了沒有,在客廳里練習走路了沒有。電話的那端,年老的母親小學生一樣向他匯報:吃了一碗米飯,喝了兩杯水,在客廳里走了3遍。末了,卻又常常爆出一句讓朋友哭笑不得的問話:“你問我這么多干什么?你又不是我家小六兒。”朋友就耐心地在電話里跟母親一遍遍講:“媽,我是你的小六兒啊……”
朋友的母親一生養育了7個兒女,朋友是家里最小的一個。母親嘴里那一聲親昵的“老七”,曾經是他生命中最溫暖幸福的記憶??赡且宦曈H切的呼喚,如今已被一聲聲“小六兒”代替。
朋友的六哥,在母親88歲那年出車禍去世,老人像往常一樣做好了他愛吃的韭菜合子等他下班回來,等回來的卻是一幅黑白的照片……母親的大腦受刺激,從此再沒有清醒過。
從那時起,他就成了“小六兒”的替身,也成了母親心中最惱恨的不孝子。他沒有分身術,做了母親膝前盡孝的“小六兒”就做不得她的“老七”,他只能一遍遍跟母親說:“老七他忙啊?!?/p>
“只要老人開心,她把我當作誰都不重要……”朋友看著母親,滿眼的柔情。
冬日午后的陽光,斜斜灑落,落在小區花園里的長椅上,落在老人的身上。陽光下,她瞇著眼睛,盯著朋友的臉,又恢復了那片茫然:“你是誰?你也認識我家小六兒嗎?”
“媽,我就是你的小六兒啊……”■
(繼續前進摘自《小小說月刊》)(責編 ?水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