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到地老天荒

陳家萍

燈花爆了，燙得我的心一哆嗦。窗外月光那么涼。

游學三年的夫君戴復古回家了，他春衫鮮亮，眉眼軒豁，絕口不提在外的遭際。我追問，他支吾著避開。但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的變化：時常走神；格外珍惜那件春衫，破了也不合得脫下。

月色撩人的夜，他忽然開口：流寓異鄉(xiāng)的他曾有過一段婚姻。當他良心發(fā)現(xiàn)，想繼續(xù)扮演世人眼中的好丈夫、好父親時，是你忍著心頭劇痛在父親面前為他開解，請父親為他放行，且許他帶著你所有妝奩上路。

我震驚，你如此美好，他竟忍心辜負——他算準了，以你的善良定會諒解他。我很惆悵，你把一切都打點得周詳，誰肯去顧念你？我冷眼旁觀，為你不值。這三年，于他不過是一場香艷的春夢，你付出的心意，他終究不在乎。

在我的催促下，他終于決定去看你，卻失魂落魄而回，原來在他動身返鄉(xiāng)后，你便舉身赴清池了。

捧著你親手縫制的春衫，我淚落如雨。你在如花年華遇上他，傾盡溫柔，而他終究辜負了你。臨別那晚，他鼾聲已起，你卻毫無睡意，披衣到書房，揉碎花箋也湊不成斷腸語，怕是早想好了結局。早晨，道旁楊柳如煙，那個迫不及待踏上馬鞍的男子，絲毫沒顧及你那由青翠轉為枯黃的心緒。

你為何要這樣對她？我捶打著他。我不能接受，我的夫君竟是這種人，庸俗懦弱。他痛哭流涕，辯解道：心中裝著這點閑愁，十年不斷，我又何嘗真正快樂！我苦笑，時事遷移，人心非舊，這個男子何曾真正為你嘗過相思之苦！即使偶爾想到你，也不過是茶余飯后的閑情余興與自我陶醉。他永遠給自己留一條退路，癡情如你，卻把愛情當成人生的終極歸宿。

他遲遲不去看你，分明是心中有愧——你是一面鏡子，照出他內(nèi)心最隱蔽陰暗的一面……我只覺內(nèi)心悲涼。這個膽小自私的男人，如若他能勇敢擔當，悲劇本可避免。可他縱容了自己的欲念，任道德滑坡——看了你那首以死明志的詞作，他分明有不祥之感，卻仍走得如此瀟灑。

你珍重他的才華，他卻不憐惜你。你是驕傲的女子，不愿守著愛的廢墟，無望地等待輕薄浪子無誠意的回頭。緣盡今生，唯有借一泓碧波自證。

他終于回來了，卻只能在你墳前澆一杯酒，滴幾行酸淚，對著殘壁憶起和你同題佳句的歡好歲月。“相思謾然自苦”十年又如何，遲到的懺悔又如何，終究換不回你那如花的生命。

若兩情相悅不過鏡花水月，若歲月靜好如指間煙云，不如你一人到地老天荒。我相信，你的慷慨赴死不是為了懲罰他，而是以壯烈的方式捍衛(wèi)愛之尊嚴。愛情于你是一種信仰，如此神圣不可褻玩。當愛有了雜質，當琴瑟和鳴有了變音，你便毅然在情濃時揮刀斷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