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慶花
從毛澤東、鄧小平到習近平,施密特大多數時候以卸任總理的私人身份見過幾乎所有的中國領導人,這也讓他當之無愧可以被稱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據德國媒體11月10日報道,德國前總理赫爾穆特·施密特10日在德國北部城市漢堡去世,享年96歲。曾經擔任八年(1974-1982)聯邦德國總理的施密特是名副其實的“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在德國政界領袖中他關注中國最早、時間最久,也最早預言中國的重新崛起。1975年至今,他訪華15次左右,見過從毛澤東到習近平幾乎所 有的中國政府領導人。早在60年代末,他就預言中國會成為世界大國,時任國防部長的他促成了1972年中德建交,比中美建交還早了七年。
1982年卸任總理后,施密特不再擔任任何公職,轉而投身媒體和社會民間組織。他四海交游,活躍于媒體,主持與各界精英對談的沙龍和演講,與政治和學術界人士對談,同時又筆耕不輟。在歐盟整合、世界經濟和國際關系議題上,他始終是政界垂詢的對象,知識精英界中的意見領袖。
施密特是這二三十年中德國媒體上最活躍、最有分量的中國通,頻頻為德國公眾解釋中國的歷史和政情,某些“理解中國特殊國情”或“支持中國政府”的言論甚至常常給他帶來了很大的爭議。他倡導務實外交,反對德國政界的價值理念外交,反對以人權批評中國,反對散播中國威脅論,反對錯估中國的軍事擴張企圖,認為應該幫助中國融入世界經濟,良性競爭。
施密特是名副其實的“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施密特是唯一一個見過毛澤東的德國政界領袖。1975年,受周恩來之邀,施密特首次以聯邦德國總理身份訪華,見到了當時已經病重的毛澤東。對談大約三小時,他們從哲學說到了國際政治形勢。施密特對他雖印象深刻,但興趣并不濃厚。他心目中敬佩的中國領袖是鄧小平,他稱譽鄧是二十世紀僅次于丘吉爾的偉大的政治家。
自1975年到1982年總理卸任,他的聯邦德國政府和中國政府簽訂了一系列的經濟合作協議,期間,他見證了文革的結束和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和中國經濟的高速成長。
1984年,鄧小平邀請卸任兩年的施密特訪華,觀摩中國建國三十五周年的慶典。施密特欽佩鄧小平的領導力,不諱言跟他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兩人可以不拘禮而直抒胸臆。施密特是個老煙槍,鄧也是,這也是他們投契之處,施密特佩服鄧的煙灰缸離他一米多遠,但鄧每次都百發百中。
1990年,當西方世界普遍抵制中國政府的時候,施密特再度以私人身份親赴北京,和鄧小平見面。他一方面走訪在北京的一些人士,包括各國外交官,了解情況,另一方面,他擔憂中國的經濟改革腳步是否會停滯,中國能否繼續鄧小平的改革開放路線。
鄧小平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是真朋友,可以彼此坦誠開放地談話。”他和鄧小平的對談很快就進入經濟改革的議題,施密特提供了貨幣政策的建議,最關鍵的是,他認為中國的經濟改革不能停下腳步,必須堅持經濟改革路線。同時,施密特認為中國和蘇聯應該加入G7峰會,中國要繼續融入世界經濟,“世界經濟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一個混雜著社會主義、資本主義、封建主義、極權主義國家的混雜體。”
從毛澤東、鄧小平到習近平,施密特大多數時候以卸任總理的私人身份見過幾乎所有的中國政府領導人,這也讓他當之無愧可以被稱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他和90年代的朱镕基總理建立彼此信任的私人情誼,對和朱一起探討經濟改革饒有興趣,朱卸任后他還有機會就私下拜訪,最后一次是2012年。作為科班出身的財政部長,施密特佩服趙紫陽、朱镕基等這些從未修過經濟學的中國領導人對市場經濟運作的天賦直覺和判斷力。
關心中國,是因為關心歐洲
從施密特的履歷并不看得出來他為何對中國如此感興趣。他于1918年出身于漢堡市,大學時期主修國民經濟學,精通德國古典音樂,熱愛歐洲的文學藝術和哲學。他曾擔任國防部長、財政部長和外交部長,和美國的政治和學術界精英有緊密的聯系,作為政治家他最大的貢獻是在任內和法國攜手推動歐州貨幣體系,卸任后努力倡導歐盟進一步深度整合。他所屬的德國知識精英階層通常視野局限于大西洋兩岸,不會如此關注遙遠的中國。
為什么施密特對中國如此感興趣? 在多次的訪談中,施密特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都很統一:“在世界歷史上,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的現象:一個古老的高級文化如中國,綿延幾千年不間斷(其它的古老文化早已斷絕),突然在這幾十年內短時間內重新獲得活力,迅速崛起。” 這讓施密特感到無比驚奇并贊嘆,“你不一定要熱愛中國,但要尊重這樣的成就。”
不過,施密特沒有說出的是,他關心中國,是因為關心歐洲未來的命運:在全球化競爭中,一個整合困難的歐洲將無法趕上中國和美國這兩大國的步伐,在世界舞臺上有被邊緣化的風險。
事實上,施密特的中國見解雖然獨樹一幟,但在德國輿論界多引發爭議,應和者寥寥。在外交事務上,他最被銘記的貢獻在于他重視國際合作,倡議了G7峰會,在任內和法國總統季斯卡·德斯坦(ValéryGiscard d'Estaing)推動歐洲貨幣同盟,卸任后他到處奔走,倡導歐洲進一步深度統合。
歐洲必須進一步深度整合,是施密特這些年來最關心的主題,而這恰恰和他觀察到中國勢不可擋的崛起有關。這并非中國威脅論,施密特認為,歐洲的競爭力必須提升,而進一步深度整合是必經之路,作為推動歐洲統合的推手之一,他對于現階段歐洲的統合情況仍然極不滿意。
而他的極端務實和對中國的極度耐心似乎又和他在20世紀的各種經歷有關。施密特出生于1918年,經歷了世界經濟大蕭條和魏瑪共和國的夭折、二戰的蹂躪和納粹帝國的政權,他的故鄉漢堡市在戰后被盟軍轟炸得滿目瘡痍。他擔任聯邦德國總理的1970年代被稱為“緊張而不安的時代”,阿登納總理時期的經濟奇跡帶來的樂觀的時代過去了,石油危機讓穩定增速的經濟成長一去不復返。施密特對共產主義陣營的國家走向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抱有期待,比起不能理解并進行市場經濟改革的東德和前蘇聯,他贊嘆鄧小平治下的中國的經濟改革成就。
施密特的朋友圈
施密特的博聞強記向來為人稱頌,不過,他更看重四海交游時和各界精英的思想撞擊。施密特有許多愿意和他交談的朋友,他頻繁以私人身份訪華,與各路精英對談,獲取、更新并交流關于中國的認識和見解。
事實上,在中國議題上,施密特有個華麗的朋友圈:施密特、新加坡的李光耀、美國的兩位國務卿基辛格(HenryKissinger)和舒爾茨(George Schultz),這四人年齡相仿,維持了幾十年的私人情誼,長期保持對中國政經發展的關注和交流。
2013年,施密特出版了《最后一次訪問:與世界大國中國相遇》(Ein letzter Besuch – Begegnungen mit der Weltmacht China)一書,其中收錄了1990年他和鄧小平的簡短對話記錄,然而重點并不是他在中國的直接交游和見聞,而是他飛去新加坡,和同樣耄耋之年的李光耀對談三天所成的文字。對談的內容從新加坡、中國、歐洲到美國,對談的重心如標題所說,就是崛起的世界大國中國。
亞洲四小龍之一的新加坡以及李光耀影響了他對當代中國的認知,尤其是他看待中國和儒家文化之間的關系。施密特最津津樂道的一個關于鄧小平的軼事是1984年,他打趣鄧小平說:“在我看來,你們自稱是共產主義者,但其實你們其實是儒家。”鄧小平大概驚訝于這個說法,隨即回答:“那又如何?”儒家文化如何用來解釋中國文化和國情的特殊性?和中國的經濟表現什么關系?中國是否是共產主義國家?這些問題始終讓施密特保持高漲的好奇心,伴隨著他對中國、對歐洲、對全球化的思考。
摘編自微信公號“國家人文歷史”