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水聲[組章]

清水

一

誰能聽到水聲？

整整一個冬天，是誰穿過荒林，穿過了冷冽的風，取回那火的冰？

是誰，趕在一盞燈點亮前，斟上這干凈之水？

是誰懷抱謙卑，結伴那遠古振翅的大鳥，御風而來，在江畔聽濤？

二

水，在很遠的地方流著。面容純凈。姿態優美。

比起那些大山和綠樹，它以更低的姿勢行走，孕育土地。

常常，水靜默。不發一聲。

致虛懷，守靜篤，是水的美德。

但當它雷一樣轟鳴的時候，那正是它破土而出之時。

月照水影。月照江畔上問月的那個人。

三

一些年輕的水流出大河和湖泊。

它們總能找到一條出路，進入溫度適中的原野，或者高高聳立的一棵樹旁。

一只紅尾歌鴝在這里飲水。它把小小的身子洗得透亮。農夫們在樹蔭下休息。沐浴涼風。

這些新鮮的泉水會向上急流，掛成一道透明簾子。它們從更高的地面噴涌而出，彼特拉克見了也禁不住歡喜。“如果我是這泉水的主人，那么我最喜歡的就只能是它，而不是城市中別的更美的東西。”

看那弄臟了泉水的片片落葉，它們低著身體的樣子，多么羞愧。

四

溪水穿過疲憊不堪的身體，沖走那些骯臟的沉淀物。它們和一些鱒魚、銀魚、野鴨、田鳧們約好，要搬到更遠的牧場和草灘上去。

那里，風更涼爽。雨更充沛。

仙子們的珍珠一顆顆散落在花瓣上，那些暗香教人抖顫。

我看見，依水而居的泥土長出了新綠，那顫動的水影忽閃在一棵云杉樹上，叮咚作響。

水聲清澈。

幾株草兒鉆出水面，它們伸長了脖子，欣賞一只細長腿兒的黑翅腳鷸，凌波起舞。

五

灰雁們總是要在湖邊多待一會兒。

草青色的水岸，是鳥兒們戀愛的樂園。詩人們四處眺望。沉思。它們深沉的雁鳴，引來一群好聽的鳥兒：小青腳鷸，白翅浮鷗，灰鶴，白鶴，藍翡翠，黃頭鹡鸰，白喉針尾雨燕……

鳥鳴讓湖水更加清澈。

我看見，葉子顫動，魚群歡快游弋在天空。我看見，香氣沉埋的泥土，開花。結實。每一粒苦咸都在輕輕地稱頌。

這一片水啊，讓每一只鳥兒都出落得靈秀。俊俏。

它們讓鳥兒成為了世間最天真的詩人。

六

一縷風畫出孤獨。水珠兒透亮。野鴨。鷗鷺。青蒼蒼水岸。

水氣一點點洇上來，霧靄蒼茫，凝白可望。

葦叢起伏，水清煙波處的小洲，已是靈光氤氳，宛然在目。

誰在夢里恍惚而來？

這一片奇異的水域。這一個執意水湄之人。天還未放亮就起了身，獨對茫茫秋水吟唱。

水意難及。芳菲難即。唯見流水綿長。那粼粼萬頃的蒹葭喲，河水一樣漫上了岸堤……

七

水以其大慈大柔滋養了人類。人，卻離水越來越遠。

一些水耿直，不愿蒙受灰塵。它們托付雨云和大風，從一個春日出發，去山巒的另一頭。

水的行蹤被一些好事者告密。還有怎樣的水，能躲過城市獵人的覷覦？

沒來得及走到坡底，水就被掠奪。玷污。或者屈辱地死去。

一些水乘機逃走。它們的眼神憂傷，它們忍著悲痛，在岸邊流浪。

抵達大海之前，這些卑微之水學會了更大的智慧和堅強。

八

當我看到一溪云時，素衣的青蓮正低頭輕撫生銹的寶劍。

孤獨的身影。

屈子的清淚跌落在汨羅江水里。仰望忠貞。湘流滾滾。悲泣。往何處招魂？

只有那一盞行吟的燈，帶著傷痛，獨自在水邊躑躅。

水道轟鳴。綿延。那些雨水。雪水。怒濤拍岸之水。那些春水。秋水。一瀉千里之水。那脈脈無聲的水。那泠泠作響的水。那踽踽獨行的水。

水在懸墜。浩浩東去的水啊，一步一叩。大水。將天地隔斷。

九

一些水，淡泊，寧靜。

它們是真君子。

孔子游泗水湖畔，看萬物入水，蕩滌污垢。聽水滴石穿，志向深遠。

除了身體潔凈，靈魂剔透。水，更有著深邃的生命的本質。

禪光照水，那被風吹皺了的水波，無欲無求，明凈心空。

梭羅遠離塵世，在冬天的結冰的湖面上，躺下身子，測量一片湖水的深度。他穿過一英尺深的雪，穿過一英尺厚的冰，在腳下開窗，喝水，望入鱸魚們安靜的客廳。“這偉大的金色的魚游著……在那兒，它必然會成眾目之所矚注。”

明月朗照。這一番新雨滌去清明凈闊，究竟觸動了哪一顆，撫琴吟唱的心靈？

十

清晨，小雀吹響了蘆笛。

融在翅尖的空氣，輕盈，神秘。

一只野蜂從容地數著花籽，那一張一合的樣子，是想對我說些什么呢？

我小心地翻看每一片樹葉。它們曾經長在深深的幽谷里。

一只陶罐。盛滿了一條銀色的河。

我看到，流水閃爍的夏日的烈焰里，酢漿草長勢很好，開出了紫香。

彼岸啊，水聲很近。

也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