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山崗[組詩]

遲鳳忱

回到家鄉的那天晚上

可以脫掉落滿塵土的鞋子

坐土炕上 ?黃泥火盆旁邊

裝一鍋旱煙末 ?摁實

借一星炭火 ?給你點上

接下來揉肩 ?捶背

接下來開始數數

從一到八 ?又從八到一

只剩下八根灰黑發絲的

八個疼痛 ?八個年頭的

眼眶里 ?隱忍了八秒的

淚水 ?還是流下了

父親養的那頭黃牛

淺色的 ?父親養的那頭黃牛

在夜晚的木欄桿里 ?臥著

它的兩只犄角頂著月亮

把白日里吃進胃里的青草 ?每隔二十五

或者三十秒的時間里 ?返回嘴里

牙齒 ?一秒一秒有規律地磨著

在干凈的月光里 ?磨短了

我點燃的一支煙……

與眼淚無關

回到家鄉那天 ?比天還熱的

是麻雀的話 ?我一進村口

他們就扯開喉嚨 ?一聲又一聲地

敲著我的眼睛 ?這叫我的淚水

轉呀轉呀就轉出了

為了不給母親看見 ?我由快步換為慢步

努力做著什么也沒發生的樣子

我聽見了 ?落進腳印里的

與眼淚無關的碎步……

陪父親喝酒

父親說 ?我記得最清楚了

你不止一次在夜色里獨坐

不吱一聲 ?仿佛

躲避著一個詞的預言

父親還說 ?每人的想法都是自己的

穿過你的眉宇 ?多少夢寐

一個世界的上下

泄露你的容顏

一杯酒里 ?有多少事情可以追憶

我的手抬起 ?抹掉了

三十年前的淚

一滴淚水

一滴淚水可以跌落多少夜色

我就是一個黑色的詞 ?該如何

移開彌漫在頭頂的黑

讓他們不遮蓋我遠方以遠的

看見 ?讓我在上弦的月下

連接兩個夜晚 ?洇濕的衣襟

暴露了形而之中的隱痛

躲不過的歲月 ?卻消耗了

發絲里的黑色素 ?不能確定的

一縷炊煙從胸膛里穿過

骨縫的鹽 ?是否就化開了

跌落夜色的淚水 ?是否

就返回了眼眶 ?仿佛預言

一只蝙蝠正往這里飛來

此 ?后

你出走的那日 ?我在河邊坐了

一個下午和整個黃昏 ?炊煙落下時

水里升起圓圓的月亮 ?吹過的風里

我記得手握在一起的小路

我記得送進嘴里的銀翹解毒片

但不記得那些跌落田地里的汗水

此后 ?只有我在的屋檐

小小的懲罰和恩賜

我一直不敢在滿月的夜晚

睡著

太陽正在往下落

太陽正在往下落

我坐在西邊的山坡上

等東山的陰影爬過來

劃根火柴 ?把就要過去的一天

煙一樣抽吸 ?多年了

我不知道為何要把山坡的桃樹

等成干果 ?把深愛我的女人

等成灰白 ?咳嗽 ?拄著拐棍

所以我經常大聲喊她最初的

摸樣 ?叫她別忘了自己

還要把內心的某些隱藏

但我還是生出了隱隱的寂寞 ? 生出了

爬上來的陰影不由分說的埋沒

金 ?鑫

一個名字占四個金的

我叫三爺的人 ?卻沒有

那種和名字與生俱來的富裕

我一次又一次看見的

麻繩捆束的腰間 ?斜插著

銅嘴銅桿的旱煙袋

槐樹下 ?柳樹下

煙鍋里燒出一黃昏

又一黃昏的火燒云

隱沒的日頭 ?一星火落而為灰

一縷煙細碎的低語

也散而為遠山的傾聽……

我無法不停下陪他坐一小會兒

沒有壓抑的沉默 ?卻總是

一次又一次把張開的嘴巴

閉緊 ?我真實的感覺

并不是無話可說

看電視的父親

把剝下的桔皮洗凈 ?放水杯里

她的黃 ?淺黃 ?鮮艷且味苦

月亮的桔瓣 ?嚼食

或者榨汁 ?同樣不會影響

組織器官的品嘗 ?消化和吸收

看電視的父親 ?在今日關注里關注

十二海里 ?坐標和基線

畫外音是釣魚島 ?標點的是主權

現實的意義在于行動

就像此時呈現出的海監船

巡航 ? 喊話 ?執法的把握

無論是適當的避讓 ? 還是對抗

都可以加重父親額頭

皺紋疊加的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