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新宇

在中國被認為是斷案高手的狄仁杰,是極少數(shù)不愛刑訊逼供的官員,但他本人被控謀反便迅速招供的經(jīng)歷,足以說明,中國壓根就不需要福爾摩斯。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福爾摩斯最特別的行狀,便是他以平民的身份,全程參與到刑事案件的偵破過程中。
事實上,這一點正能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英國與其他國家的巨大不同。在福爾摩斯時代的英國(19世紀末期),經(jīng)常向福爾摩斯求助的雷斯垂德警官所代表的官方執(zhí)法人員只是新近的產(chǎn)物,而像福爾摩斯這樣懲惡揚善的平頭百姓,才真正象征著英國人習慣的法律與秩序。
一直到18世紀中期為止,英國從未有過“吃皇糧”的公安人員,維持秩序的工作主要由治安官負責,具體人選通過選舉產(chǎn)生,且沒有工資。抓賊的時候,治安官鐘聲一響,人人都須持械參加,沒有什么執(zhí)法人員與普通市民之分。工業(yè)革命的到來促使英國各大城市蓬勃發(fā)展,犯罪活動也越發(fā)復雜和囂張起來。新形勢下,治安官們雖然工作空前繁重,卻仍然沒有工資可拿。這樣的工作顯然不太能吸引人才。
為了提升治安、打擊犯罪,建立專業(yè)警察隊伍的問題在18世紀末提上了英國的議事日程。不幸的是,這種建議剛一出現(xiàn),就遭到了社會各界的劇烈反彈。身為“英格蘭的古老自由”孕育出的英國人民,一聽到“中央政府”要創(chuàng)建“警察隊伍”,馬上就覺得明天秘密警察要滿街抓人了。
不過,警察制度的支持者們還是在1829年抓住了機會,趁著英國社會忙于天主教解放運動,在國會一舉通過了警察法案。成千上萬的初代倫敦警察從此開始上街巡邏。
而成立之前便罵聲一片的警察部門,成立之后的遭遇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除了侵犯公民自由之類的傳統(tǒng)指責之外,社會各界也有不同的理由嫌棄他們,尤其能反映民眾對警察態(tài)度的是,在警方和犯罪分子的斗爭中,圍觀群眾往往會堅定地站在犯罪分子一邊,警察抓捕扒手每每演變成群眾圍毆警察。可想而知,此等逆境下的英國警察工作極難展開,一般警員根本無法忍受。
而在這些限制警察的措施中,最重要的就是保留普通平民的逮捕權。也就是說,警察并無超越平民的法律特權。平民和警察一樣,有權偵破案件并將嫌疑人逮捕歸案。直到1962年,英國皇家委員會仍在報告中堅稱:警察權力以普通法為基礎,與公民權力無甚區(qū)別。福爾摩斯系列小說情節(jié)對此有直接反映——普通市民并不認為“有困難找警察”天經(jīng)地義,而往往求助于福爾摩斯這樣的沒有“專業(yè)資質”的人員。
在中國,類似的情況很難發(fā)生。自古以來,中國刑事調查便由官府壟斷。秦漢時期罪案調查工作就已由縣級政府派專人完成。到明清時代,命案的現(xiàn)場調查由州、縣長官帶領書吏、仵作等人親自執(zhí)行,裁決時還要逐級復審上報,最后由皇帝親自核定。偵察過程與普通民眾毫無關系。
如此深厚的官府辦案傳統(tǒng),要催生福爾摩斯這樣的平民偵探,自然是極為不易。不過,這還不是他不可能在中國出現(xiàn)的最大原因。
刑偵與刑訊的區(qū)別
英國的情況直到1842年才稍有改觀。由于倫敦治安形勢進一步惡化,連維多利亞女王都在一個季度內(nèi)兩次險些遭人槍擊,警察局終于抓住人心思安的時機,成立了專門的刑偵部門。
而即便如此,此后幾十年里倫敦便衣警察的規(guī)模都極為弱小,人數(shù)長期只有個位數(shù),完全淹沒在此時已發(fā)展到幾百萬人的倫敦大都市中。一直到福爾摩斯出道前十幾年,倫敦刑偵部門才得以擴充到數(shù)百人的規(guī)模。
與成立不久、經(jīng)驗寥寥的倫敦刑偵部門相對應的,則是英國悠久的普通法傳統(tǒng)和陪審團制度——從中世紀以來,這種制度就不承認刑訊逼供得來的證據(jù)的合法性。因此,在法官和陪審團面前,警察必須列出充分的證據(jù)和推理過程,好讓法院確信嫌疑犯的罪行。
此外,在19世紀英國法律界的歷次大討論中,各方還都完全認同這樣一個共識:犯罪嫌疑人的供述必須出于完全的自愿。在訊問過程中,只要警察的言行令嫌疑人感受到“希望或恐懼”,都會導致犯罪人的供述不被法庭采信。“連哄帶嚇唬”式的審訊方法,在英國的警察局里完全派不上用場。
在這種嚴格規(guī)定下,不但刑訊逼供完全無用,而且警察在詢問過程中也要處處注意自己的語言,不然嫌疑人證詞很容易被法院宣布無效。就連“你最好說實話”這樣標準的警用口頭禪,也曾經(jīng)在多起案件中導致過證據(jù)無效,因為“最好”暗示了對方的交代能換來某種好處。
在對控方要求極為嚴苛的法院面前,警方自然感受到了刑偵工作的重要性。由于嫌疑犯口供經(jīng)常被宣布無效,英國刑警隊伍剛一成立,就不得不把很大精力花在困難的物證收集和案情分析上。
相比之下,刑訊逼供在中國的司法實踐中始終占據(jù)著重要地位。中國特有的“罪從供定”制度,導致審案官員們對刑訊逼供愛不釋手——這種制度下,案件相關的人證物證并不特別重要,真正要緊的是嫌犯親口服罪,在服辯文狀上簽字畫押。
可想而知,在這種奇妙的制度下,福爾摩斯這種人實在是派不上用場。在中國的司法舞臺上,他擁有再多的科學知識和推理能力,也比不過一個刑訊經(jīng)驗豐富、知道怎樣控制力度以確保人犯承受劇痛而不至死亡的衙役。
中國式名偵探的成就
不過在中國的制度下,也有一些人物因為在查案方面的過人表現(xiàn),而留下了近似于名偵探的名聲,如狄仁杰、包拯等。這些人物甚至進入文學作品,被當作“中國福爾摩斯”的典型大書特書。事實上,這些人物所作所為還是與現(xiàn)代偵探式的調查和推理相去甚遠。
在多數(shù)涉及這一領域的筆記文學中,這些古代名偵探與普通官員的區(qū)別通常只是不太喜歡用刑,對犯人口供的執(zhí)著則毫無二致。他們往往會采用一些封建迷信類的小技巧,讓嫌犯在毛骨悚然或暈頭轉向中自行招供,由此獲得口供,再“罪從供定”。
即使是中國古代的名“偵探”,在故事中也不時會采取嚴刑拷打的做法。在公案小說中,包拯初出茅廬便打死了人,之后陳世美等嫌犯之所以認罪,也往往是因為遭到了毆打。
狄仁杰的破案方法也很有中國特色。在清末的《狄公案》中,他也是一位精通酷刑的逼供好手,不過他在正史上的形象確實要正面一些。在唐高宗儀鳳年間擔任大理寺丞期間,狄仁杰一年就處理了涉及17000人的滯留案件,平均每天審46.6人,堪稱司法領域的東方奇觀。
可想而知,依這種審案法,審案者對案情的掌握相當可疑,更不用提探明真相。據(jù)《舊唐書》說,狄仁杰審的這17000人,沒有一個人被他冤枉。不難想見,他要想不屈打成招的話,唯有大面積從輕處理。以現(xiàn)代文明的標準看,狄仁杰的行為確實比拷打愛好者們的社會危害性要小得多,不愧人們的傳頌。
有趣的是,中國名偵探狄仁杰雖不愛好刑訊逼供,但他自己卻差點淪為刑訊逼供的受害者。武則天當政后,狄仁杰被控謀反,剛一受審便當場招供。審案者看到他這么配合,也就沒再動刑。最終,狄仁杰私下寫的喊冤信寄到武則天手里,才告得救。
狄仁杰在平反昭雪時,也曾向武則天解釋過他的認罪:不承認謀反的話,早就被打死了。既是中國偵探又是中國犯人的狄仁杰的經(jīng)歷,足夠說明為何中國出不了福爾摩斯了。
摘編自微信公號“大象公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