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雀袍

王永坤

梁紅在一家德資企業沃爾頓公司為老總漢斯先生當翻譯，丈夫張林則在另一家企業工作。張林一直想跳槽到沃爾頓公司。

恰好沃爾頓公司要招聘一名程序工程師，梁紅馬上為張林報了名。經過幾輪競爭激烈的筆試和面試，張林和另外兩名應聘者入了圍。梁紅悄悄打聽得知，公司總部近日還要來人對三個應聘者進行特殊考察，之后才能最終確定人選。

恰在此時，漢斯夫人——一位資深漢學教授，從德國來中國探望丈夫，漢斯便請梁紅陪同夫人先到本市郊區各風景點轉一轉，散散心。

在陪漢斯夫人游玩的過程中，細心的梁紅發現，漢斯夫人對名山大川、寺廟古跡并不感興趣，倒是很喜歡拜訪尋常農家百姓，尤其對老舊的民間物什用具等格外好奇。

在一戶農家小憩時，她竟然不惜重金買下那戶農家扔在雜物間的一只舊風箱和一雙爛得根本不能穿的繡花鞋！梁紅大為詫異，一問之下，才得知漢斯夫人是專門研究中國民風民俗的，此趟來中國除探親外，還有一個特殊的任務，就是要特意搜集一些中國民間傳統器物，回國后要在柏林辦一個展覽呢！梁紅聽了，心中不由一動……

陪漢斯夫人游玩回來后，適逢“十一”黃金周放長假，梁紅向張林提出回張林的老家看望公婆，還特意到超市為公婆購買了好多鄉下稀罕的衣物和營養保健品。盡管不知道一向對自己農村老家各種嫌棄的梁紅，葫蘆里賣的是啥藥，但張林還是高興壞了，當下和梁紅“夫妻雙雙把家還”。

兒子和兒媳婦從天而降，可把張林的父母樂壞了，兩個老人慌忙將房子收拾干凈，專門給他們騰了一間小屋出來。張林的母親還將兒子扯到一旁，悄聲問兒媳喜歡吃什么菜蔬，好讓父親到十里外的集鎮上去買。讓張林大跌眼鏡的是，梁紅拒絕了婆婆的好意，笑嘻嘻地說自己最喜歡吃的就是張家溝的家常便飯，特別是婆婆做的飯菜——聽張林說，婆婆是當地頗有名氣的女大廚，廚藝不凡，她這趟來就是特地要跟婆婆學做幾樣拿得出手的農家菜呢！

一番話，夸得婆婆紅了臉。以后的幾天里，梁紅真的系上粗布圍裙，同婆婆一起貓在廚房里，讓婆婆手把手教她做農家菜，居然還學會了用搟面杖在案板上搟面條。婆媳倆一個教得仔細，一個學得認真，那情景讓張林看了好溫馨。

轉眼間到了要返回的日子，梁紅還真對這個家有點依依不舍了，公婆更是眼圈紅紅的。臨出門時，梁紅鼓足勇氣，對婆婆囁嚅道：“媽，我……我想要咱家那件……那件綢袍！”“那件綢袍？哦，你、你是說那件百雀袍吧？”婆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遲疑了一下，但隨即滿口答應，“行、行、行。”說著回房開箱子去了。

張林疑惑萬分，實在不理解梁紅為何討要這件百雀袍。這件百雀袍可以說是張家的傳家寶，據說是張家祖上從清代傳下來的一件杭綢袍嫁衣，嫁衣的顏色是極為鮮艷的梅紅，上下相連，寬袖大偏襟，紫色鑲邊，龍鳳紐扣，前后面各繡兩團鮮艷欲滴的牡丹，中間穿插精繡著一百只黃雀，故名百雀袍。百雀袍向來是由婆婆保管，婆婆去世后才能傳給兒媳婦的，沒想到如今梁紅竟然開口討要！

“梁紅，你……”張林不高興了，急忙開口阻止。這時，張林母親已捧著那個土黃布包從房里出來了，打斷張林的話道：“這件百雀袍早晚要傳給你們的，在我手里和在你們手里都一樣！”說著，將土黃布包塞進了梁紅的背包里。梁紅得意而又神秘地沖張林一笑……

回來后沒兩天，梁紅不讓張林插手，自己經過一番精心準備之后，特地請漢斯夫婦晚上來家作客。漢斯夫婦愉快地答應了。主客一番寒暄，作為主婦的梁紅便將大家引進了餐廳，只見餐桌上已擺好了菜肴，什么黃豆燜粉皮、茄子燜仔雞、丫椒腌豇豆、米和包谷摻在一起蒸的“金包銀”、黃豆汁澆開做成的“懶豆腐”……可謂五顏六色，琳瑯滿目！

這下不僅讓漢斯夫婦大開眼界，驚喜不已，就連張林也感到驚愕：原來梁紅向母親學做農家菜就是為了招待漢斯夫婦的！

“好香的農家菜！”能說一口流利漢語的漢斯夫人滿口稱贊，漢斯也豎起大拇指。兩人也顧不上客氣了，笨拙地拿起筷子，左一筷右一筷吃得好暢快。主食上來了，一人一碗蔥花面條，上面漂浮著一層小磨香油，噴香撲鼻。“正宗的手工面！”漢斯夫人忍不住又是一聲歡呼，挑起長長的面條，略顯夸張地對梁紅道：“梁女士，你讓我領略到了真正的中國農家美食，我好像觸摸到了中國民間傳統的脈搏，這正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太感謝你了！”

晚餐結束后，心滿意足的漢斯夫婦正要告辭，梁紅先對張林使了個眼色，隨又用眼瞟著漢斯，對漢斯夫人用德語道：“夫人，我和張林還有一件禮物要贈給您，希望您喜歡！”說著，從背后的壁櫥里飛快地拿出一個土黃色布包，隨之變戲法似的一抖。

漢斯夫人兩眼一亮，目光登時變直了：“好漂亮的綢袍！如果……如果我沒說錯的話，這件綢袍應該叫做百雀袍，是清代女子結婚的吉服，從式樣上看應該不晚于嘉慶朝代！”漢斯夫人手撫著百雀袍，仔細地看著上面的每一個圖案和花紋，不時喃喃自語，“太漂亮了，太精美了！我以前只是在圖片上見到過，沒想到今天見到了實物……”

對此一竅不通的漢斯見夫人對百雀袍如此著迷，也鸚鵡學舌地道：“代（太）好了，代（太）好了！”梁紅見狀，臉上笑開了花。

至此，張林總算對梁紅近來所做的一切恍然大悟了！他的臉漲得通紅，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呼吸也變得濃重起來。正當漢斯夫人要將土黃布包收起來時，他一步跨上前，擋在梁紅面前，對漢斯夫人道：“對不起，漢斯夫人，請等一下，我有話要對您說！”他又轉過臉來對梁紅正色道，“麻煩你把我下面要說的話準確地翻譯給漢斯先生，我想，他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漢斯夫婦見狀，不由面面相覷。梁紅可急了，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一個勁在下面用腳尖踩張林的腳，阻止他說下去。

沒想到一向性情溫順的張林根本不理會，一字一句地將百雀袍的來歷對漢斯夫婦講了一遍，又道：“另外，這件百雀袍不僅是我們張家的傳家寶，更是我張林的救命衣！聽我父母講，我出生時身體虛弱得很，又恰逢朔九寒冬，家中卻窮得連個襁褓都拿不出，是我的奶奶毫不猶豫地將這件珍藏著的百雀袍折疊成襁褓模樣包裹了我，使我終于熬過了漫漫寒冬，生存下來。每當看到這件百雀袍，我就猶如又見到我那慈愛的奶奶，想起張家幾代人的歷史和凝結在這件百雀袍上的親情！”

張林的聲音哽咽了，頓了頓，最后道：“梁紅她是張家的媳婦，雖有繼承這件百雀袍的權利，但她沒有將百雀袍送人的權利！漢斯夫人，您是漢學家，應該能理解一個普通中國人對祖先遺物的感情，如果我允許她將百雀袍贈給您，我將成為張家的不肖子孫！請您諒解，以后我們會有更合適的禮物贈給您的。”說完，兩顆晶瑩的淚珠從張林眼眶里滾落下來。

聽了張林的一番話，漢斯夫人若有所思地從百雀袍上抽回了手，而漢斯在聽了梁紅與平時相比大失水準的翻譯之后，則定定地望著張林，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兩人的表情都變得格外凝重……

漢斯夫婦走后，梁紅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了：“好你個張林，你知道我煞費苦心討好漢斯夫人是為了誰嗎？還不是為了你！告訴你，漢斯先生雖然是沃爾頓公司的老總，但由于公司是漢斯夫人繼承下來的遺產，公司的重大人事權最終要由漢斯夫人決定。漢斯夫人此次探親的任務之一，就是對這次招聘事關公司商業機密的程序工程師進行拍板，這是我費盡周折才得知的！我發現漢斯夫人特別喜歡民間舊物，才想起你家的百雀袍，沒想到你卻舍不得這件老古董！”

張林沉靜地道：“如果是這樣，我寧愿不去沃爾頓公司！”

夫妻倆第一次爆發了“冷戰”，吵了個不歡而散，分室而臥。第二天一大早，客廳里的電話鈴聲響起，張林拿起電話一聽，是一串德語，他猜是漢斯打來的，便交給了梁紅。梁紅冷著臉接過來，聽著聽著，兩行熱淚順頰而下。

漢斯首先讓梁紅轉告張林，沃爾頓公司已決定聘用他為程序工程師。“你知道是什么使我們最終選定了張先生嗎？是因為那件百雀袍！看得出張先生是一個不忘過去而又十分誠實的人，這一點恰是我們公司在聘用程序工程師時最看重的品質。我們這個行業的不少公司都因為程序工程師出問題而蒙受重大損失，我們不能不慎重！”漢斯感慨萬千道，“另外，我還要代我夫人向張先生表示感謝，他已給了她最好的禮物——因為他對百雀袍的珍惜，使她終于理解了漢語中所獨有、而歐美各民族語言中都不曾有的‘孝這個詞的含義。我夫人對我解釋說，‘孝不僅是對長輩的順從與恭謹，更是永遠保持一顆對長輩懷念感恩的心！她回去后要好好寫一本關于‘孝的書……”

電話機無聲地從梁紅肩頭滑落下來，她一下子撲倒在張林懷里，喃喃道：“林，我……我錯了。以后我要陪你常回老家看看，看看咱爸和咱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