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患重感冒住進醫院來的。之后又查出腦癌,要做開顱手術。他沒錢,想出院,可第二天醫生就把他送上了手術臺。后來才知道,有人替他交了手術費。
是誰交的?他百思不得其解,要是麗麗,她會來見他的。可,會是她么?如果不是她,又會是誰呢?
隔三差五,還有人送來雞湯、魚湯,護士說,是個女人,穿著風衣,送到護士臺就走了。
女人?穿著風衣?是麗麗么?不!不會是她,麗麗年輕,護士說那女人看起來有三十多歲了。那么,是她么?他的心顫栗了一下。不!不會是她,她怎么可能來看他呢?
他是個薄情寡義自私自利的男人(這是他最近兩年才悟到的)。他原本有著美好的生活——一個賢淑善良、勤快本分的妻子和一對聰明伶俐的兒女,是他親手毀了這種幸福。他是個私營家具廠的老板。他在外跑營銷,妻子在廠里、家里操持一切,像所有影片里描述的一樣,一個有錢人在外面碰上“美眉”。他有了外遇。麗麗年輕健美,充滿活力,跟她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年輕時代。為了同麗麗在一起,他決定跟妻子離婚。妻子為了孩子,堅決不肯離。有幾次甚至跪在他腳下。可他鬼迷了心竅,執意要離。給錢給房子甚至廠子都行,但妻子就是不答應。軟的不行來硬的,他開始夜不歸宿,回家見妻子就打罵。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冬夜里的一幕:他一巴掌把妻子打倒在地,然后狠狠地一腳踏下去……他也沒料到,妻子的肋骨折了。他嚇壞了,想去扶,可就在這時,他看到妻子的眼睛,那眼中射出一道從未有過的、絕望的、冰冷的光芒。她碰都不讓他碰,死也不肯上他停在院里的小汽車,叫兒女推三輪車把她送到了醫院。出院后,他們離了婚。
誰知道后來家具生意越來越難做,他又一心陪著麗麗,不經意間,廠子說不行就倒閉了,掙的錢也讓麗麗揮霍得差不多了。家具積壓賣不出去,還欠了不少債,麗麗嫌他窮了,離他而去。
他懊惱極了,悔恨極了。有時候想起兒女、前妻,想去看看,又覺得不能原諒自己,腦海中浮現出前妻那寒夜般冰冷的目光,他便躊躇不前。想極了,就跑到學校門口等孩子放學,可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看見他便猛蹬自行車走了。他真想大哭一場。他不怪孩子,他知道,在自己離婚前的一年零八個月里,自己給孩子留下了什么。
當他得知自己患腦癌后,心里說:好了,要死了。吃也吃了穿也穿了花也花了玩也玩了,半輩子把一輩子的福都享完了,如今什么也沒了,就了結吧!可是有人來替他交了手術費,有人要他活下去。是誰呢?
是前妻么?怎么可能呢?
麗麗走后,他才突然想起,前妻其實長得并不難看,身段也苗條,就是不愛打扮,不愛穿戴;她不知道什么叫時尚,夏天穿衣只為遮體,冬天穿衣主要是保暖,結婚十年了一直是短發頭,那他掙那么多錢干什么?可現在,一想到自己以前那些奇怪的念頭,便恨得直搖頭。前妻是不如麗麗時髦,但前妻比起同村的女人來,就數一數二了。
他給麗麗在城里買了樓房,麗麗嫌他腳臭,罵他進了城仍是個土包子。如今,土包子還是土包子,索性連錢也沒了。在死亡線上這么一溜達,他越發想家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溫馨甜蜜的家。然而是他拋棄了妻兒,如今混得一敗涂地,怎么有臉回去?現在又冒出一個穿風衣的女人,他想了想這一生中遇過的女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她是誰。麗麗得他好處最多,但決不會是她。他再也想不出還有別的女人。醫生交待他今天出院,說那個女人來把出院手續辦了。穿風衣的女人!護士笑嘻嘻地望著他。
有人來到了床前,一個少年一個少女,雖然個頭長高了許多,但他一眼就認出來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淚水迷蒙中,他聽到兩個孩子哽咽的聲音:
“爸,媽讓我們來接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