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明
老屋緊連著打谷場,仿佛相交多年的老朋友,消息相通,日子相連。屋里的歡笑,打谷場知曉;打谷場上來來往往踏落的腳步,老屋也數得十分清楚。
九月,打谷場上鋪滿了金黃的稻束,如鋪了一張焦黃的烙餅,谷香四溢,誘惑粗糙的日子變得鮮活、精細。
父親鉚足了勁,搖響了他的手扶拖拉機,馬達轟鳴,把場邊正偷吃的一群麻雀嚇得落荒而逃,驚魂未定地躲在遠處的老槐樹上相互安慰,并商量著下一次進攻的具體細節。
父親就是一塊放在拖拉機上的海綿,烈日一點一點逼出他體內為數不多的水分。黝黑的臉龐,像一塊黝黑的墨,蘸著汗水,在打谷場上一圈一圈書寫他的青春過往。
敦厚的石磙如大肚佛般,心地善良,小心翼翼地碾過稻束干枯的身體,把千萬粒稻籽巧妙地抖落、隱藏。咯吱咯吱,匍匐前進,懺悔而過。
我站在老屋的門口,看著父親旋轉的背影,遠了又近,近了又遠,這讓我想到一只空中盤旋的鷹,飛得再高、再遠,心卻始終圍繞草原扎根、生長。
如今,打谷場不在,父親也日漸衰老。而我的有關故鄉的記憶卻,越來越清晰。
十月,地里的棉花開了一茬又一茬,像白色的雪花覆蓋、飄灑,在不起眼的日子里和土地說著悄悄話。
池塘邊的小路上,母親拿著竹筐走在前頭,我和妹妹睡眼惺忪地跟在后面。
太陽在東方伸著懶腰,漫不經心地披上早霞的面紗。草尖的露珠,來不及整理好一夜搖晃的夢,就被我們母子三人的腳步震得粉碎,眼淚哭濕了三雙布鞋。
地頭的不遠處立著幾座墳,荒草深深,有一座躺著姥姥,有一座埋著姥爺。他們日日夜夜守著這片熟悉的棉田。經過他們的時候,我在猜測母親心中的,思念。
當斑鳩飛過我們頭頂,拋下一枚鳴叫時,我們學著母親的模樣,將竹筐放在腳下,彎腰、低頭,兩手在每一朵花上游走。
貪玩的我和妹妹,時而望東,時而看西,想發現田野里隱藏的一切秘密。
或者,偷懶,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躲在棉樹下,把那只蚱蜢折磨得活來死去。
母親的一聲咳嗽,在我們的耳邊響起,我們知道那是她不動聲色的警告,只得站起,并和妹妹打賭比賽,誰將收獲第一。
十月,在開滿白色雪花的棉田里,幸福上演得如此簡單。
山風嬌柔,日升月沉。
是誰把貝殼遺落在這山里?
千年,萬年,都做著同樣的夢,希望有一天,再回到大海,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
回答的只有滄桑的變化和那一份孤寂。
孤寂的是山,是月,是傳說。
直到多年后,
河流生長,土地生長,奔跑的黑眼睛,開始扎根,繁衍。
乳溪,徽溪,枕在貝殼的北頭。合了離,分了又合,像一對親密的戀人,誰也離不開誰。
織布而生,績麻而衣,采桑為食,掬泉而飲,伐木建舍,聚集為族。
學會感恩,黑眼睛自稱為績溪的后代子孫。
萬馬奔騰,千里嘶鳴。
古老的房宇下,我仰面,凝眉,腦海中勾勒這一幅雄壯的場景。
揚鞭,飛舞,吶喊,舉杯,豪飲。
可惜,江南是水洇成的畫,績溪也太嬌小,容不下草原的粗獷,野性的脫韁和沖撞。
只得作罷。
在邑小的情懷中,牽三五匹馬的寫意,立于自己的墻頭也是一種莊嚴的祖訓。不求萬馬來賀,但有馬到功成便行。
晴朗的日子里,匠人們用忙碌喂養幾張嘴唇。鑿幾塊磚石,取幾片青瓦,按照父輩們遺留下來的技藝,小心翼翼地壘積。鋪一層磚石,鋪一層質樸的敬仰。用白灰抹平裸露的傷痕,再灑一把水墨丹青,于時空的撞擊中,幻化成仙草、瑞獸。保佑四面八方。
都說你像一匹馬,陽光中,風雨中,默然不語。其實,我知道,遠去的游子更像你。落葉歸根,老馬識途。心始終朝著一個方向頂禮、朝拜。
亦如我,
馬頭墻下,走過我的第二故鄉。
(績溪三雕:木雕、磚雕、石雕,每一件作品都是活著的藝術)
物轉星移,傳流千年。或珍藏,或腐爛,或暴露于風吹日曬。
窗臺下,一縷陽光,透過縫隙,躲在一旁,偷看那雙長滿老繭之手的征戰:
飛檐走壁,刀光劍影,力拔山兮;亦能蓮花步履,溫柔軟玉。
收刀罷息。輕輕吹走,那落在壕溝里的屑塵,光與影的折射下,迷亂旋舞,依然擾亂不了持刀人的心事。
這心事,是情感封存,是角色代入,是夢回那一場的相遇。
風花雪月,歷史的真相與虛妄,山河、草木之魂,美酒沽釀,醉三秋四季,都被一把刀封進磚、石和木塊。
這是一種奢望。
現實,只提供一塊模板,至于用什么心情去填充,不得而知。
有多少眼淚在此灑落?
有多少離別在此上演?
古道幽幽,也逃不過歲月的磨損。
流云飄飄,不見當年鑿石為階人。清泉凌凌,再也倒映不出曾經的馬蹄聲聲。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
十三四歲,往外一丟。
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意念,才能舍棄汲養的根?
為了生,只有把悲傷折疊、收起,放進行囊,三步一回頭,五步相思成災。翻山越嶺,遠走杭州,然后,佚散五湖四海。
一條徽杭古道,就是一部徽州人奮斗的簡史!
如今,山風依然徐來,流水依然叮咚,相同的是景色,不同的是看風景的人和心情。
蕭凜北風,像仇恨的手,一陣重于一陣,握緊了時、空。在第四個季節扯開衣襟的時候,如期而至。
不需要緣由,甚至號角的彎鉤,就把樹葉越吹越少,把人們身上的負擔越吹越重。
黎明在瑟瑟中升起。那只習慣早起的雄雞,也在假寐,收斂了晨鳴和風度。
蜷縮的肉體,在留戀棉花的溫暖。輾轉反側,按秒計算與鞋子的距離。
大街小巷,行走的是全副武裝的樹樁,像劫匪一樣與寒冷爭奪火的撫養權。
生命,以蝸牛的狀態,緩慢喘息。埋頭于地,等待,向春天的隱雷,索取蘇醒的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