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妖

最陌生的親人
1957的冬天,父親被打成“右派”,隨后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把他架走后,再沒了消息。那年,李堂3歲,妹妹2歲。
沒了父親,這個家很快失去了快樂,苦難的疊加讓母親的兩鬢過早斑白,“黑崽子”的身份讓兄妹倆心里裝滿敏感和自卑。父親意味著歧視、挨打、刁難、排擠,意味著求學之路如取經般一路險阻。“這種父親不要也罷。”年幼的李堂在周圍人的嘲諷中,把仇恨對準父親。
為了求學,母親決定讓兒子隨自己姓。她滿心愧疚,李堂卻感到異常輕松。姓氏改變,似乎就能與那個叫做父親的人劃清界限。
23年來,這個家完全適應了沒有男主人的生活——當李堂漸漸長大,青澀的他隱隱代替父母頂起了這個家。可那個周末,父親回來了。
眼前這個眼窩深陷、胡子邋遢、骨瘦如柴的男人,更像是為了打破這個家的平靜而存在。李堂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自稱是父親的男人:他的表情夾雜著驚訝和內疚,緩緩抬起手想去握住兒子的手。李堂以一個巧妙的轉身躲開了,他的余光看見那雙干枯粗糙的手僵硬在空氣里。
“我寧愿他別回來。”李堂和母親關在臥室里,他絲毫不遮掩對父親的厭惡,而母親的眼淚和沉默,讓他更加煩躁。
“吱呀——”重重的關門聲像一聲嘆息,母親起身疾步追出去,父親已不在客廳。
難補的親情
父親終究留了下來,成了家里最陌生的親人。
“出門一起走走吧。”晚餐后,父親小心地征求兒子的意見,一臉卑微。“我單位有事。”抹把嘴,李堂放下碗,徑自離開。他單方面豎起冷漠的墻,讓父子間充滿尷尬和傷感。
1984年,李堂結婚了,有了完全屬于自己的小家庭和新生活,于他這是一個新的開始。他有了足夠的理由不回家,到最后,電話成了他與家人情感維系的唯一紐帶。“你爸也在旁邊呢。”母親有時在電話里暗示兒子,父子沒有隔夜仇,不見面,說說話總行吧。
李堂一如既往地結束了電話:“媽,就這樣吧,有事打電話給我。”他裝傻。當初對父親的恨,現如今想起來,著實有些可笑,可多少年了,他都叫不出那聲“爸爸”,他過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兒。
成家立業為人父,每年的春節他必須回家了。每次見面,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把喜悅寫在臉上的父親,又被歲月催老了一截。不僅是臉上的刻痕,父親的身子也不再直挺,行動也不大利索。
“最近工作還順利嗎?新家那邊的裝修弄好沒?”生性寡言的父親不斷找話題與兒媳聊天,間接地關心著兒子的一切。被兒子冷漠多年后,他仍然試圖想要拉近一點彼此的距離。
“公公記憶力真差,一句話總會不斷的重復。”那天回家路上,媳婦無心的一句話讓李堂的心堵了一下。
23年的父愛缺失,總需要時間才能拉近距離。慢慢來吧,以后再說。李堂安慰自己。
關系破冰
2010年,母親突然撒手人寰。一大堆需要李堂料理的后事洶涌撲來,他感到說不出的慌亂。“爸爸,怎么辦?”56歲的李堂把目光轉向父親,想在這具衰老的身體上找到振作的力量。
父親低著頭,用干枯的手背抹去眼角滑下的淚,“我來辦。”他使勁地吸鼻子,戴上老花鏡,掏出一本發黃的小本子,一個個比對著電話號碼給四川老家的親戚們打去電話。李堂聽得出他聲音里帶著的微微顫抖,父親在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
母親的離世,最難過的也許是父親吧。他開始心疼眼前這個佝僂著身子打電話的老人。
年近八旬的父親強忍淚水,拖著孱弱的身體有條不紊地操辦完母親的葬禮。沒了女主人的家變得異常冷清。擔心父親受不住打擊,李堂回家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他陪父親看電視、散步,沉默的霧漸漸散去,父子倆開始無話不談。
可他終究不能代替母親的位置。那個周末的凌晨,李堂被一陣低沉地啜泣聲吵醒。一束光從父親虛掩著的臥室里透出。透過門縫,他看見白發蒼蒼的父親坐在床邊,抱著母親的遺像哭得像個孩子。
孤獨養老院
“你來和我們一起住吧。”李堂對父親說。
李堂是單位的高級工程師,退休后又被返聘,月薪4000元,一周只上2天班。但他上班的地方離父親住的地方來回要幾個小時,萬一父親發生意外,他無法及時趕回怎么辦?
父親拒絕了。兒子也不年輕,也有自己的家需要照顧。
“爸,您一個人住我不放心。要不,先去老年養護中心住一段時間看看,那里有很多老人,您也不會孤單。”李堂小心翼翼地詢問父親的意見,沒想到父親很爽快地答應了。
他松了口氣。
一個月后,他臨時起意買了水果去養老院探望父親。老人不在房間,誰也沒看見他,連看護人員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李堂最后在院子長廊的陰影里看到了孤零零發呆的父親。“爸爸,外面涼,我們回屋去。”父親緩緩抬起眼睛,目光渙散。他伸手攙扶,隔著厚實的衣服依然能感覺到父親的瘦骨嶙峋。母親的離開加速了父親的衰老,身體、記憶力、心理,皆如此。
同屋的鄧老悄悄告訴李堂:“每次你們兄妹倆看過你父親離開后,老曹都會站在窗戶前很長時間,有時候不喊他,他就像忘了似的,一直站著。”
“我爸平時喜歡做些什么呢?”李堂問鄧老也是問自己。他曾認為只要有人能照顧好父親的生活起居就可以,但誰都清楚,這遠遠不夠。
父親在哪兒我在哪兒
“李工,曹老進醫院了,正在急癥室搶救。”接到養老院電話,李堂扔下手里的工作趕往醫院。
父親因短暫性腦缺血暈倒。守護在父親的病床邊,李堂一步都不敢離開。母親命苦,父親何嘗不是苦了一輩子。沒有參與兒女的成長,遠離愛人親人,在最艱苦的地方勞動改造整整二十三年。回來后還得忍受兒子的疏離,最后承受老伴先行離世的悲涼。
拉著父親的手,李堂心里莫名地害怕,他怕一個轉身,就與父親天人永隔。“如果父親醒來,我再也不離開他了,他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他在心里許諾。
父親在醫院里治療了8天才得以恢復。李堂松了一口氣的同時,開始抓緊時間實行自己的辭職計劃。為了照顧父親,他選擇去養老院當保安,早7點上班,晚7點下班,除了當門衛負責安保外,還有很多瑣事,月薪卻只有2000元。收入、身份,一落千丈,可這又如何?對于李堂的這個決定,妻兒給予他很大的支持。
拖地、打水、除草、幫老人們修指甲、剪頭發……當了保安的李堂每天樂此不疲地為老人們做著一切,父親總會站在不遠處默默地注視著兒子。每天下午他都會在窗戶邊不停地眺望,等待兒子下班。自從李堂來這里上班后,父親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偶爾他還會跟其他老人在一起聊聊天,下下棋。
六十歲的李堂已不再年輕,他用了近四十年的時光慢慢地讀懂了父親,同時他也讀懂了自己對親情的理解。人的一生中,錢沒了可以再賺,朋友沒了可以再找,唯獨父母,失去了,便真的再無替代品。因此,盡孝要趁早,否則一切都會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