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龍

公元前133年(漢武帝元光二年)六月,一場發生在馬邑(在如今山西北部的朔州)的戰役決定了兩千年中國的走向。
此次戰役標志著漢帝國和匈奴的徹底決裂,此后,匈奴人再也不相信漢朝,雙方爆發了連綿不絕的惡戰。
這些惡戰對于漢匈兩方都得不償失。匈奴人口少,戰爭消耗大,內部也產生了分裂,到了東漢中期終于瓦解。而戰爭給人口眾多的漢帝國帶來的影響,則是帝國財政的崩潰。
為了應付戰爭帶來的財政危機,不得不放棄了漢初寬松的財政稅收制度,開辟另外的財源,于是,一整套國有壟斷、政府干預經濟的制度被建立了起來。
這種財政制度橫跨了兩千年,直到今天仍然存在。
可以說,它是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塊牌,產生的連鎖反應不僅導致了一場影響中國財政的大變局,也進而影響了中國兩千年的經濟發展。
皇帝,是怎樣變成窮光蛋的?
出生在和平時代的漢武帝愛好奢華和大場面,他喜歡美酒婦人、建設宮殿,利用儒家推崇的天子禮儀四處鋪張。對后世影響更大的是,他拋棄了前幾位皇帝謹慎的態度,追求戰爭帶來的征服感。
在發動針對匈奴的馬邑之戰前,皇帝在其他方向已經采取了軍事行動。
這些行動包括:嚴助和朱買臣對南越和閩粵的戰爭,這次戰爭招收了許多東甌地方(浙江)的士兵,又從江淮一帶獲得物資供應,造成了這一帶的蕭條。唐蒙和司馬相如從巴蜀向云南貴州開辟道路,讓巴蜀百姓苦不堪言。彭吾出兵朝鮮,讓現在北京、山東一帶的百姓承受過重的負擔。
由于群臣發現漢武帝喜歡戰爭,紛紛投其所好,鼓勵他放棄前任的綏靖政策,在帝國的各方邊境都采取更加激烈的對抗行為。所以,馬邑之戰并非偶然發生的,而是漢武帝個人喜好的一個自然結果。
只是,之前的戰爭都還沒有進入不可逆狀態,如果及時收手,還能夠保持住大致的和平。而馬邑一戰,匈奴和漢朝廷從此互相猜忌,已經沒有了選擇,雙方的對抗進入了一個惡性循環,愈演愈烈。
雙方的你來我往持續了10年,但隨后,漢朝進入了收獲期。
隨著收獲期的到來,漢代也進入了一個名將迭出的時期,最著名的則是兩位年輕的外戚(武帝衛夫人的娘家人)將軍衛青和霍去病。這兩人的成就在整個中國戰爭史中都極為突出。
然而,就在漢軍屢屢獲勝時,真正的問題卻來到了。如果換個角度,從財政角度去觀察,就會發現戰爭巨大的破壞性,所謂名將之福,財政之災。
公元前124年(元朔五年),大將軍衛青率軍進攻匈奴右賢王,出塞六七百里,斬獲15000人。
公元前123年(元朔六年),大將軍衛青再次率領6位將軍,從定襄出發,北進數百里,殲敵19000人。
這兩次戰役是衛青揚名立萬的標志性事件,軍事學家則稱之為遠程奔襲的經典,是中外戰役史上的名局,為漢政府出了一口積壓了幾十年的惡氣。
但如果從經濟和財政的角度看,就會發現,當年御史大夫韓安國所說的話一點都沒有錯:即便是勝仗、大勝,也是得不償失。
這兩場戰役造成了漢軍兵馬10余萬的損失,而為了安撫活著的士兵,漢政府又拿出了20余萬斤黃金進行賞賜。漢代貨幣的折算率是一斤黃金折合10000錢,20余萬斤黃金就是20余億錢。之前供養百官公卿只需要3000萬錢,而一次戰爭的賞賜就達到了中央官吏俸祿的幾十倍,可見消耗之大。
但這還不是全部。被俘的數萬名匈奴人也受到了優待,吃飯穿衣都由漢政府供給。再加上正常的戰爭物資、糧食消耗,漢代財政吃不消了。
為了應付這巨大的開支,主管財政的大司農拿出了庫里所有的積蓄。當年文景時期積累的豐厚家底已經耗空了,可還是不夠支付戰爭費用。
最后,武帝只好下詔賣爵,因為賣爵可以獲得30余萬斤黃金的收入。買爵的人可以免除一定的人頭稅,還可以當公務員(吏),甚至當官。
公元前121年,年輕的驃騎將軍霍去病連續兩次進攻匈奴,令匈奴的渾邪王投降了漢朝。從軍事角度講,這又是傳奇的一年,霍去病的征戰可謂出生入死,一萬兵馬最后只剩下三千。但他轉戰河西走廊五國,殲敵9000,獲取了匈奴的祭天金人。之后再一次孤軍深入,殺敵30000。匈奴的渾邪王歸順了漢朝,這是一次分裂匈奴的巨大勝利。
但從財政上,司馬遷只告訴了我們一個簡單的數字:這一年漢政府的財政消耗是上百億。這個數字甚至超出了前幾次戰爭的總和,是中央政府一年正常財政收入的數倍。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戰爭支出大增,政府疲于應付時,漢武帝的其他政策又導致了額外的花銷:為了運送糧食和戰略物資,于是興修水利,開鑿運河。最終開河的效果并不明顯,卻耗費了無可挽回的巨款。
作為戰略品的馬匹一直是漢政府的心病。在古代,一個國家的馬匹數量在十萬到幾十萬之間,一場戰役的馬匹消耗就接近于這個數字。為了彌補消耗,漢武帝耗費了大量的人力去養馬。他將數十萬中原百姓遷往關西,但這些百姓一下子還不能養活自己,只能由政府給予補貼。

就在大司農還在戰戰兢兢考慮如何應付如此眾多的財政包袱時,北方更大的勝利又來到了。
公元前119年,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率領聯軍直搗漠北,完成了對匈奴的重大一擊,霍去病更是到達了位于外蒙古的匈奴腹地,在狼居胥山封山而還。兩位將軍斬殺的匈奴合計達八九萬人。
在如此的大捷背后,財政上卻是另一幅景象:此役戰死的馬匹又高達10多萬匹,不管采取什么政策鼓勵養馬,花多少錢,都拼不過戰爭的消耗。而為了獎賞出生入死的戰士,皇帝拿出的賞賜高達黃金50萬斤(折合50億錢),超過了政府一年的正規財政收入。
從冷冰冰的數字和空蕩蕩的倉庫可以看出,巨大的帝國一旦統一,就要承擔高昂的統一成本,幾次邊境戰爭就足以拖垮漢代曾經健康的財政。
大規模賣爵
當戰爭的多米諾骨牌推下,漢武帝就已經失去了退路。為了應付巨額的開銷,漢武帝啟動了他的籌款之途。
對于依靠農業人口稅收的大一統王朝而言,他們的正規稅收是有限的。在漢初,帝國主要靠土地稅和人頭稅這兩種收入。土地稅的稅率是三十分之一,土地的規模是固定的,所以土地稅的額度也可以計算出來。人頭稅(成年人稱為算賦,一年120錢,未成年人稱為口賦,一年20錢)針對人口征收,由于人口數固定,也可以相應計算。兩項收入相加,折算成錢,一年大約在40多億錢之間。
一旦戰爭出現,土地和人口數量不能迅速增加,稅率也不能大幅度提高,而人力被從農業抽調進入軍隊,生產率還會受到影響。綜合起來,稅收不僅不會增加,反而會減少。
武帝之前的漢代政府是一個消極型政府,除了收稅和做最基本的養官、司法、行政和一定的公共工程之外,不負責和具體經濟有關的職責。政府由于過于簡潔,在稅收上更顯無力。所以,一旦政府開支膨脹,正規渠道根本沒有辦法滿足資金需要。
在馬邑之戰后,漢匈戰爭還沒有完全惡化,漢武帝就已經考慮過征收商業稅來滿足戰爭需求。但商業稅的征收由于需要建立一套嚴密的財政班子,這套班子沒建立起來之前,征收商業稅并不容易,額度也滿足不了政府的戰爭需求。
漢武帝也嘗試過出賣爵位甚至官位。漢代賣爵的鼻祖并不是武帝,在文帝時期,雖然與匈奴保持了和平,但在與匈奴接壤的邊界上也建立了防御陣地。為了保住陣地,需要向邊關輸送糧食,文帝采用了晁錯的建議,沿用了秦朝制定的爵位制度,如果有人向邊關輸送六百石(合六戶人家一年的產量)糧食,就給與上造的爵位。如果送四千石,就拜爵五大夫。一萬二千石,爵位為大庶長。
不過,漢初的功爵位與當官并不是一回事。爵位來自于秦朝商鞅變法,為了鼓勵百姓征戰,規定對享有戰功的人封爵,相當于榮譽稱號,一共設有二十個等級。在漢初,高等爵位具有免賦免役的特權,擁有爵位的人不需要再出人頭稅和服役了,但是土地稅仍然需要繳納。
景帝時期,上郡以西遭遇災荒時,也有短暫的賣爵令,對于較輕的罪行還可以交糧食免罪。
到了武帝,為了大規模賣爵,他模仿秦代的爵級制度,另起爐灶,一共設了十一級武功爵。每一級武功爵的售價是17萬錢。公元前123年戰役之后,一次賣爵收入就高達30余萬斤黃金。
武功爵除了可以免賦免役之外,還可以免罪。輕罪可以減免,重罪可以減輕懲罰。另外,武功爵的擁有者還可以擔任公務員(吏)。在古代官和吏是分開的,吏的地位比官低,不讓武功爵當官只給當吏,也算是對官僚體系的一種保護。但是,到了最需要錢時,皇帝將這個隔離層也去掉了,許多人先購買爵位,之后進入仕途,大的封侯,小的當郎官。
武功爵出臺后,雖然暫時獲得了財政收入,但從長期來看,是喪失了帝國的正規稅收。而由于當吏的人太雜,又導致帝國的財政支出大大增加。到最后,隨著這些人進入官場,帝國的官僚系統也敗壞了。

亂套貨幣,近乎明目張膽的搶劫
當賣爵還是不能帶來足夠的財政時,漢武帝再次將目光瞄準了另一端:貨幣。
在武帝之前,漢代的貨幣主要是文帝時期推出的四銖錢,錢幣六枚重一兩,它的面值和含銅的價值相近。漢政府甚至允許民間鑄造貨幣,只要鑄幣達到政府規定的規格,都可以進入市場流通。
漢武帝采納了酷吏張湯的意見,依靠政權的力量創造了兩種新型的貨幣:皮幣和白金。這兩種貨幣的面值和真實價值嚴重扭曲,皇帝借助它們從民間抽取了大量的“鑄幣稅”。
所謂皮幣,基本材料就是一塊白鹿皮,一方尺的白鹿皮飾上紫色的花紋,可以充當40萬錢,也就是40斤黃金。
由于兌換率近乎明目張膽的搶劫,市場拒絕接納。要推行皮幣,必須依靠政權的強制性。漢代的禮儀,諸侯朝覲、祭祀祖先,需要使用玉璧,漢武帝就看上了這塊市場,他規定諸侯在貢獻玉璧的場合,都必須用皮幣作墊子,襯在玉璧下面。一個玉璧有時只值幾千錢,而它的墊子卻要40萬錢,等于讓諸侯花大價錢購買一塊不值錢的皮子。
如果說皮幣是為了搜刮諸侯的錢,那么白金則是為了直接從富裕的民間搜錢。所謂白金是銀錫合金。漢代的法定貨幣是黃金和銅幣,銀并不屬于法定貨幣。但由于倉庫里存了很多的銀,皇帝決定把它利用起來。
漢武帝制作的白金貨幣有三種,一種重八兩,圓形,上面有龍形圖案,叫做白選,一枚價值3000錢。另一種小一些,方形,上面有馬的圖案,價值500錢。第三種橢圓形,龜形圖案,價值300錢。
由于民間本來不使用銀和錫做貨幣,加上白金的價格被嚴重高估,特別是白選,按照漢武帝的價格,白選估值已經接近金的三分之二,出現了巨大的暴利。
面對如此暴利,民間社會一方面在交易中抵制接受這類貨幣,但另一方面又大量模仿和偷鑄假幣,希望以此牟利。在短短的幾年間,幾乎所有的人民都加入到了偷鑄錢幣、使用假幣的行列。
為了防止民間的抵制和偷鑄,政府必須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監管市場,官僚階層也變得更加龐大。這件事導致未來政府更加深度介入金融業,將整個金融業收歸國有。
政府的法律機器也開動了。按照法律規定,那些偷鑄貨幣的人會被判死刑。但由于這個行業過于暴利,在嚴刑重法之下人們仍然趨之若鶩。當所有的人都參與犯罪,法律就好像是概率決定的射擊游戲,誰被打中了誰就自認倒霉,沒有被打中的繼續犯罪。但是,沒有被打中的總是大多數。
摘自三劍客微信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