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地上星，贈你掌中雪

湯小小

驕陽似火，沙漠無際，一行人如失了翅膀的鳥兒，彷徨無助。當黃沙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時，一個綠裳女孩唱著歌，騎著駱駝，如沙漠里的一塊綠洲，瞬間燃起所有人心中的希望與力量。

在她的帶領下，他們終于走出荒漠。而一起度過的那些夜晚，她纏住年齡相仿的他，絮絮叨叨地講故事給他聽，和他一起數星星，和他搶一床被子。

那時，他們都是天真無邪的孩子。可是他早已看遍世間冷漠，不喜言笑，沒有朋友，沒有快樂，永遠都要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態，看別人匍匐在自己腳下。只有她一聲聲喚著他陵哥哥，笑聲如鈴，唱歌給他聽，和他斗嘴生氣，像無盡黑夜里的一點螢火，一閃一閃地傳遞著歡樂。

離別時，她送了一只繡鞋給他。她說，陵哥哥，我一定會去長安找你的。

他微微一笑，并未把這話當真。那么長的時光，那么遠的距離，等她長大了，只怕這話早已化為一朵白云，了無蹤跡了吧？因此他猶豫了許久，終究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他知道她叫云歌，而她只知道他叫趙陵。

他的人生軌跡早已無可更改，母親用自己的死換來他的儲君之位。在歲月的更替里，他一天天長大，稚嫩的雙肩挑起了家國天下。他順理成章地登上皇位，立了皇后，一切似乎再無遺憾。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美滿背后早已千瘡百孔。

老臣們野心勃勃，皇后則是權臣博弈的產物。舉目四望，偌大的皇宮里他孤單寂寞，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個角落都暗伏殺機。外人看到的是他從不進皇后寢宮，亦不對人微笑。

他們看不到的是夜深人靜時，他獨立窗前，眺望遠方，掌心攤開，那是一雙小巧的繡鞋。這時，他的唇角會綻放一抹清淺甜蜜的笑。他從來沒有想到，當初她一句不起眼的話，竟在他心里種下了一顆種子，慢慢生根發芽，現在已長成蒼翠挺拔的大樹。

無數個孤單的夜晚，想起那個綠裳女孩，他的心便柔軟成一片云，忽然就有些后悔，當初為何不肯告訴她真實姓名呢？若她真的來找他，怎能知道趙陵就是劉弗陵呢？

他想過無數種相遇的可能，卻沒有一種讓他如此痛徹心扉。她被當作刺客關進大牢，身受重傷，危在旦夕。他心疼得無法言語，卻又滿心歡喜。隔了八千里路云和月，她終于來找他了。

他治好她的傷，想像兒時一樣，與她一起看星星聊人生，卻發現兜兜轉轉中，她早已被情所傷，心門再不肯輕易打開。而得知這傷痕是她尋他不得時落下的，他的心里便又多了一層悔恨，恨不得時光回到初遇時，認認真真地告訴她，如何才能找到他。他每日去看她，只是坐在門外，有時說幾句話，有時不說話，他想，只要能離她近一些，即使她看不到，也是好的。

云歌緊閉的心門在他的腳步聲里慢慢打開。本就想念多年，無須甜言蜜語，無須轟轟烈烈，只是平常的相伴，愛意便被慢慢點燃。

那段日子溫暖如春。她親自下廚，做他最愛吃的魚，挑了刺喂給他；他批閱奏折，她就在旁邊等他，無論何時，他抬頭，她便在他視線里盈盈一笑；她會折了花放在房里，會為他點上熏香，陪他一起說笑。因為她，他灰暗的生活忽然就有了一絲光亮。

可這光亮也不過一閃而逝。他總是胸口沉悶疼痛，一日甚過一日，連御醫也愛莫能助。這病情來勢洶洶，讓他恐慌，更多的卻是心痛。若他走了，留她—人在這是非之地，她該多難過！

一夜無眠，他終于下定決心，逼她去尋找更好的幸福。他開始變得冷漠，從她身邊經過時不言不語，更無笑意；他開始頻繁出入皇后寢宮，和皇后出雙入對；他忙于政事，她數次求見，皆被拒之門外。

每冷漠一次，他的心便痛一分。但無論多痛，都要偽裝到底，他寧愿云歌恨她一時，而不是傷心一世。

這冷漠與疏離終于傷透了她的心，她決然轉身，策馬而去。看著她飄然遠去的背影，他清晰地看到生命里所有的光明瞬間消逝，從此便是無盡的黑夜與孤獨。心早已痛得不能呼吸，但他的唇角卻綻出笑意。云歌，但愿痛過之后，你能輕盈如云，踏歌而舞。

只是，他的腳步從此變得寂寞無力，他的眼角更添一層憂郁，像一條絕望的魚，等著池塘里的水一滴滴風干。可怎么也沒想到，她會識破他的小心機，去而復返，要與他同進退。

這一次，他再也沒辦法拒絕，那是他最愛的云歌，是他所有的溫暖與美好！那就自私一次吧，讓余生有她陪伴，讓生命多一點光明。可他不會想到，她想要的不只是陪伴。

他不是不明白，也并非不想，只是他是將死之人，留她陪伴已是不該，又豈能污了她清白，毀了她一生幸福？她卻緊緊握住他的手，說愛便要毫無顧忌，哪怕只有一天，也要讓這一天活色生香。

他的心瞬間被這話點亮，她要的不是不受傷害，而是勇敢去愛。

心底的陰霾散去，他終于牽起她的手，與有情人做快樂事，無拘無束。生命每流逝一日，他便更珍惜她一日。胸口的疼痛愈來愈嚴重，死神在他周圍環伺，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身體一日日垮下去。她看著越來越瘦弱的他，心如刀絞，卻從不落淚，總是歡笑以對。

生命的最后，別人以為他們必定愁眉苦臉，滿懷同情地去看望他們，卻發現這不過是他們的一廂情愿。那天下了雪，她折了紅梅插在窗前，和他依偎在榻上，看白雪漫漫，紅梅搖曳，彼此眼中都有淡淡笑意。

他在她懷里安然離去，帶著旁人無法理解的笑意。而身后，他早已為她安排好一切。他終究還是希望，失去他，她依然能快樂無憂，自由如云。他希望他永遠不是她的牽絆，她永遠是那個在云中高歌的女孩。

踏著母親的鮮血登上皇位，在權謀算計中艱難求生，劉弗陵浸淫在陰暗丑陋里，以為這一生都無法掙脫。可是他遇到了云歌，那個像螢火一樣閃閃發亮的女子，將他的余生一點點照亮。

得一人，可相依相伴，即使不能白頭偕老，也了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