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媽媽，堅強地生活吧

蔣二笑

你不要讀書了

每個中二少年都有過自殺的念頭。二笑二十幾年的人生中，只有一次想過死，那年她12歲。

十二歲小升初，戶口所在地分到的初中教育質量很差。媽媽咬咬牙說，我們家囡囡不能吃這個苦，以后是要做學問干大事的，上這所中學就毀了。于是逮到了實驗中學自主招生的機會，二笑被媽媽逼著上了考場。

雖然她考了全市第二十九名，家里卻沒她想像中那么高興。作為單親家庭的孩子，媽媽一個人帶著她，爸爸再婚，第二任老婆看得緊，離婚時候法院判的生活費是每個月20元——而這個老婆還真只準他給二笑每月20元，多給一個子兒就上前妻單位鬧。媽媽要強，也不申訴改判，“我又不跟那人討飯吃，我一樣能把囡囡養得很好。”

她早年在國企單位做文職，收入頗豐所以底氣足，但是學歷不高，才高中肄業。女兒9歲那年國企改制，她成了第一批下崗職工，飄零了數年才有個安定的飯碗。

二笑12歲時，正是她最苦的日子。白天給個體商戶賣衣服，晚上到郊區的電子廠接活。爸爸得到女兒考上實中的消息，有一天放學偷偷來看她，說的話卻讓女兒心寒：“你別讀了，你媽供不起，一學期要5000元的學費。”

他開著車，絲毫不提做父親的責任。二笑面無表情地從父親的車里下來，走回家，10分鐘的路程，就像十年那么長。

我不想讀了，二中也挺好的，努力些又不是考不上重點。回到家，她很認真地給媽媽說。過了十幾年，她依然記得媽媽的表情，特別堅決特別生氣：“你是瞧不起你媽媽嘛！”她翻出了一個存折，“這是專門供你讀書的，讀到博士我都供得起你！你好好讀書，不能吃我吃過的苦，就算丫頭命也要活出小姐樣子，不能讓那些人看笑話。”媽媽說。

“虛榮”的媽媽

二笑記得自己那時哭得很傷心，因為感動，更多的還是愧疚。

她其實瞧不起媽媽，覺得她沒腦子、愛嘮叨、特虛榮。明明沒幾個錢，卻總買最貴的充面子。尤其是爸爸來看她們時，她一定要二笑和他炫耀娘倆過得有多好，要她里里外外穿的都是名牌。

但其實她爸從來不關心這些，他后來有了個兒子，比女兒小5歲。有一天二笑去她爸家里玩，看見弟弟在玩psp（索尼的一款掌上游戲機），那時候psp剛出，是新奇玩意，不免多看了幾眼。沒想到，弟弟側過身說了句：“看什么看，鄉巴佬。”

她心里陡然一股恨意涌出，卻不是對他們的，而是對媽媽。回頭想想，人真是欺軟怕硬。

實中在市里是出了名的貴族中學，教室里有52寸的背投大電視和防反光黑板，前后兩個中央空調，小班化教學，同班同學里有檔案局長的兒子，有某某商廈經理的女兒，有黑老大的私生子，有臺商的二女兒……二笑做不到坦然面對自己的背景，別人問起，她就說家里是做生意的，特別自卑。

初二時，媽媽把房子賣了。30多平方米大的房子賣了10萬元。房子是外公名下的房產，媽媽不是獨女，所以6萬歸了外公外婆，媽媽也帶著二笑一起搬去和老人住。

外公家邊上有些工廠，有做玩具的，有做電子的。媽媽白天賣衣服，晚上就去廠里接散活。那時候縫一個娃娃是7分錢，3天交貨1000個。家里鋪天蓋地的都是娃娃，媽媽下班就開始縫，姥姥也一起。后來又有接電線的活，就是彩虹線塞到和網線接口一樣的東西里，位置不能錯。

紅藍綠黃白，灰色接六排。媽媽每天念這句話，手里是啪嗒啪嗒的接線聲。一捆接好的200根是六毛錢。

她現在右手拇指的指甲蓋比正常短1＼2，指肚上有厚厚的黃繭。每到冬天掌心就皸裂，她牽二笑手的時候，總夸說囡囡的手真軟，不像她，就和老樹皮一樣。她原本視力是1.5的，后來視力模模糊糊，一直不和家里說。有一次和她去看《唐山大地震》，坐在后排，她一直揉眼睛，二笑才覺得不對，“你怎么了？”媽媽卻一邊流淚一邊笑，“沒事，就是看電影里的那閨女太委屈了。”

又過了很久，二笑才知道，媽媽的眼睛得了黃斑，看不了3D電影，一看就眼疼。

自殺的念頭

中學的學習壓力陡然增加。那時學校早上7：30開校門，不到點學生都要在校門口等著。有一天因為要考試，大家都來得特別早，6：30就已經有不少人在校門口背英語了。

二笑平時都差不多7點到，早上是外公開著助動車送她上學，她一般會要外公在離學校一個街口的地方停車，因為怕被同學看到，丟臉。那輛助動車破破爛爛的，車頭還用黃膠帶補了縫。而校門口基本都是私家車迎來送往，最不濟也是輛“普桑”，“好像只有我那么寒酸。”二笑覺得。

青春期的孩子特別敏感，卻不懂多少人情世故。

那天她下車正好被同班同學看見，她在教室里當著一眾的面問二笑：你家里是不是特別困難？也許這番話并無詰難之意，可敏感的孩子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試圖以高傲避開尷尬。于是班里就傳開二笑打腫臉充胖子愛慕虛榮謊話連篇的評價。

骨子里的自卑，讓她能從別人無心的話里反復咀嚼出敵意來，而對抗這些敵意的，是更深的冷漠和固執。這讓她的校園生活變得越發艱難：后來有人絆倒她，朝她扔雪球，丟掉她的胸卡……而當她開始像個刺猬一樣把自己武裝起來爭鋒相對，最后連最好的朋友都逐漸疏遠：“我同情你，理解你，也想幫你解圍，但力不從心。”

和欺負相比，敏感的二笑更怕別人的同情。

那次課間，二笑與一個男生起了爭執，引來了班主任。最好的朋友偷偷把同學孤立欺負她的事告訴了老師，于是老師找到二笑談話，“你要不要去心理咨詢室咨詢一下？”老師關心地問，大人覺得這真是心理問題，需要及時疏導，可對孩子來說，心理問題，就是瘋癲的意思。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背叛。她開始恨，恨同學的富裕生活，恨父親的虛偽無情，更恨媽媽的無能和固執。對于一個不到十四歲的小孩，面對周圍撲面而來的惡感，“死”就是極其輕巧的一個字眼。

為愛你的人而活

想過死，但二笑沒有勇氣實踐，每天重復著巨大的、無法言說的痛苦。直到那天下午，外公突然開了輛面包車回來。他特別高興地和二笑說：“囡囡，阿公買了輛車，以后這個送你下雨天就不怕了。”

騙子！你們都是騙子！她在心里大喊，什么下雨天不怕的都是借口！他們都知道自己嫌棄他們丟臉，明明都知道的。每一次她讓外公等在街角，他落寞的表情那么明顯！晚自習下課接我自覺地等在車河末尾！怎么會不明白呢。

一直自欺欺人的，是自己。二笑又哭又笑地明白這點。那天夜里，她第一次聽著媽媽啪嗒啪嗒接電線的聲音，透過門縫看媽媽走樣的背影，想起從前看她的照片——那也是一個俏麗的美人。論委屈，她比不上媽媽;論虧待，生活欠媽媽更多。

傲嬌的孩子決定仍舊要瞧不起母親，卻暗暗發誓：難道還活不過這個笨女人？她都沒有尋死，你怎么就那么任性。“我要活得好好的，活出大家閨秀，要做學問干大事，絕不走她的老路，活出瀟灑給那些人看看。”那天睡覺時她的眼淚打濕了枕頭，心里卻陡然一松。

再后來，在成長的每個坎上，每每遇到不順心的事，二笑都會回想那些日子，抱怨生活苦楚，不過是庸人自擾。

“有人放不下你，你怎么也得等她撒手再走呀。”她在日記本的第一頁里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